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華專欄：楊明義心田裏潤出水墨“最江南”_風聞

當代中國藝術界一個具有標識性的文化符號——“明義江南”，再確切不過精準表達了楊明義與江南血濃於水的關係：畫家天然屬於江南，從小就沉浸陶醉在蘇州杏花春雨、小橋流水的詩情畫意之中；成長為馳名中外的藝術家，無論國畫和版畫，還是人物和風光，大都表現的是煙雨迷濛、温潤雅緻的江南水鄉題材。水墨藝術呈現的“明義江南”，是一位藝術家從心田深處潤澤而出的精神層面的意象“最江南”。

“詩意江南”浸潤水墨情懷

從水墨藝術維度觀察，楊明義無疑是讀懂江南的現代藝術家。江南的水鄉山川秀美，江南的人文傳統靈秀，江南的神韻豐富多彩，這些構成江南的元素均可以從“明義江南”畫境中欣賞到真善美的意藴。畫小橋流水、靈秀山川，畫煙雨迷濛、池塘荷花，畫江南女子、假山園林，畫天地遼闊、自然氣韻，大凡具有江南文化特質的組合要素，都能從畫家的水墨筆觸藝術凝聚中得以體悟。從自然的江南到人文的江南，從傳統的江南到現代的江南，從具象的江南到意象的江南，“明義江南”表達的是自己的真實感情，沒有絲毫的造作和矯飾，描繪的是心靈深處永恆的江南。

江南是故鄉，江南有“鄉愁”。鄉愁是什麼？鄉愁是我們對居住地也就是家鄉所懷有的揮之不去的深沉情感，這種情感是永恆和不變，這種永恆和不變使我們久久地沉浸其中。從學術角度講，鄉愁是一種終極價值，是一種思維起源。鄉愁跟現代性是矛盾的，因為現代性是追求發展，而鄉愁是一種永恆和不變。對中國人來説，特殊意義的“鄉”有鄉土的概念，包括農業文明、亞洲文明、東方文明，但更多的是記憶之故鄉、現實之故鄉，這種“鄉”是我們的生活之源、精神之根。按此定義，江南是楊明義的故鄉，是藝術家的生活之源與精神之根。

楊明義從小就在蘇州長大，從1歲到44歲都生活在江南，除了短暫外出學習和工作，基本上沒有離開過。祖上源自湖州，在蘇州觀前街開一家小毛筆店，家裏到處都是毛筆，“湖筆”成為他兒時的“玩具”，隨手拿起一支，沾着水就在地上寫寫畫畫，隨性塗鴉，也沒有老師教。這也許就是一種緣分，融進血液中的天性使他從小時候拿起毛筆就一輩子都沒放下。1958年楊明義考入蘇州美術工藝專科學校，師從吳養木開始系統學習中國畫。吳養木是吳待秋之子，一家三代畫家，很重視傳統。他經常拿珂羅版的古畫給學生臨摹，韓滉的《五牛圖》、李公麟的《五馬圖》、王蒙的《惠麓小隱圖卷》、陳洪綬的《歸去來圖卷》和《花卉山水冊頁》等歷代名畫都有所涉獵。他尤喜陳洪綬，臨摹了十幾卷。這些臨摹畫作他至今還保留着，搬家都沒丟下，參加母校舉辦師生展時還收錄在自己《作品集》中。

一個水土養一方人，一方風水釀萬般情。在楊明義認知裏，蘇州早在春秋時期就已建成“闔閭大城”，迄今已有2500多年曆史。從軍事角度看這裏並不是兵家必爭之地，因而有幸得以遠離戰火，經濟上富庶，文化上更是人才輩出，出了數不清的文人墨客，尤其盛產畫家。據《吳門畫史》記載，兩晉到清末蘇州畫家多達1200餘人。吳門畫派，畫風清新淡雅，筆墨剛柔相濟，引領畫壇數百年。蘇州的文脈薪火相傳綿延千年，是每個蘇州人引以為傲的資本。早年在蘇州工藝美專讀書，校門口的紫藤樹據説是文徵明親手栽的，他甚至還記得紫藤花的味道，後來他將學生時代的習作集出版時取名“紫藤花開”，心間縈繞不去的是年少時的滋味，甘甜苦澀都在漫長歲月裏化成記憶中的“鄉愁”。

