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汶戰役是如何演化為傳奇的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1-06-15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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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汶戰役在13世紀演化為傳奇,實際上是建立在王權強化與民族國家初露端倪的基礎之上。

1214年7月27日,法國里爾附近的布汶變成了廝殺的戰場,法國國王腓力二世(1180—1223年在位)率領一萬五千名騎士和步兵,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奧托四世(1209—1215年在位)率領的來自德國、英國、佛蘭德爾和布洛涅的兩萬五千聯軍在此短兵相接。腓力二世以少勝多,擊潰奧托聯軍,取得決定性勝利。這便是法國歷史上著名的布汶戰役,它被認為是一場改變了中世紀西歐政治格局的戰役。
奧托四世狼狽逃回其領地布倫威克,威信掃地,神聖羅馬帝國的帝位落入霍亨斯陶芬家族的腓特烈二世之手;英國國王約翰(1199—1216年在位)丟掉了英國在歐洲大陸的大部分領地,為維持自己的統治,不得不在1215年接受其貴族提出的限制王權的“大憲章”;佛蘭德爾伯爵和布洛涅伯爵被俘,佛蘭德爾及附近地區被併入法蘭西。腓力二世因此得享“奧古斯都”的稱號,名聲大震。他從“失地王”約翰那裏獲得諾曼底、曼恩、安茹和圖蘭等地,王室領地大為擴展,國王的權力大增,法蘭西則一躍而為歐陸上最重要的國家。


布汶戰役,賀拉斯·貝內特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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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起因:領地與王權之爭
戰役起因於英法之間一直糾纏不休的領地和王權之爭。布汶戰役雖是腓力二世與奧托四世之間的對決,但實質上是12世紀中葉至13世紀初英法衝突的最後一戰。英法衝突的起因可上溯至1066年諾曼征服。英國國王征服者威廉本為諾曼公爵,按封建習慣法,他仍是法國國王的附庸。1154年,諾曼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亨利一世將王位傳給其外孫金雀花亨利,是為亨利二世(1154—1189年在位)。
在此之前,金雀花亨利已從其母系繼承了諾曼底公爵領,從其父系繼承了法國西部的安茹伯國以及附近的曼恩、圖蘭等領地,並控制了布列塔尼。而且,在阿基坦的阿莉埃諾與法王路易七世(1137—1180年在位)離婚後,金雀花亨利迎娶了這位中世紀西歐最富有、最有權勢的女人——阿莉埃諾,這使亨利獲得了法國西南部龐大的阿基坦公爵領。
因此,亨利二世登基之時,其建立的安茹帝國北至愛爾蘭,南臨比利牛斯山,其在法國統轄的領地是卡佩王室直屬王領的5倍以上。雖然亨利仍是法王的附庸,但作為當時法蘭西最大的封建主,這一強大勢力的存在必然成為法國國王的心腹大患。因此,自12世紀中葉,雙方便一直衝突不斷。

征服者諾曼,來自著名的“貝葉掛毯
1180年路易七世去世後,其子腓力二世繼承王位。在腓力二世統治時期,英法之間的衝突進一步升級。老謀深算的腓力二世善於利用亨利二世與其子查理一世(又稱“獅心查”)(1189—1199年在位)和“失地王”約翰之間的矛盾坐收漁翁之利。他先鼓動理查反叛其父親亨利二世,理查繼位後,腓力二世又挑撥理查的弟弟約翰倒戈,約翰登基後,他又收買其侄子亞瑟與之為敵。不過這些做法收效甚微。
直至1200年,領地之爭才出現轉機。當時,約翰執意迎娶昂古萊姆的伊莎貝拉為妻,而後者原本是拉馬什伯爵于格十世·德·呂濟昂的未婚妻,她與約翰的婚姻使呂濟昂家族失去了可能的領地嫁妝,承諾給予其補償的約翰出爾反爾,德·呂濟昂遂請求腓力二世主持公道。
1202年,腓力二世以領主的身份要求其封臣約翰到法國應訴,遭到約翰拒絕後,腓力宣佈沒收金雀花家族在法國的領地,將其授予約翰的侄子亞瑟,自己保留了最為富有的諾曼底。為奪回領地,約翰發兵諾曼底,由此導致英法之間長達十二年的戰爭。到1204年,諾曼底、安茹和阿基坦的大部分地區均落入腓力之手。
1206年,約翰在拉羅舍爾戰役中一敗塗地,被迫與腓力二世簽訂停戰協議,放棄其在法國的所有領地,僅保有普瓦圖一地。在教皇的支持下,1214年,心有不甘的約翰帶領一支軍隊從普瓦圖向巴黎進軍,同時慫恿奧托四世組建聯軍,從佛蘭德爾入侵法國,對腓力形成夾擊之勢。奧托因腓力支持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弗里德里希競選皇帝之位,對腓力心懷怨恨。有英格蘭的索爾茲伯裏伯爵組建的僱傭軍助陣,加上一直密謀反對腓力的佛蘭德爾伯爵和布洛涅伯爵,奧托組建起一支兩萬五千人左右的聯軍,向巴黎進軍。得知奧托的計劃後,腓力二世兵分兩路,命其子路易在安茹和曼恩附近阻擊約翰,自己則率軍前往東北部迎戰。7月27日,雙方在布汶的馬爾克河附近遭遇,奧托倉促冒進,結果大敗於法軍。

