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點知道這裏的話，在這兒求婚應該不錯”_風聞

　　01

　　夜·巡

　　“我只在城市的平坦道路上開過車，從來沒走過盤山路。”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夜老師，就看見他為了方便隨時下車熟練地把安全帶空繫上，然後託着相機和電筒一屁股坐進副駕駛……（好好系安全帶啊）

　　我決定就讓他專心找動物吧，有些事不知道也是一種幸福。

　　於是我硬着頭皮開進了林場，開始了這次夜巡。

　　然後我發現：這還不單單是條盤山路，這是一條僅能容納一輛車的沒有路燈的佈滿急轉彎和岔路的盤山路。

　　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開着車，心裏不禁在想，為什麼我只是在月捐羣裏問了聲哪裏有螢火蟲看，最後就變成來到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林場夜巡了呢……

　　就為了看這樣的景象，我們出發了 圖源王堯

　　思維正在發散的時候，人是具備第六感的，我驀地瞟到右前輪的方向上有一個明顯不是樹枝的條狀物體一晃而過，於是趕緊剎車，倒車，下車查看，果然是條蛇——一條挺大的赤鏈蛇。

　　湊近去看，這條蛇足足有1.5米長，漆黑的鱗片間隔在赤紅的底色之上，有點像表面冷卻蜿蜒龜裂的熔岩，但更加整齊有規律。

　　此處有很大的赤鏈蛇，真的很大，蛇恐患者慎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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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大的赤鏈蛇 圖源青峯

　　這會大蛇正吐着信子緩慢地向着排水渠挪去，老夜説它肯定很慌，急着想離開這裏，這會它聞起來一定很臭，這大概是它的一種防禦機制吧。

　　我再次慶幸車開得足夠慢，不然我人生第一次見到的野生蛇類就會是一具被軋扁的屍體了。

　　回到車上繼續出發，這次開得更慢了，我毫不懷疑現在有輛手搖輪椅都能超我的車，這一方面是因為怕軋到動物，一方面也是因為路居然變窄了。

　　兩邊的植被過於茂盛，很多枝條和藤蔓侵佔了道路的空間，汽車通過不時發出指甲刮玻璃般的噪音，讓身為車主的我心情沉重……

　　這樣開過了兩個180度的彎道，突然傳來一系列急促的、和劃車聲不一樣的聲音，有點像小狗急着出門的叫聲，我幾乎是本能的一腳急剎車，還好速度實在不快，車上人甚至沒感覺到我踩剎車。

　　幾乎同時，車頭下面就竄出一隻胖乎乎毛茸茸的動物，一秒鐘不到就沒入了路邊的草叢，由於坡度很陡，視野和地面的盲區加大，所以我估計這傢伙離車頭還有相當距離，它顯然被嚇到了，所以一邊啊啊啊啊地叫一邊扭着肥屁股在跑路。

　　一隻狗獾默默路過

　　儘管只是驚鴻一瞥，但對畫面的瞬時記憶還是讓我判斷出這是一隻狗獾，邊上的老夜説也可能是大一點的豬獾，畢竟沒看到前臉。

　　繼續前進，分不清是空氣還是引擎帶來的熱量侵襲着車廂，被車燈吸引來的各種昆蟲不斷地撞在粘膩的皮膚上，植物劃過漆面的聲音逐漸變得更加尖鋭，顯然周圍植被不再是闊葉林和附生藤蔓，而是逐漸替換為南方典型的竹林。

　　胖胖豬獾~

　　又一個急轉彎過後，前方被幹枯竹葉覆蓋的路面上突兀地刷新出一隻小豬獾，估計它本來在路中間發呆，突然被遠光燈照到有點發懵，不僅沒急着跑，還好奇地仰着頭用鼻子在空氣中一嗅一嗅地往前探着，這也給了我們好好觀察的機會，這小傢伙應該還沒成年，而且顏色和麪紋都真的很像狗獾，多虧鼻子夠醒目我們才沒有認錯。

