沃倫巴菲特的税單與萬曆皇帝的礦監_風聞

文/老C

如何有效的向富人徵税，是自古至今所有政府最頭疼的問題之一。經濟規律決定了，無政府幹預時，一定是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如果政府失去了向富裕階層有效徵税的能力，這個政治體制就離失靈不遠了。

今天這篇文章，先講幾個小故事。

1、

第一個故事，是沃倫巴菲特等人的税單：

6月8日，美國網站ProPublica，公佈了巴菲特，貝索斯，布隆伯格和馬斯克四個超級富豪，從2014-2018年的財富和納税信息。並聲稱，該網站獲得了大量美國國税局數據，涵蓋了超過 15 年的全國數千名最富有人羣的納税申報表。

該網站稱，這些數據提供了對美國巨頭金融生活的前所未有的瞭解，包括沃倫巴菲特、比爾蓋茨、魯珀特默多克和馬克扎克伯格。它不僅顯示了他們的收入和税收，還顯示了他們的投資、股票交易、賭博獎金甚至審計結果。

該網站使用他們自己獨特的計算方法（對這個方法我持保留意見）算出了令人驚訝的富豪的納税率。比如，巴菲特在2014-18年間，財富增長了243億美元，而總納税額只有2370萬美元，不到財富增長數字的0.1%。按同樣方法計算的貝索斯的納税率是0.98%，布隆伯格是1.3%，馬斯克是3.27%。

這個數字，比正常的工薪階層的税率，低太多了。特別是巴菲特這樣一貫以高道德標準，資本主義教父，主張給富豪加税形象出現的富豪，納税率只有0.1%。

亞馬遜的老闆，貝索斯從2006-18年，財富增長了1270億美元，繳納的税收總額是14億美元。而一個典型的美國家庭，財富總額從06-18年增長了8.9萬美元，而期間繳納的税收為14.2萬美元。

ProPublica稱：大約需要 1430 萬個典型的工薪家庭才能與 2018 年最富有的 25 位美國人持有的財富持平，我們計算出這 1430 萬美國人2018年當年繳納的税款約為 1430 億美元，相比之下前 25 名支付了 19 億美元。

這個文件公佈後，引發了輿論的高度關注。不過，主流媒體看上去更關注如何追查為什麼美國税局（IRS）會出現泄密。

美國司法部長梅里克·加蘭 (Merrick Garland) 週三告訴立法者，調查新聞媒體 ProPublica 的一篇文章背後的納税人信息大規模泄露的來源將是他的首要任務之一。 

在參議院撥款委員會的預算聽證會上，加蘭向緬因州參議員蘇珊柯林斯保證，“我向你保證，它會在我的名單中名列前茅。” 加蘭説：“這是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顯然，人們有權在納税申報方面享有極大的隱私。

ProPublica的計算方法，無疑是有爭議的。我個人也並不完全贊同。

正常所得税的收繳，是要在你財富變現時，才會納税。比如，對貝佐斯來説，無論亞馬遜的股票漲到多高，只要他不出售，就不需要為財富的未變現增值部分（Unrealized Gain) 繳税。

Propublica在文章中也説了這個計算方式：

“收入僅來自收益的概念——當收益被“實現”時——一直是美國税收制度的基石。工資被徵税。現金紅利需徵税。出售資產的收益需要徵税。但如果納税人沒有出售任何東西，就沒有收入，因此也沒有税收。”

**這個其實也很合理。沒有變現，就只是紙面財富。**如果要求富豪為上漲的股票繳税，那麼就會強迫富豪變現股票來納税，影響股票市場穩定。另外，股票如果第二年下跌了呢？難道再把收繳的税退回來？

另外，如果上市公司股票上漲要繳納所得税，非上市公司就不需要嗎？一輪輪的風險投資，也會帶來公司價值的上漲。但創始人如果沒套現，個人肯定無法承擔税收，怎麼辦？

從税法的角度，對未實現收益徵税，問題多多。

然而，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從社會公平的角度看，就是完全不同的觀點。

對於一個美國的典型工薪階層，掙100美元，要交14美元的税。而税後收入也支付各種各樣的生活成本，房租、食品、交通、教育。最後，掙100美元，能帶來的財富增值，連10美元都不到，比税收的金額還小。