衝鋒在前的腓力二世
布汶大捷後,腓力凱旋巴黎,據説慶祝勝利的狂歡持續了八天八夜。這是卡佩王朝的君主迄今取得的最重大的軍事勝利。在布汶戰役之後,英法之間維持了一段較長的和平時期,直至14世紀上半葉百年戰爭重啓爭端。

腓力二世的勝利
作為法國歷史上最具象徵意義的事件之一,布汶戰役如何為後世所記載和傳頌?在近現代法國曆史文化的演變中又有着怎樣特殊的意義?1973年,法國歷史學家喬治·杜比以布汶之戰為研究對象出版《布汶的星期天》一書。這位年鑑派大師借用人類學的方法,從軍事社會學和記憶史兩個全新的視角,向讀者展現了事件史研究的新維度。杜比以一種“剝開事件看歷史”的新敍事方法,從騎士制度、軍事技術、軍隊構成、封建關係出發,重構了布汶戰役所處的13世紀初西北歐的軍事社會環境,分析這些因素如何相互作用並促成了戰役的發生;重點考察了從13世紀到20世紀下半葉,這一事件在法蘭西的歷史和記憶中被重塑的過程。
在杜比看來,從其發生之時起,布汶戰役的“造神”運動便開始了。在13世紀,這場戰役始終是教會和王室編年史家津津樂道的豐功偉業。王家史官紀堯姆·勒佈雷東在其撰寫的腓力·奧古斯都的傳記中,便用大量篇幅對戰役的前後經過作了細緻的描述,他是第一位將布汶戰役看作重大事件之人。勒佈雷東的記述雖有附會之言,但他很有可能陪同腓力親臨過戰場,對戰役的記載還算翔實可信,之後史家的記述則日顯浮誇。比如13世紀中葉,塞農修道院的僧侶裏歇爾在其編年史中稱,當日奧托的軍隊中戰死和被俘的人數達3萬人,而腓力只損失了一名騎士和一名軍士。1278年圖爾聖馬丁修道院的史家則稱法國國王不是以一敵三,而是以一敵十。
頌揚腓力戰績的目的主要有二。其一是鼓吹王權的神聖性。勒佈雷東稱腓力受上帝的庇護,在戰場上不畏生死、所向披靡,雖然教皇最初支持腓力的敵人,但這場戰役證明腓力才是上帝選中之人,是正義的代表,他所取得的偉大勝利是上帝賦予法蘭西之榮耀。其二是證明卡佩王系的合法性及王權的至高無上。
布汶戰役正處於法國王權日益強化之時,民族情感亦開始萌芽。自1200年左右,法國國王在敕令和詔書中便自稱“法蘭西國王”,取代了原來“法蘭克國王”的稱號。12、13世紀廣為流傳的“王朝迴歸説”將卡佩王系與加洛林王朝和查理曼聯繫起來,以強調王室血統的合法性。勒佈雷東毫無疑問也將這種政治熱情融入了他的詩作中。他直言不諱地寫道:“法蘭西國王,重生的埃涅阿斯,乃查理曼之後!”加萊的阿拉斯之門上所刻的銘文亦稱布汶戰役乃查理曼真正的後裔——法蘭西人與德意志人在漫長的鬥爭中所取得的最偉大勝利。
與此同時,史家們還尤為強調在這場戰役中,腓力作為最高領主毋庸置疑的地位。在菲利普·穆斯克的書中,國王手捧王冠,向天祈禱,然後轉向其附庸,説道:“蒙聖德尼庇佑,你們應捍衞王冠,如先王之所有,查理曼之所言,我就是你們的領地之王!”在蘭斯的勒梅內特雷爾筆下,騎士們相信,最英勇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查理曼的後裔:“感謝上帝,陛下實乃我等冀盼之王。我等願衝鋒抗敵,誓死相隨!”托馬斯神父的記載中則進一步將王冠看作所有人——無論是貴族騎士、還是普通士兵都應守護的榮譽。
杜比指出,這正是13世紀中葉王權理論發生變化的體現,作為個體存在的國王本身與統治國家的君權逐漸分離,王權的神聖性和權威性開始獲得獨立的認可。最突出的表現即在於,自腓力二世時期起,王權神聖性的源泉不再由加冕禮和塗油禮賦予,而在於王室的血統以及傳承自查理曼的王家方形軍旗。因此,腓力一改往日的傳統,在生前並未給自己的兒子舉行加冕禮。到路易九世時期,先王駕崩之日即為新王登基之時成為王位繼承的慣例,加冕禮不過是表達王權神聖性的工具之一。因此,布汶戰役在13世紀演化為傳奇,實際上是建立在王權強化與民族國家初露端倪的基礎之上。

查理曼雕塑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