　　就在我們準備掏相機的時候，小傢伙可算醒悟過來此地不宜久留，慢悠悠地一跳一跳地鑽進山裏去了。

　　我們才是狗獾！

　　繼續又往前開了20分鐘，直到看到禁止前行的路牌，我們一邊掉頭一邊唸叨，感覺到了竹林之後東西就少了很多。

　　然而回頭開了不到10米，我就看到左手邊一棵矮小的植株上盤着一條小蛇，停車、熄火、下車，拍照一氣呵成，這是一條纖細、在光照下有些許透明的小蛇，蛇頭圓潤秀氣，不慌不忙地吐着信子。

　　老夜和CK一邊拍一邊相互問：“這是什麼蛇呢？”

　　震驚如我，居然能難住兩尊大神，該不會是首次記錄吧？

　　由於山上沒有信號，也沒法問兩爬界的大佬們，我的注意力隨後就被車裏飛進的一隻螢火蟲吸了過去，老夜則在車門上撿到一隻螳螂。

　　直到第二天我們才知道，那是一條平鱗鈍頭蛇，在本地非常非常罕見。

　　此處有漂亮的平鱗鈍頭蛇，真的很漂亮，蛇恐患者慎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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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亮的平鱗鈍頭蛇 圖源青峯

　　回到山下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半了，但夜晚的野外實在太好玩了，比睡覺吸引力大多了，於是夜巡的下半場正式開始～ 

　　熄滅引擎後，夜晚終於迴歸了應有的平靜，但平靜不等於安靜，蟈蟈、蟋蟀、澤蛙和杜鵑環繞立體聲一樣地演奏着不知名的小夜曲，我們在樹枝上發現一隻睡着的麻雀，在橋下看見了蜉蝣，在牆上找到了螽斯、螟蛉和無蹼壁虎，又在路邊發現了一隻大蟾蜍。

　　無蹼壁虎 圖源青峯

　　一隻大蟾蜍 圖源青峯

　　來到寬闊的大路上，兩側都是水杉樹和農田，我們想沿路走走，找找貓頭鷹，看看螢火蟲，於是熄滅手裏工業的燈火，温和地走進這個良夜。

　　告別光污染之後，點點螢火開始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四周，像舊膠片上的噪點，有的從草叢中升起，有的在林木間懸停，有的則像是燃盡的木材濺出的火星一般在身邊胡亂地飄蕩，此時頭頂的雨雲有些消散，背後的星空依稀可見，但又不至於讓星光打擾這濃稠的黑暗。

　　興許是血糖降低導致的眩暈感，讓人誤以為離開了堅實的大地，加之黑夜奪去了所有的參照物，竟一時分不清身邊的是螢火還是星光，失去引力的紊亂感彷彿一腳踏入無盡的虛空，億萬光年的旅程和朝生暮死的恆星殘骸此刻都成了同等的轉瞬即逝。

　　璀璨的星空 圖源大貓 

　　突如其來的夜風驅走了些許溽熱，也帶來了普通夜鶯標誌性的鳴叫，突然收緊的毛孔將飛向宇宙的思緒拉回現實，我握緊身邊老婆的手，覺得有些餓，有些渴，還有些遺憾，早點知道這裏的話，在這兒求婚應該不錯。

　　在回民宿的路上，迎面“撿”到了CK老師：“我找了會魚的功夫你們怎麼就不見了？快來這裏，有蜻蜓正在羽化。”

　　小水溝邊上的一棵水杉樹的樹幹上，一隻巨大的蜻蜓正扒在剛蜕下到外殼上伸展着翅膀，間隔不遠的另一棵樹幹上，另一隻才剛剛開始破繭而出，我想找找水裏有沒有正在往外爬的幼蟲，雖然最後沒找到，但意外看見了泥鰍和澤蛙。

　　剛剛羽化的蜻蜓 圖源青峯

　　終於大家巡累了，回到民宿，點起蚊香，多虧老婆臨行前買了麪包火腿腸礦泉水，以及，西瓜！！還有比爬了一宿的山之後坐着啃西瓜更幸福的事情嗎？

　　這一夜，螢銜星河，杉木入雲，蛙鳴蟲舞，子歸夜啼。而吾與子游於阡陌之間，侶鰼蛙而友桑螂……

　　以及，老婆買的西瓜真甜。

　　02

　　荒廢的建築·蓬勃的荒野

　　凌晨兩點入睡，轉天醒來已是……早上六點。

　　出門就見到電線上落着麻雀和兩隻灰椋鳥。我們沿着昨天夜巡的大道一路走下去，不時見到山鶺鴒在樹間跳來跳去，在夜老師的指導下我見到了白眉姬鶲，眼尖的老婆看見水杉頂上站着一隻黑色的大鳥，老夜舉着望遠鏡瞄了一會：“發冠卷尾。”