而對於富豪來説，通過股價上升帶來的財富增值，10倍百倍於他的需要納税的收入。即使富豪以收入計算的税率高於14%，與財富增值相比，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

貝索斯12年間財富增加1270億美元，繳税14億美元。普通美國家庭12年間財富增加8.9萬美元，繳税14萬美元。這個絕對是令人髮指的不公平。

巴菲特的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常年不發股息，而用利潤再投資，這樣就不需要繳納股息税。股價上漲是不需要繳税的。

那麼富豪靠什麼消費呢？靠抵押借款。

根據Propublica :“ 税收為此提供了明確的激勵。如果您擁有一家公司並獲得豐厚的薪水，您將為其大部分繳納 37% 的所得税。出售股票，你將支付 20% 的資本利得税——並失去對公司的一些控制權。但是貸款，你將支付低於5%的利率並且沒有税；由於貸款必須償還，美國國税局不認為他們算收入。銀行通常需要抵押品，但富人有很多。”

去年，特斯拉報道稱，馬斯克已抵押了約 9200 萬股股票，截至 2021 年 5 月 29 日價值約 577 億美元，作為個人貸款的抵押品。在美國，貸款利息還可以抵扣收入所得税，基本上利息等於零。

前所未有的低利率環境對誰有利？肯定是對富豪們。

同樣一個事實，從法律的角度，從公平的角度，結論截然不同。

對未實現收益徵税，在法律上，確實既不合理，也難以執行。

然而，富豪階層把這個税收上的合法漏洞毫無羞愧之心的用到了極致……不賣股票，讓我的收益永遠不實現不納税，而用利息幾乎等於零的借款來投資消費。

2、

第二個故事，是明朝萬曆皇帝的礦監税監：

我們閲讀晚明的歷史，一個突出的印象就是，朝廷太窮了，沒銀子。

萬曆初年，張居正改革，搞清丈土地，改善了朝廷的財務狀況，但也沒敢向官員階層和有功名的士紳階層徵税。

張居正去世後，朝廷的財務狀況進一步惡化。萬曆二十年到二十八年的寧夏，朝鮮，播州三大徵，把國庫花的乾乾淨淨。隨後，萬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兩次火災，把皇帝皇后住的乾清宮坤寧宮，辦公的三大殿統統燒燬了，國庫內庫都沒錢重建。

萬曆皇帝的做法是，額外增加税源，派出太監到處去開礦增加國庫收入。礦藏不是哪裏都有的，開礦也需要專業知識。開礦的收益沒有想象的大，於是，萬曆皇帝又派出税監，向蓬勃發展的商業去徵收商業税。

對萬曆朝的礦監税監，在歷史上一直是臭名昭著的。官僚和富商集團對礦監税監採取了堅決的抵制和反抗。整個大明從中央到地方，不計其數的人反對徵收礦税。武力抗税的情況也屢有發生。萬曆三十四年，雲南地方衞所的指揮使帶領上萬人衝進税廠，打死税監和隨從200餘人。

從結果看，礦税是一個很失敗的政策。據史料記載，二十多年總收税額不過六百多萬兩。因為沒有明確的徵收標準，收多少税，上交多少全靠太監的道德和忠心，估計太監私吞的好處，至少數倍於此。

然而，這個政策算是明朝皇帝最後一次試圖從士紳集團手中徵税，這次失敗以後，不論國家財政多麼艱難，主流士紳集團就始終抱着一毛不拔的態度束手旁觀。朝廷一次次對普通自耕農加徵遼餉剿餉練餉，直到李自成打進北京城。

從萬曆四十六年到崇禎四年，總共十三年時間，而遼餉加派卻由二百多萬兩到達一千零二十九萬餘兩，增加五倍以上，這在我國財政史上是少見的。除遼餉之外，還有崇禎十年加剿餉二百八十萬兩，十二年再加練餉七百三十餘萬兩。這裏面的絕大部分，都加在田賦之上，徵收對象就是沒有免税資格的普通自耕農。

