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好,紅心給甘肅這個縣飄起來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6-16 13:43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發自甘肅環縣
作為環縣道情皮影魏派的第四代傳人,魏宗富見過皮影戲的輝煌。從每年農曆九月被請出去唱戲,直到臘月快結束才回家。每一次演出都是一場盛會,上百人擠滿一個窯洞,圍坐在“亮子”(皮影戲的幕布)前,戲演至天亮仍有人不捨得離開。
他也見過皮影戲的落寞,從前3個月的演戲時長縮至1個月左右。人們對皮影戲盛宴般的期待相繼被電視、網絡和手機瓦解。新的“文化崇拜”出現後,皮影戲只成了廟會上的慣例性存在。
但也正是廟會的存續,給了魏宗富們堅守的道情皮影一個“棲身之所”。
魏宗富曾發出“藝人死光,皮影滅亡”的感慨。在環縣,專業的皮影藝人已不足百人。但隨着他受到大眾媒介的關注和自己接觸網絡直播,似乎又看到了新的希望——皮影通過媒介獲得了新生。
他的從藝經歷被拍成紀錄電影,上了大銀幕,之後又被央視採訪。接着,紛至沓來的各類來訪者接連地出入魏宗富“藏”在山溝中的家。現在,他已是一個完全“合格”的受訪對象,適應了各種鏡頭和提問。

紀錄片《大河唱》海報
2018年他入駐快手平台,網絡直播很快便成為了他的新舞台。同時,收益也立竿見影——第一年有了10萬元的收入,他將外出演戲的交通工具從三輪摩托換成了皮卡車。
很快,他被快手作為宣傳的典型,用來佐證平台自己的價值。當然,這是一場互相需要的相遇。
但第一年的人氣和收益“盛況”沒有持續下來,如何增粉和提高直播人氣,成了他日常苦惱的問題。
至今,他仍然堅持每晚9點直播。他的目的簡單,一是讓喜歡聽道情皮影的人可以聽到,二是讓他學唱戲的妻子有一個練習的地方。
他也已不執着於找到一個可以傳承他衣缽的繼承者,他似乎開始接受一個事實:有些東西遲早只能存在於博物館中。
1
舞 台
熟悉魏宗富的人,都習慣喊他老魏。
到老魏家裏,需要費一些功夫。坐高鐵到環縣,然後再乘約莫40分鐘的公交到洪德鎮,之後再憑運氣等輛順風車。
記者坐着一輛等來的大卡車在山裏顛了一個多小時後,隨行的村民説可以下車了,面前台階上中間那户就是老魏的家。

老魏的家是傳統的窯洞,從2017年來這裏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來訪者
跳下車,身上的塵土像是一種自帶的特效,從身上抖散下來。
快到晚上9點,老魏和妻子開始準備“上班”。
他打開一個手機的“熱點”,把它放在院子左側平房的窗台上,然後拿出另一個手機連上外面手機的無線網絡。這是他們直播最重要的準備,窯洞裏信號差,老魏只能由此保證直播時網絡的順暢。
“家人們好,紅心給老魏飄起來。”每晚直播幾乎都這樣開場。他早已適應網絡直播的那一套話語:“謝謝點亮”“感謝某某送的棒棒糖、啤酒(虛擬禮物)”“給榜一榜二點點關注”。
南風窗記者坐在對面看他們直播,老魏負責直播剛開始的熱場,經過一番寒暄後,他去拿樂器。老魏的妻子會“補位”坐到鏡頭前,向“家人們”問好,並鼓動他們點贊,回應直播間裏的每一個提問和誇讚。相比老魏,她似乎更懂得直播間是一個舞台,也更適應那套規則。

