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典椒漿?——古詩詞裏酒祭屈原的是是非非_風聞
席埃里-爱好收藏的水处理工程师2021-06-14 19:52
作者:席埃裏
“屈子沈淵日,年年舊俗忙”(宋,姜特立《重午和鞏教授韻》),吃粽子,喝雄黃酒,掛菖蒲艾蒿,系五彩絲,重頭戲當屬划龍舟。我的家鄉汨羅,端午舊俗還包含祭屈。官方和民間團體端午節要在汨羅江畔玉笥山的屈子祠舉行祭屈儀式,參與龍舟競渡的龍舟隊要在比賽前一天前往屈子祠祭龍頭,主辦方在比賽現場還要舉行賽前集體祭拜。民間也有個人祭屈的,和敬天祭祖形式差不多。
正式的祭屈儀式可謂隆重莊嚴。現場彩旗獵獵,鼓樂齊鳴。 “鐃鼓喧漁步,杯盤列象牀” (同上)。儀式一般由兩名禮生主持,端午日室外太陽炙烤賽火,禮生仍然一襲長袍,頭戴禮帽,傾情唱和,長吁短嘆。吟唱完文白夾雜、韻儷交織的祭文,主祭者在禮生古韻悠悠的楚調聲中五次三番鞠躬、跪拜、敬酒。隨着禮生拖着長調唱出祭文最後一句“尚飧”,舉杯酹地,禮畢。
這是最傳統的祭禮,我近觀過幾次,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每次總覺得好像哪裏有點不對,有點怪異。後來想明白了,問題就出在薦酒這個環節,以酒祭奠獨醒人,是不是有那麼一點不合情理呢?《禮記·檀弓上》雲:“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餘也。”以酒祭屈,似乎有敬不足禮有餘的嫌疑。

然而,祭屈用酒自古皆然。非但官方或民間端午節當天的公開廟祭郊祭奉酒禮屈,即便是歷朝歷代的文人,或遇端午,或過湘水,或誦騷經,或懷古感世,總免不了寄情於詩詞歌賦,在虛幻的世界裏也要為屈原獻一盞酒,掬一把淚。儘管或違獨醒人的意願,但歷朝歷代總歸是“眾人皆醉”,沉醉不醒的人居多,以酒禮屈便不以為忤。倘若要讓醉眾祭而無酒,那倒真是勉為其難了。
文人墨客筆墨文章中的酒祭,大多是點到為止,意思意思,做個姿態,口惠而實不至。虛情假意一番,嗚呼哀哉幾句,酒最後便進了自己的肚子。酒祭只是託詞,假禮屈之名澆個人心中的塊壘、順便過把酒癮或許才是他們的真實意圖。比如中唐詩人、新樂府運動主要倡導者和踐行者之一的李紳, “舉杯瀝酒招爾魂,月影滉漾開乾坤”(《涉沅瀟》),畫風優美寫意,舉止頗有點祭司的風度,但未必真如此這般做了。天寶進士李嘉佑,旅次江南,夜聞賽神(設祭酬神)曲,激動得半夜三更 “攜觴欲吊屈原祠” (《夜聞江南人家賽神,因題即事》)。不過也只是説説而已,自己趁機咪一口助睡是真。詩人們如此詩意的寫,讀者照樣詩意的想象便好。文天祥忠節孤勁,若屈子再世,吊屈自然毫不含糊。 “五月五日午” (《端午》),烈日當空,暑熱莫耐,但他依然以很莊重肅穆的態度, “舉杯三酹地”(同上)。當然亦不能完全較真,他可能只是當了個書記員,把所見所聞所想記錄下來。屈夫子合不合意不知道,至少他沒有以禮濟私,中飽皮囊。
這其中三位清代詩人的態度又不一般,且有代表性。“我來杯酒酬忠魂,何處投詩吊屈子?”(程章含《神魚》),自己搞一杯酒的同時,不忘投詩吊屈,自加戲碼,一箭雙鵰,兩全其美。 “勸君且盡尊中酒,看鬥龍舟吊屈平”(丘逢甲《端陽日與季平飲東山酒樓 其二》),拉着基友邊看賽龍舟邊飲酒,好不快哉。 “一卷離騷一尊酒,酣吟痛醉兩摩挲”(洪錫爵《吊三閭大夫讀書處 其二》),讀《離騷》濟之以酒,相當於酒駕,豈不“痛醉兩摩挲”?不管怎麼説,他們或獨酌,或對飲,或羣嗨,自娛自樂自開懷,境界格局雖不高,但酒後胡言亂語也不關他人什麼事。
偏偏有好事之徒,硬要拽着獨醒人陪他喝!