畫江南是一生的使命

江南文化是空間融合、時間淬鍊的結晶，開放、包容、進取的時代價值愈加彰顯，而江南以及江南文化的這些精髓在楊明義的藝術追求中融為一體。作為東方藝術家，他曾到美國求學多年，周遊世界飽覽各國博物館中歷代大師的典範作品，中外美術的異同也引起他濃厚的興趣。值得觀察的是，西方藝術並沒有絲毫動搖他對東方藝術的信念，在敬佩與讚賞中暗暗體悟人類藝術創造的規律和原理，在對中西藝術的比較對話中深化了他對中國傳統藝術的認識和理解，為自我的藝術創作提供豐富滋養，同時進一步增強對民族文化和藝術的自信心，也對當今中國美術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有了更為清晰的判斷,更堅定了他“畫江南是一生的使命”的責任擔當。

鑑賞“明義江南”的水墨作品，可謂具有與眾不同的匠心獨具，往往帶給人們一種發自靈魂的顫動。晨昏、陰晴、雨雪、四季、山水、橋廊、民舍、炊煙、鄉親，構成江南的具象要素盡入水墨筆端，賦予藝術性審美生命力。單獨以“橋”為主題創作的《江南百橋圖》，他就用了近三年時間，不僅畫了100座橋，還寫了100篇橋的故事：被遺棄的纖橋、帶來好運的周莊雙橋、據傳乾隆走過的永安橋、遺失的亭橋、網師園中一步就能跨過去的小石橋……有些已經淹沒於園林幽巷，有些已經年久失修、殘破不堪，楊明義重新尋訪實地寫生，不動聲色將記憶中的江南景色留在畫紙上，無意間觸動着觀者心絃，以至於黃永玉評價道“看明義的畫，上了橋，忘了下來。”10年前，《江南百橋圖》在蘇州博物館展覽，觀展者人山人海，兩個月逾20萬人次，成為蘇州城市記憶中的文化盛事。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時代大潮讓楊明義45歲時再次選擇人生路途：到美國去留學。此前，他幾乎每天在看江南，跨出國門才正式與江南分開，對他來説這無疑是挑戰自我，因為他當年英文都不會幾句，但還是下決心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怎麼一回事。來到異國他鄉的紐約，呈現在他眼前的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繁華街景、各種膚色的生動容顏，還有與東方水墨大相徑庭的西方藝術理念，帶給他內心的震撼與衝突。記得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到美國人複製的蘇州園林，令他駐足觀賞。複製得好嗎？相當好。所有園內東西包括假山、樹木、花窗都經反覆挑選，每塊方磚都從蘇州空運過去，安裝工人也從蘇州聘請，甚至於每根線條顯得精美，但仔細觀察，他總覺得仍然差了點什麼。究竟差在哪裏？他想了很久終於悟出，也許就是那些石頭太乾淨了，都消過毒，沒有一棵草和青苔，缺乏生活痕跡，就算日後真長出草、有了包漿，這也不是在蘇州長出來的。他意識到，對精神層面的藝術來説，本真是美，越是民族的、本土的就越顯珍貴，也就越具有國際交流與認知的價值。

在美國轉了一大圈，多年後又決定回來。有人説楊明義是在美國待不下去了，其實他在美國過得還不錯。為什麼回來？答案很簡單：就是思鄉，江南的“鄉愁”在靈魂裏發作，情牽夢繞的是那家鄉的小橋流水和那些搖櫓的船，深切思念的是姑蘇一碗麪和一杯綠茶，還有那些深深的小巷。從美國留學第一次回來，走進熟悉的小巷子，小草小花長在那裏，他坐下來吃上一碗湯麪，一種無比親切的情愫油然而生。頓時，他意識到，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就是這裏，自己與水墨藝術屬於這片土地——江南。