每天晚上9點,老魏夫妻準時直播,唱幾段道情皮影戲
接着,老魏拉四弦,妻子負責“甩梆”,絃樂一響,魏中掌這個小山村的寂靜就被打破。
老魏愛笑,直播時更甚。但他一笑,那口年輕時就已發黃毀損的牙就露出來,然後很快成為粉絲們調侃的對象。“老魏掙了錢,趕緊去補補你的牙齒”,他倒不迴避這種調侃,反而湊到手機前,咧開嘴用手指着自己的牙給粉絲看。
6月4日晚上,老魏在直播時連線到一個會做道情皮影樂器的老藝人。他讓老藝人拉一段四弦來聽,對方欣然答應。
老魏在手機前,身體前傾,臉上堆滿了笑容,眼角的皺紋被擠成一個扇形。老藝人拉完,他不停地誇讚,説老藝人的演奏讓他一下子回到了12歲初聽到道情皮影時的感覺。
老魏愛道情,這份愛已經持續了41年。
2
手 藝
老魏跟皮影的緣分有點註定的色彩。談到學藝時,老魏不經意説了一句:“要是一直住在洪德鎮,我可能就不會一直演皮影戲了,多半是去做了生意。”而在老魏曾祖父那時,魏家的確在鎮上。
後來,曾祖父魏國誠為躲戰亂,用唱戲所得的積蓄在魏中掌買了一塊地住了下來。在那之前,他師從清末著名的道情皮影大師解長春,學成後組了魏家班,成為環縣內外遠近聞名的皮影藝人。

老魏爺爺給他留下的皮影是將頭部和身體分開保存,圖中是一個“旦頭”,即旦角的頭部
老魏爺爺接了曾祖父的班,帶着魏家班繼續演出。這份傳承,是老魏跟皮影緣分的另一註定因素。
在老魏還未出生時,父親因意外離世,沒幾年母親改嫁,老魏從小跟着爺爺奶奶長大。在他爺爺那個年代,皮影很受歡迎,皮影藝人還能掙不少錢。
12歲時,老魏第一次看到爺爺的表演,就愛上了皮影。
一向成績很好的老魏對讀書失了興趣,一心要學皮影。但爺爺不願意,他覺得自己這個孫子聰明,讀書後有可能做官。且皮影已經在魏家傳了三代,繼續傳下去沒什麼好的前途。
老魏很犟,為學皮影停了學,那年他才上到二年級。但老魏爺爺態度也堅決,就算停學,也沒有打算教他的意思。老魏就此趕起了自家的羊,過了兩年“羊倌”的生活。
爺爺原想着讓老魏放兩年的羊,吃到了苦頭就會回學校讀書。但兩年過去,老魏絲毫沒有後悔的樣子,想學皮影的念頭也一點沒消。拗不過老魏的執着,孫子變成了徒弟,也多了些“不近人情”的嚴厲。

紀錄片《大河唱》海報
“隨時就打,拿起什麼就用什麼打,漁鼓簡板、煙鍋子……坐不正打,唱不對打……”但老魏記得更多的是被爺爺吐的黑痰,“黑痰在臉上流下來,等演完了才敢偷偷擦掉”。
後來老魏理解了這種嚴苛,“趕快學趕快學,不然等我死了你就學不完我的手藝”,這句他頻繁講給來訪者的話,正是他爺爺授藝時嚴苛的註解。
第一年學了樂器,第二年老魏開始到“前台”耍皮影。在他學藝兩年後,16歲的他開始獨立帶班,拿着爺爺分的皮影箱,去跑那些顧不過來的“台口”。
但皮影這個行當認老人,老魏一開始帶着自己的年輕班子趕到一個個台口時,村裏負責人問的第一句就是“你爺爺呢?”“你爺爺不來就不唱了,你們個小娃娃唱啥戲。”

2017年正月十五,魏宗富在環縣趙家窪演出(圖源:《大河唱》)
起先,老魏聽到拒絕,起身就走。但有一天,趕到一個村子時已到了傍晚,仍然遭遇了拒絕。“當時我們已經是人困馬乏,天黑之前沒法趕到下一個村子。”老魏説,他們跟那些老人解釋,“戲我們肯定能唱,今晚給你唱一場,唱得不好我們連錢都不要”。
村裏人答應了。戲演罷,老人們個個驚訝,“羅通不要當娃娃看,果然唱得好”。那場演出打開了老魏的“市場”,甚至有人誇他比爺爺唱得還好。
3
拐 點
上世紀90年代末,鎮子及公路邊上的村子都通了電。皮影戲有了新光源,這本是件好事,意味着不用再遭那被油燈燻黑臉的罪。可實際上,電的到來卻把皮影推下了當地的文化“神壇”。隨着電而來的是電視,它以自身的新奇搶奪了大批皮影的“信徒”。老魏的演出次數減少得厲害,演出機會也只剩下廟會。在那之前,皮影戲幾乎滲透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道情皮影在皮影界中是個特殊的存在,它是“道情”和“皮影”的結合。2006年5月20日,環縣道情皮影戲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道情”最早是道士抒情和佈道的一種歌或曲,內容多是一些導人向善,講求因果報應和祈福祭祀的詞句。環縣道情皮影中的“道情”多指皮影表演中藝人的説唱方式。
因為這種結合,環縣道情皮影兼具了教育和娛樂雙重職能。廟會上的皮影戲重在娛神,每次都是先唱“神戲”再唱民間故事。