　　樹梢上的山鶺鴒 圖源青峯

　　隨後我們拐上一條岔路，通向一片廢棄的廠房，沿路隨處可見野豬留下的痕跡，“像山坡上這樣，大片土壤露出，草都被拱到坡底，就是典型的野豬覓食過的地方。”夜老師這樣介紹到。接着有聽見對面山頭傳來“地主婆、地主婆”的叫聲。

　　像這樣的就是野豬光顧過的痕跡 圖源青峯

　　“這裏有灰胸竹雞。”

　　“看，樹叢裏有隻暗綠繡眼。”

　　“快看猛禽，對，就天上那個黑點，是蛇雕，它在盤旋，發現蛇的話就會俯衝。”

　　“看那顆樹左邊伸出的樹杈上，那是一隻黑鵯的白色型，它們的叫聲有點像貓叫，很好辨認。”

　　“老夜，那邊那隻綠色是什麼鳥？白頭鵯嗎？”“不是，是領雀嘴鵯。”

　　“看遠處那棵高樹的樹頂，站着一隻山樹雀。”

　　“快看，又來猛禽了，這次是灰臉鵟鷹。”

　　在月捐羣裏，大家一直稱呼夜老師為人形懂鳥，今天我知道為什麼了……

　　在空中找蛇ing 圖源青峯

　　在廠房的盡頭，此起彼伏的斑鳩和黑鵯的叫聲中，夾雜着一個十分清亮的像口哨一樣的四聲鳴叫，這聲音穿透力很強，讓人很難忽略。

　　老婆打開懂鳥分辨聲音，結論99.9%的可能性是烏鵑，老夜和CK異口同聲地説，那值得找一找。

　　紅頭長尾山雀 圖源大貓

　　找了一大圈也沒找着，但鳴叫聲像有意調戲一樣，每當想要放棄就提醒我們它的存在。失去耐心之後我去小溪裏翻石頭找螃蟹，老婆在看樹上的紅頭長尾山雀，突然遠處傳來夜老師的呼喊：

　　“過來吧，找到烏鵑了。”

　　可惜我們趕到的時候，楊樹頂上的黑鳥只給我留下一抹剪影，就一個俯衝不見了。

　　“我看見它站在這兒，望遠鏡看了半天，因為是背對着，實在沒法確定是烏鵑還是卷尾，直到觀察到它喉部在動，確定這個叫聲是它發出的，才喊你們來看。”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們無意間給我所在的城市加新了。

　　讓我們一通好找的烏鵑 圖源青峯

　　03

　　隱匿的水庫

　　離開舊廠房，我們還剩最後一個任務——回到林場裏去佈設紅外相機。

　　林蔭道上熱熱鬧鬧的，小灰山椒鳥在樹上嘰嘰喳喳，一隻八哥在毆打一隻赤腹松鼠，顯然嫌犯試圖掏幼鳥的時候被親鳥發現了，汽車驚飛了一隻山斑鳩，斑鳩又驚飛了一小羣金翅雀，路邊的大樹下我們發現了一個疑似的狗獾洞。

　　我們發現了一條獸道並在那裏佈設了一台相機，林下有野豬翻過的痕跡，樹幹上纏繞着木質化的藤蔓，非常扎手，但末梢卻仍是嫩綠柔軟的樣子，十分有趣，周圍一直環繞着強腳樹鶯的叫聲，但怎麼都找不見。