讀懂江南就是讀懂中國

《憶江南》詩云：“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縱向上看，歷史上唐宋以來中華文明由北南漸，蘇州成為“誰不憶江南”的富庶之地；運河時代“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是令人神往的魚米之鄉；改革開放以來，江南創造出具有示範引領作用的“蘇南模式”；新時代現代化示範區，打造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蘇南樣本”。學者認為，江南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之一，江南文化則是中華文化最富人文魅力和美學精神的組成部分，成為無數人的精神家園。蘇州最江南，讀懂江南就是讀懂中國。

如何讀懂江南？近些年來，眾多文化學者開展大量學術研究，著述甚豐、仁智互見，趨同評價認為江南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獨具區域特色魅力。如今，在新時代新階段新發展中，江南被賦予全新的神聖使命，成為長三角一體化國家戰略的承載之地，江南文化作為中華傳統文化、近現代工商業文明、現代化文明的集合體，成為中華文明與世界對話的一種力量。

屬於江南的蘇州楊明義，上世紀60年代以版畫成名，80年代首創新一代個性風格的水墨水鄉中國畫，創造性地表現江南水鄉的濃郁韻味，形成了鮮明的個人畫風，以其獨創的水墨筆法和經典的水鄉題材享譽畫壇，作品多次入選全國美展和國際重要美展，也曾被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國美術館等國內外著名藝術機構收藏，深得國內外藝術界的高度評價和廣泛讚譽。探究楊明義在藝術上為什麼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題中應有之義在於他對江南的堅守，從自己的心田裏流淌出涓涓細流，滋潤出靈魂深處的“最江南”。 筆者認為，如果説，江南文化是亮向世界的一張文化名片，“明義江南”應當是這張文化名片上靚麗的一筆。從讀懂江南就讀懂中國的視野看，“明義江南”無疑是對江南與中國的藝術貢獻。

楊明義認為，對地大物博的中國來講，江南佔有一個很特別又很重要的位置，它有地理意義上的，也有文化意義上的。自古以來，沒有人不説江南好的。江南好在哪裏？首先是富足，生活舒逸而環境優雅，在中國找一個富庶平安的地方，首推江南；其次是有人文，人有修養，具有耕讀勤勞厚道的民風；再則是四季分明，江南的春夏秋冬交替明顯，四季變化都美，這也很重要。總之，一個地方富而美了，而且從古至今長期積累的富而美，這個地域就會對讀書、對藝術，對審美、對生活開始講究，並且一如既往會朝着更加美好的生活意境延續。

為展示江南文化的無限魅力，“心帆飛揚——楊明義的江河湖海藝術回顧展”將於6月26日在蘇州金雞湖美術館開展。一甲子的水墨藝術道路探求，楊明義感到無比幸運與感恩，認為是江南滋潤了自己，江南的畫家包括他在內，整體畫風都有一種平和之美；是國際藝術視野拓展了自己，不惑之年毅然而然走出舒適區，在大洋彼岸接觸吸收到世界各種藝術，對自身的藝術創作產生顯著影響。他仍然是畫江南，與年輕時作品比較，中年以後的格局與氣韻大不一樣，原來畫的感覺是個小蘇州，現在畫裏展現的是個大蘇州。離開江南再回到江南，畫的江南才真的更江南。楊明義不單自己畫江南，還一直渴望天下畫家都來畫江南，使江南成為讓天下世人嚮往之的福地！

何建華，博士，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原副院長，南通大學長三角城市羣新發展研究院院長，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兼職教授，上海文化研究中心首席專家，上海作家協會會員。曾先後在上海青年報、新民晚報、上海市委宣傳部、文匯報、文廣集團等單位工作。主要研究領域為文化與傳播及經濟社會發展，出版個人作品集與主編書籍10多本，發表大量學術時評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