當地的人們似乎堅定地相信,百十年來,“神”的口味沒有變化。也正是這種信念使老魏堅守的皮影藝術一直保有一塊最後的棲息地——廟會。
在皮影失去“市場”後,老魏也短暫地放棄過。他曾到內蒙古的煤礦打工,但有一次上工的時候他因為打牌晚去了5分鐘,活兒就被別人搶着幹了。後來他聽到,那個頂了他工的人,下井時被埋了,沒活着上來。
幾天後老魏就回了家,重新操起皮影舊業,再沒做過轉行的打算。
後來,老魏將魏家班改名為“興盛班”,為求一個好的寓意。
2016年,老魏的皮影生涯迎來了第一個拐點。
當年農曆六月,老魏接到了音樂人蘇陽的電話,説清華大學有人要過來調研道情皮影,後期還要拍個紀錄片。一個月後,老魏接到了北京的電話,確認了拍紀錄片的事。八月,調研員來了老魏家,跟他們生活了20多天。最後出了一本書——《四個中國人Ⅲ》,老魏是其中一個。

當年農曆九月13日,廟會皮影戲開唱。同一天,紀錄片導演之一楊植淳也從北京趕到環縣。那是紀錄片中老魏單元正式開拍的一天,老魏當時不知道,這個紀錄片一拍就是2年多,他也不知道,這部紀錄片之後,他的生活將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這件事得以促成,“種子”埋在8年前。2008年的元宵節,老魏帶班子進城表演,來環縣採風的蘇陽恰巧路過,聽到了老魏唱的《賣道袍》。蘇陽覺得這出戏很特別,戲罷後找老魏交流,老魏送了他三張自己錄的光盤。二人就此相識,一直保持聯繫,直至8年後的那個電話。
2019年6月18日,紀錄片《大河唱》上映。環縣電影院沒有排片,為了讓老魏及親朋好友們也能看到這部片子,上映前一晚,導演楊植淳“送戲下鄉”。

紀錄片《大河唱》海報
楊植淳提供給記者的一部紀錄短片,記錄了那晚的情景。在老魏家三口窯洞前,幾十位村裏的親朋齊聚。皮影戲的“亮子”用來做銀幕,古老和現代在那塊白布上匯聚。
老魏看得投入,微張着嘴,雙手抱在胸前,眼裏滿是新奇和滿足。電影中每出現一個他熟識的場景,就跟旁邊的人確認,“這咱們溝窩子下去了嘛”,甚至出現一條河他也知道是哪裏,“呂家灣那個河嘛”。
4
幫 忙
紀錄片上映後是接踵而來的採訪、演出——“河北電視台錄音和採訪”“四川德陽演出”“參加重慶18屆中國國 際博覽中心交易會”“在西峯拍電影青春歲月”……老魏不甚準確地記下了這些以前渴求但很少遇到的機會。
之後,老魏兩上央視,徹底成了他們山溝裏的紅人。前段時間他去鎮裏打新冠疫苗時,還有人在説這事。

老魏在家裏擺了很多自己得到的榮譽、與來訪者的合影
除了此類對他有益的來訪者外,也有很多學生慕名而來。他們更多把老魏當作自己論文中的一個例子或“論據”。但老魏對他們也一視同仁,只要到了他們家,包吃包住。院子左側的平房成了專門招待來訪者的客房,瓷碗裏的蕎麥麪,填飽了很多來訪者的肚子。
老魏不厭其煩地組織一個個被要求的場景,回答一個個重複的問題。有些成員因為拍攝時被來回擺弄生氣,但老魏總是安撫,似乎從沒有怨言。
老魏的妻子王秀英説,多數拍攝都在冬天,還在户外,一拍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人都凍透了。但老魏有自己的打算,他既把這些當成宣傳自己的機會,也視其為一種幫忙。他認為現在自己幫了他們,以後自己需要什麼幫助時,他們肯定也能伸出手。這種鄉土社會的樸素認知,也不確定在當下是否還通行。