“若見三閭憑寄語,尊有酒,可同傾?”(金,元好問《江城子 嵩山中作》),這算是客氣的。先捎個信給屈原,預約一下,我有好酒,一起喝個痛快?悉聽尊便,不強求,不飲亦無妨。不過找酒鬼劉伶捎信似乎不太靠譜,獨醒人肯定不會理他。 “莫以獨醒看眾醉,一尊椒酒為君傾”(清,黃金台《三閭祠》),一副你莫清高看不起人,我先乾為敬,你自個兒看着辦吧的架勢。這就有點霸王硬上弓,為人所難,分明是忘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教誨,盡失斯文。
最誇張搞事的要屬明人王叔承, “酒星西墮吊冤魂”,他要拉酒星來主祭陪飲!詩仙李白説,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月下獨酌 其二》),王叔承當真為了吊屈要幫老天爺戒酒?酒星下凡來飲,那得多大的排場!我們來看看他寫的**《汨羅潭吊屈原》**其中的幾句:
酒星西墮吊冤魄,白雲亂點秋江蘭。
蘭花嬌掇湘夫人,竹枝細奏雲中君。
吳鈎拂潭潭噴雪,碧空孤雁流斜曛。
衡嶽為幾,洞庭為杯。
羞鵩釀酒,三酹楚材。
湘夫人和雲中君,屈子筆下熠熠生輝的神話人物,應邀前來侑宴。南嶽衡山當酒案,八百里洞庭且為杯。屈原生前感慨“世人皆醉”,所指也只侷限在楚國的範圍內,而王叔承這是要讓整個宇宙世界人神共醉。屈原倘若泉下有知,又該做如何感想呢?他還能獨醒嗎?宇宙都醉了,還需要獨醒人嗎? 多少文人雅士忙着以各種名目假祭屈魂之名犒勞自己的時候,也有人不以為然,他們獨闢蹊徑,做起了另外一種文章。
“行客謾陳三酎酒,大夫元是獨醒人”(《題屈原祠》),唐朝人洪洲將軍在屈原祠看到有人獻酒,認為是在哄鬼,欺騙屈子,不是真正的祭祀。因為人人皆知屈子是獨醒人,不屑與醉人同道才懷沙沉江。這好比説,某人因痛恨後人沉迷賭博而自絕,後人卻在他的墳前供奉博具,對他説近來手氣不錯贏多輸少,這分明就是不肖之徒的行徑。崔塗的看法與之相近,但要温和許多,“獨醒人尚笑,誰與奠椒漿”(《屈原廟》),以屈原的口吻,好奇的笑問,誰獻的美酒?搞沒搞錯,不知道我是獨醒人嗎?大曆進士竇常則把“文衰不繼騷”(《謁三閭廟》)與“有客椒漿典”(《同上》)聯繫起來,可謂見地不凡,自高一格。正是由於文人沒有繼承屈子的精神和風骨,所以才選擇與世推移,甚至同流合污,自甘沉淪,成為皆醉的眾人之中的一員。
儘管視角不一,上述三位唐代詩人對典漿酬屈都不認可,觀點鮮明,立意新穎,別開生面,思想高出其他詩家。宋代有三位詩人亦不贊成酒祭,但他們各自的主張或所為,卻又代表三種截然不同的立場,值得玩味。劉克莊《湘潭道中即事二首 其二》:
儺鼓咚咚匝廟門,可憐楚俗至今存。
屈原章句無人誦,別有山歌侑佳尊。
全詩並未明講奠酒,但最後一字“尊”指酒器,這裏指代所有的祭奠供器供品,當然也包括酒在內。在詩人看來,尊代表的儀式,與端午期間其餘的楚俗,諸如招魂鑼鼓、山歌和供品等等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沒有任何意義。而屈子那些最具精神價值的楚騷章句,卻無人傳誦和踐行,令人嘆息。因此,他用詩歌進行了辛辣的嘲諷。姜特立則採取了一種冷眼旁觀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立場。眾人都在忙於舊俗,杯盤俱陳, “山翁獨無事,燕坐只焚香”(《重午和鞏教授韻》),他兩耳不聞窗外事,選擇了迴避,坐禪焚香,一人自得其樂。 “酒酹湘君廟,歌招屈子魂”(《夢中江行過鄉豪家賦詩二首既覺猶歷歷能記也》),南宋愛國詩人陸游雖然廁身其中,可能出於忌諱薦酒祭屈的緣由,他選擇了放歌的方式為屈子招魂,而在湘君廟則用了祭酒。很顯然他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動了惻隱之心,所以採取了差別的態度。晚清愛國詩僧釋敬安重陽節路過屈廟,也不忘去祭拜一番。 “我來濁世懷高潔,不奠黃花酒一杯”(《九日過屈子祠》),與陸詩神通,有異曲同工之妙。
最有趣味的是兩位元人的觀點,儘管他們並不是專門針對祭屈發表的意見。 “今喜太平歌既醉,不須多和獨醒辭”(黃 溍《屈子行吟圖》),“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爭甚!”(馬致遠《雙調·撥不斷》)。該咋的就咋的,爭什麼醒和醉。既然消弭了醒與醉的界限,醒醉不分,那用不用酒祭根本就不是問題。
年年端午節,又到祭屈時。汨羅江畔又將舉行隆重的祭屈禮,熱鬧非凡地賽龍舟,照例還會用酒祭奠。雖然我們現在不爭醒醉,但我仍希望,即使非用不可,最好也不要用名中含有“屈原”二字的任何酒。倘若以此祭奠獨醒人,似乎有雙重的不適與不敬。“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餘也。”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