後面就是農民起義，高迎祥李自成了。

3、

萬曆皇帝企圖靠一幫貪得無厭、道德敗壞、無知無能的太監徵收礦税商税無疑是失敗了。如果官僚士紳集團能配合一些，徵税稍微系統化一點，會有什麼樣的效果？

第三個故事是晚清的厘金。

因為太平天國起義，和晚明一樣，晚清同樣面臨財政危機。中央政府已經沒錢養兵剿滅太平天國了。

滿清皇帝比萬曆高明一些，採取的做法是，不是派太監去徵税，而是把徵税權下放到地方官僚階層。

厘金的起始是咸豐初年，由江北大營的欽差大臣勝保向皇帝申請，大體上有幾條建議：軍事主官徵收，地方官協同配合；公正紳商經手，不經户部；就近徵收，隨徵隨解。

厘金就是商業税。因其初定税率為1釐(1%)，故名厘金。厘金税率在開辦之初為百分之一，以後逐漸提高，至光緒年間，多數省分的税率在百分之五以上。

咸豐批准了這個建議，把厘金徵收權下放給了地方的督撫。官僚集團運作厘金，自然比靠太監靠譜的多。太平天國起義十幾年，徵收1億多兩厘金。年均超過1000萬兩。太平天國平定後，厘金接着收，一直收到1931年才廢除。據統計，在宣統年間，厘金的年收入超過4000萬兩。

太平天國起義後，晚清能苟延殘喘，實現所謂的“同治中興”，遠遠比萬曆礦監税監更有效率的厘金政策是一個重要原因。按李鴻章的説法：“與共病農，莫若病商”。

當然，有利有弊，厘金課徵苛重，税制雜亂。舉凡一切貧富人民自出生到死亡，日用所需之物，無一不在被課之列。

同時，厘金政策給了地方督撫很大的財政自主權，削弱了中央政府的權力。各省自定税則，任意徵收。收入除以一定數額報效中央外，很大一部分由地方當局自由處置，表現出封建地方割據性。

太平天國平定後，地方政府的權力急劇擴大。往後居然出現，中央政府和列強開戰，地方政府公開聯合宣佈中立這樣的荒誕現象。

然而，厘金，其實也只是向普通商人徵税。所徵的大部分，也假公肥私，被中飽私囊。對如何向最富有的人有效的徵税，還是沒太好的辦法。

4、

第四個故事回到現代。

2017-18年，我看到一系列文章。硅谷的富豪們在為世界末日做準備。

瑞德-霍夫曼（Reid Hoffman）是LinkedIn的聯合創始人，也是著名的風險投資人，他告訴《紐約客》，他估計超過50%的硅谷億萬富翁已經購買了某種程度的 “世界末日保險”，比如一個地下堡壘。

住在舊金山的Reddit首席執行官赫夫曼買了幾輛摩托車、槍支和彈藥，以便在發生災難時，他可以 “在我的房子裏躲上一段時間”。2015年，他做了激光近視眼手術，因為他認為這將提高他的生存幾率。

