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Ιστορία”譯作“歷史”也許是個不小的錯誤_風聞
江山一笼统-学如春冰积不高2021-06-14 10:38
希臘文“Ιστορία”(英文“history”)被我們的日本鄰居譯作“歷史”,先不説在“史”字前強加“歷”字構成一個新的合成詞是否合宜,但就原文本義來説,就不妥當。
“Ιστορία”是“研究”的意思,希羅多德寫 Ιστορία不是為了要記載希波戰爭的歷史,而是為了“研究”希波戰爭為什麼會發生的原因。他的這本著作定名為《研究》才是得當的譯法。
中國的“史”,並不是“研究”。
《説文解字》釋“史”字曰:從又執中。又補充道:“中,正也。”
王國維認為,“中”是一抽象意義,“無形之物德,非可手持”。這個“中”本非象某物形,如何能“執”呢?
江永説:“凡官府簿書謂之‘中’,故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斷庶民獄訟之中’,皆謂簿書,猶今之案卷也。”王國維表示同意,認為這才是“中”字的本義。“從又執中”本是“以手持簿書也”。
然而在我們看來,許慎將“史”字看作一個會意字(“又”即象“手”形,“中”乃“中正”之中)卻並非毫無意義。
正如“一貫三為王”、“止戈為武”等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思想認識一樣,許慎認為“史”字“從又執中”反映了當時人們關於“歷史”、“歷史書寫”以及“歷史理解”的思想認識。我們現在一般將這種思想認識概括為“秉筆直書”,這是中國“史官文化”的核心內涵。豈不聞“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乎?
在現代,中國傳統史官文化曾遭到痛批。
梁啓超認為,整個二十四史只不過是“二十四姓之家譜”。故“吾國史家,以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為史也,不過敍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則非所聞也”,於是國人“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
顧準曾經在與希臘思想和基督教的比較中,對中國的史官文化展開批判。他把史官理解為“服務於政治權威的史官”,認為“所謂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權威為無上權威,使文化從屬於政治權威,絕對不得涉及超過政治權威的宇宙與其他問題的這種文化之謂也”,從而將之完全看作一個負面因素,直斥其阻礙了中華文化中那種追求真理的理性主義的長成,並由此造成與希臘文化在精神上的差距。
但也有學者認為,中國古代“史”的觀念的產生,以及史官制度和史官文化的形成,是中國不同於世界其他文明——如古希臘文明,古猶太文明,古印度文明——特有的一種“哲學突破”。這種“哲學突破”“最為温和”,它不僅體現在以孔子為代表的知識階層特別“善於融合新舊”,還體現在“三代以來所謂王官之學的禮樂傳統”以一種更能為當時社會所接受的方式不斷地“因革損益”,“生生不息”。
近日有位歷史學者在社交媒體上引起爭議。
他説,“任何國家、政黨、羣體講的歷史都是為了加強自己的政治合法性”。
也許是吧。但從中國的情況來看,孔子刪述春秋和司馬遷著史記可都是反對現實政治合法性的啊!就我自己的閲讀體驗來説,歷代春秋解釋者也多是現實政治的反對者。説文釋“史”“從又執中”,“執中”即體現了強烈的現實批判精神,以及超越的理想主義情懷。
他還説,“……只是失敗者一般不具備傳播、推廣、解釋、影響的條件,甚至無法保存他們記錄的歷史。”
我們還是以孔子刪述春秋為例:眾所周知,孔子不是勝利者,而是處處碰壁的大失敗者——所謂喪家之犬。然而難道不正是一代代春秋學大師(我沒看到哪一位是勝利者)借春秋傳播、推廣、解釋“春秋大義”並繼而產生巨大影響了嗎?他們要不是受到現實政治的毒打,難道能發憤注春秋?
否則,關公為什麼熬夜讀《春秋》?勝利者的宣言需要這麼讀嗎?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認為歷史研究應該摒棄現實政治的干擾,幻想一種價值中立的客觀立場。然而歷史正如其他一切人文學科一樣,其方法只能是“理解”,其結果也只能是“理解”。而“理解”則是“此在存在的一種基本形態”,此在的“生存性”決定了“理解”包括歷史理解的“生存性”。
不過,需要我們認真加以對待的是,這種“生存性”“上本天道,中用王法,下理人情”,雖不體現絕對主義的真理,但仍具有顯明的超越性——與現世性融合的超越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