　　強腳樹鶯 圖源大貓

　　臨近正午，林場變得空空蕩蕩的，爬升到竹林地帶後更是連只鳥都見不到了。

　　但依然能找見少許動物的痕跡，路邊有被曬乾的糞便，裏面都是昆蟲的幾丁質外殼，推測是豬獾的；在地上撿到正在被螞蟻搬運的黃粉鹿角鰓金龜；在樹梢上撿到一個掉下來的鳥巢。

　　黃粉鹿角鰓金龜 圖源青峯

　　開到臨近昨晚的禁區路牌的地方，我發現還有一條向下的岔路，路的盡頭是一座水庫，灰藍色的湖水鑲嵌在葱鬱的林海中，像那種成色一般的海藍寶，被湖水淹沒的一棵枯樹下面站着幾隻綠頭鴨，水裏有很多小魚，螃蚾、蝦虎……

　　CK老師站在水裏望着湖邊的一棵大松樹説：“這水，這生境，這棵樹上難道不該站着一隻黃腳漁鴞麼？”

　　我則瞄着湖岸對老夜説：“看這沙土坡，這生境，湖心的那棵枯樹上難道不該站着一隻白胸翡翠嗎？”

　　黃腳漁鴞 圖源大貓

　　可惜，找了半天，除了一隻橫渡水面的小鸊鵜之外，什麼都沒有。

　　下山的路上，我終於見到了灰胸竹雞，一公一母帶着兩隻小雞，咕咕咕咕地在車頭前面來回晃悠，似乎是特意出來和我們告別的。

　　我十分確定回家之後我會立刻開始想念這裏，這片工業的廢土，荒野的邊疆。這裏有着生機勃勃的隱秘，和黑暗中微帶恐懼的誘惑。

　　但可惜，這裏並不是烏托邦，至少現在不是。

　　04

　　並非天堂

　　曾經，這裏擁有過華南虎、華北豹、雲豹、豹貓、狼、豺、赤狐、小靈貓、水鹿、麋鹿、梅花鹿、林麝、獐、麂……

　　而如今在這裏，連一點點它們的痕跡都找尋不見。

　　消失的還有貓頭鷹、翠鳥和另一種長着長尾羽的美麗小鳥，這三種幾周之前還有人觀察過的鳥，它們曾經出現過的地方這次都空空蕩蕩的。

　　類似的”觀鳥“行為會對鳥的生活造成影響 圖源城市副中心觀鳥會

　　後來經過打聽我得知了原委。

　　原來當地村民發現了觀鳥的商機，嚮慕名前來的愛好者收取200元/人便帶他們去拍貓頭鷹，這麼昂貴的價格顯然需要物有所值，比如手機懟臉那樣的去拍攝“碰巧從窩裏掉落到草叢的雛鳥”，從那之後這窩貓頭鷹就不見了。

　　同樣為了“服務”觀鳥愛好者，村民用魚線拉下鳥巢所在的樹枝，以方便人們的觀察。不幸的是魚線突然斷了，鳥窩連帶雛鳥全被彈到高空繼而跌落地面，雛鳥們就為了這荒唐的理由成了無處告解的亡魂。

　　為了拍攝翠鳥盤旋的畫面，魚塘老闆幫忙堵住了它的窩，後來翠鳥有沒有盤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裏再也沒人見過它們。

　　翠鳥又做錯了什麼呢？圖源大貓

　　每次大自然給予我多少慰藉，人類就能很快把它們悉數奪走。也許真應了那句他人即地獄吧！

　　從心靈與大自然相遇的那一刻起，自然愛好者就天然揹負了保護它的責任。豈可以愛好之名，為一己私慾，踐踏生命？

　　保護是多學科的交匯，而最終要去解決的仍舊是人與人之間的經濟問題。

　　權衡利弊遵循的是科學規律，但最終的抉擇則不能只依據市場規律，道德是必須被納入考量的。

　　我們得用正確的方式去詮釋熱愛，為此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人，而不是做一個愚昧自私的混蛋。

　　帥氣的鳳頭鷹 圖源大貓

　　回家之後我又去看望了公園裏的鳳頭鷹，兩隻寶寶都從巢裏面跳出來了，在樹枝間撲稜着翅膀跳來跳去，它們的冠羽已經基本成型了，我不免有些憂傷地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見它們了吧。

　　它們依舊生生不息地堅守着陌生的故土，每當心灰意冷的時候，生命的脆弱與頑強總能如此輕易地浸濕我的眼眶。

　　鯽魚 圖源大貓

　　鞭蠍 圖源大貓

　　大樹蛙 圖源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