“哦，你知道，我有一個經紀人賣舊的洲際彈道導彈發射井，它們是經過核加固的，而且住在裏面很有趣，”霍夫曼告訴《紐約客》雜誌。

如果世界大亂，住在地堡裏，無論如何也不是一種有趣的生活吧。

新西蘭是硅谷富豪認為躲避世界末日的理想地點。

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就有不少美國富豪飛到新西蘭躲避。

這些富豪擔心什麼呢？富豪的回答並不是核戰爭，而是人工智能造成大範圍的失業和貧富差距急速擴大，並最終引發人民起義。

5、

四個故事講完了。

2018年9月，我寫了一篇文章《未來十年，我們應該期待什麼》。當時我還沒有寫號，只是發在朋友圈中。

因為不是公開文章，所以基本上這篇文章還是站在我自己和朋友圈大多數人所處的階層 - 富裕和中產階層角度寫的。

2018年9月，那時貿易戰開始了一年多，民營企業家遇到了嚴重的經營困難，怨聲載道。城市富裕中產階級，特別是與國際市場聯繫緊密的富裕中產階級羣體，也抱怨連連。

那篇文章主要的主旨是：大家別抱怨了，現在的環境已經挺不錯了，未來十年，富裕階層別期待太多。

2018年，“躺平”和“內卷”這兩個字還沒有成為互聯網上的流行話語，馬雲還是青年人心目中的創業英雄和導師。

文章我沒法再完整的發一遍，但我想把其中的部分內容摘錄出來，和大家再聊聊當年的一些觀點和預測。

“人之道，是損不足以奉有餘。在一個自由經濟中，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是不可避免的經濟規律。而貧富差距問題，困擾所有政體和政治家的永恆問題。中國興衰治亂的歷史週期律的成因，本質上只有四個字“土地兼併”。”

“在經濟高速成長，蛋糕越做越大時，雖然各個階層獲得的好處不同，但幾乎所有階層都有受益。而歷次經濟衰退時，都會擴大貧富差距。中國歷史上每次饑荒都是地主趁機低價買地擴大家產的機會。經濟衰退造成下層人民生活越發艱難。”

經濟不景氣時，反而貧富差距會急速擴大，富人，至少是一部分富人，往往是衰退的受益者。美國是這樣，其他國家大多也是這樣。

同時，如何有效的向富人徵税，也是國家機器最頭疼的問題之一。

6、

如何向最富有的人，向最強大的跨國公司徵税，是個全球性問題。

七國集團聯合提出全球最低15%所得税，就是針對超級跨國公司利用各國税法之間的漏洞，合法規避公司所得税的問題。我之前的文章也介紹過 “雙層愛爾蘭-荷蘭三明治”這種合法避税模式。這個倡議能否最終被執行下去，我並不樂觀。

而向富人徵税，同樣很難。資本是可流動的，哪個國家税低，就會流向哪個國家。只要地球上存在税收窪地，就能找到避税的方法。有些美國富豪放棄美國國籍，遷居新加坡這樣的國家，最大目的就是為了省税。

即使不放棄國籍，也有各種各樣的方法，比如信託，捐款人指定基金（DAF）等等。

政府想從這些人手中把税收上來，可不是這麼容易的。

如果國家從富人手裏收不上税，壓力一直在普通人和中產身上，貧富差距持續擴大，後果是什麼呢？

現代社會，農民起義不太可能了。但這種不滿會一直存在積聚。特朗普上台，很大原因就是這種憤怒積聚的結果。

老實説，如果美國的底層不是因為種族問題、持槍問題、墮胎問題而分裂在兩黨之中，早就會有一個激進的總統上台了。

如果政府無法解決這種不滿和矛盾，通用的做法找一個靶子，引導老百姓的怨氣和憤怒到一個其他的地方。這個靶子要麼是某一個社會羣體，要麼是外國。當年的納粹選擇了猶太人為出氣筒，歐美極端右派選擇了移民。今天的美國，也把中國做為出氣筒。用中國這個對手，來團結美國的民眾。

中國，其實也已經有這種不滿和矛盾了。躺平，內卷都是這種不滿的體現。

2018年，馬雲還是馬爸爸，是創業英雄，青年偶像。今天的馬雲呢？

一個理智的，眼光長遠的政府，一定會重視貧富差距問題。在問題還沒有過於嚴重時，就會採取方法解決。而能採取的方法，就是想辦法抑制富人。要麼是靠徵税，要麼是通過一些經營上的監管和限制手段，減慢富人聚斂財富的速度。

今天中國的貧富差距已經不小了，普通老百姓對於富人，已經產生了情緒。政府出手抑制富裕階層，是無法避免的。

富裕階層的朋友，如果你感覺到有些難受，賺錢沒以前那麼容易了，政府的監管更嚴格了，這很正常。不這麼做真不行了。

如果政府的這種對富人的抑制是有效的，系統性的，基於法律的，反而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如果真的政府也沒有辦法控制貧富差距的迅速擴大，那時就離真正的災難不遠了。

從我國政府最近的舉措看，政策越來越強調社會公平。最近關於教育和校外培訓的新政策，也是出於對社會公平的追求。過幾天這個主題再寫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