演出之餘,老魏是個地道的農民,農活一點沒落下,圖為老魏在扎掃把
另一方面,老魏極其樂於分享自己被報道後的圖文或視頻。6月3日,快手給老魏發了他們10週年紀錄片中他的一小部分。視頻是通過網盤的鏈接發過來的,他開始給各個朋友分享。因為不會下載視頻,他給朋友分享過去的是網盤的二維碼,大部分朋友收到後納悶兒,有人回他:啥?
他一個個發語音解釋:“你長按二維碼識別後,就可以看見視頻。”
王秀英不喜歡老魏的這種做法,她覺得發到羣裏就行了,沒必要一個個私發給別人,“這樣只會讓別人覺得你是個‘燒料子’(譏諷顯擺)”。
5
幸運兒
老魏的另一個拐點發生在2018年。那年春節,老魏在兒子的建議下開始用快手。經過兒子簡單的培訓,老魏成了快手平台上千萬個創作者之一。但他又遠比其他人幸運,作為紀錄片的贊助商,快手給了老魏不少流量扶持。而且由於老魏妻子的加入,他漲了不少粉絲。
在皮影的夕陽時代裏,老魏算是個幸運兒。
玩快手的第一年,老魏通過直播掙了近10萬元,是他以前唱皮影戲收入的3倍。他用這錢買了一輛皮卡車,換掉了他“敞篷”的三輪摩托。為了直播,老魏從以前用老年機的農民變成擁有兩部智能手機的網絡主播。

直播開始前,老魏負責跟“家人們”聊天熱場
也是為了直播和更多演出機會,老魏賣掉了家裏的牛、豬、雞,送掉了養了好幾年的狗。手機開始佔據老魏更多的時間,在楊植淳的短片中,老魏妻子提到過手機對老魏的“控制”——“一天忙到手機上,眼睛一睜開,這個手機打開看上一頓放下,再換另一個打開再看一頓,一看手機,叫上理都不理。”
由於老魏初期在快手的優秀表現,他被快手塑造成典型,寫進了快手“傳記”《被看見的力量》一書中,也入選了快手“幸福鄉村帶頭人計劃”。在今年快手10週年的紀錄片中,他也作為一個佐證快手價值的代表出現在片中。
但就算這樣,老魏初玩快手時的那種收益和關注度高峯沒有持續下來。在觀看者們好奇性的圍觀後,老魏看着自己直播收入減少、增粉困難,面露難色。
楊植淳觀察後發現,問題出在很多人根本聽不懂老魏到底在唱什麼。有一次老魏發現自己的“段子”無法推薦到同城、熱門和發現頁,他打電話詢問快手客服。最後,對方解釋説是因為老魏在直播時使用了方言,所以對他的一些權限進行了限制。
楊植淳幫他想辦法,先是教他和妻子給視頻加字幕,但教了一段時間實在學不會,楊植淳索性就自己幫忙加。此外,為了解決直播時大家聽不懂在唱什麼的問題,楊植淳給老魏買了小型的字幕機,將幾十本摺子戲的戲詞輸了進去。

老魏直播時,在身後掛着小型的字幕機
經過4個月的經營,老魏快手的粉絲從5萬漲到了10萬。老魏看到那個數據時,撓了撓頭,又拍了幾下額頭,驚訝地説:“噢吆,整10萬!”
現在,老魏在快手有15.2萬的粉絲,但他仍在為人氣發愁。在他的認知裏,漲人氣必須要會炒作,而炒作就得拍一點搞笑和搞怪的內容。
他試着寫過炒作類視頻的文案,但妻子看到後“批評”了他,“你不要動這些歪心思,好好搞你的皮影”。
現在,如果不特意問起,老魏不會主動提起找不到傳承人的困境。他似乎能看開了。以前收過幾個徒弟,但都因收入過少放棄。其中有個徒弟離開後在縣城補了幾年鞋,就買了兩套房。這給他不小衝擊,他會想,皮影帶給他的到底是什麼?

老魏爺爺留給他的皮影,保存至今色彩依然鮮豔
每晚9點,老魏和妻子的道情皮影唱聲,是魏中掌這個遙遠山溝夜裏為數不多的“歌聲”。老魏拉着四弦,盯着手機屏幕笑,妻子王秀英打着甩梆偶爾低頭看看戲詞,一曲唱罷,兩人笑着感謝粉絲的誇讚。
至於那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早就寫在了老魏唱皮影戲37年來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