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落的東方斯卡拉,代表着東北地下藝術的崩塌_風聞
跳海大院-跳海大院官方账号-2021-06-17 13:21
微信公眾號:跳海大院/meerjump
在論壇裏面,總能看到“去東北省會城市旅遊玩啥啊”的提問。
下面回覆差不多千篇一律:
“夏天麼?哈爾濱就逛逛索菲亞教堂中央大街,瀋陽的話,瀋陽故宮,中街吃冰點,長春,有長影還有偽滿皇宮………冬天,看冰雪啊!”
夜生活則非常統一:吃燒烤,實在不行找個洗浴中心蒸桑拿搓澡。
這種評論回覆八成來源於假東北人。他們對旅遊景點的複製黏貼完美侷限了東北旅遊的對外輸出特色。
實際上,資深玩家的建議一定包含這五個字:東方斯卡拉。
它不是網絡上的那首和蘇喂蘇喂激光雨齊名的搖子神曲,而是東北人曾經的快樂老家。
沒有去過東方斯卡拉,你也就沒有真正到過東北。
東方斯卡拉,裝大尾巴狼者請勿入內
上世紀末,一種奇怪の影碟在全國高速公路上廣為流傳。
十幾年中,碟片裏夜總會式文藝晚會節目幾乎霸屏了所有金龍大客車上的車載電視,歡聲笑語陪伴了不少在路上的寂寞旅人。這種碟片還是許多東北區域家庭的鎮宅邪典。

我司北佬聯盟成員屎大淋跟我控訴,小時候週末家裏總放這個,大人在電視前笑得花枝亂顫,還得想辦法支開小孩。

影碟名字就叫“東方斯卡拉——激情之夜”。
藝術來源現實,影碟也來自於現實舞台的錄製。斯卡拉原本是指意大利一座著名大劇院。
但在土洋美學盛行的東北,東方加上斯卡拉就是家劇院式夜總會。從千禧年至流量時代踏臨之前的十幾年內,每一晚,在斯卡拉內,都是激情之夜。

在東北,東方斯卡拉被歸類為演繹場,即能看演出的酒吧/夜店。上半夜是晚會級別的演出,下半夜自由搖頭蹦迪。
而相比於後半夜處處可見的大妞熱舞,東方斯卡拉的精華主要都濃縮在上半夜的演出裏。不誇張地説,斯卡拉的演出放在當年,屬於市級電視台晚會級別。吹拉彈唱,樂隊燈光,一個不落。

晚上9點,在迪士高勁熱舞曲中,激情之夜熱烈開場。

主持人兼演員大勇那張臉,幾乎就是東方斯卡拉的防偽標識,同時也是提醒家長快讓小孩閃一邊的信號。
來斯卡拉的人都是來找樂的,不是來聽逼逼叨叨的大道理的。因此大勇的主持向來簡單、粗暴,直接替你道出內心的各種潛在慾望。
“這位表演嘉賓在桑拿吹了八年蕭——”

結果真有演員拎着蕭上台,動情吹起,現場氛圍一下變成中央三套綜藝節目。

吹簫節目完畢,一個穿肚兜滿口黃腔的“二瘸子”上來了。他説着自己媳婦好看,一會帶出來給大家玩玩,和剛剛餘韻悠長的蕭聲形成巨大反差。但這,才叫東方斯卡拉。

斯卡拉的節目特色,力在打造這種不平衡的效果。讓在座觀眾永遠不知道下一位閃亮登場的表演嘉賓是誰。
有時候斯卡拉也能來把夢迴大清,沒有任何預警,把乾隆皇帝請上來給你唱首精忠報國。

另一方面,為了貫徹落實土洋美學的特色。在斯卡拉的舞台上,你能看到小提琴表演藝術家,用錚錚琴絃為你拉奏一曲《豬八戒娶媳婦》,詮釋什麼叫藝術的多種打開方式。當然主持人大勇介紹他的方式,還是那麼斯卡拉,“我認識你爸,以前拉過皮條————”

你還能看到一身舊時代打扮的東北老漢吹着薩克斯,跟幾個百老匯裝扮的熱辣女郎激情互動。

斯卡拉每晚的演出節目都很多元,幾乎幾年不重樣。除了歌手演唱、樂器演奏,高難度雜技演出、美女快手耍大刀等也囊括其中。

官方背景的演出晚會,總會試圖往裏塞點價值觀或者教育意義,好像教育學生似的。台上衣冠端正,台下正襟危坐。
斯卡拉則不然,它最忌諱那種擺譜式的端着。裝啥大尾巴狼,這裏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觀眾快樂。
於是,斯卡拉的演出少不了跟觀眾的互動,有時台下觀眾也能成為舞台表演的一員。
斯卡拉非常注重觀眾的沉浸式觀看體驗,時不時,就邀請一位幸運觀眾狂飆一句“這就是我的青藏高原~”,調沒唱上去不行,得自罰三杯,但沒事,台上的表演嘉賓,陪你一起喝。

觀眾也可以為台上的演藝者點酒,一箱一箱大綠棒子直接扛上台,在台下幾百甚至上千人的注視下,光速吹瓶。

圖源:《東北藝術最高殿堂東方斯卡拉里都在演什麼?峯哥首次揭秘》by 峯哥亡命天涯
在這裏,東北的酒桌文化發揚光大,掌聲不完全代表對於節目的肯定,觀眾朋友們情緒高漲了,直接抄起桌上的大綠棒子啤酒瓶咣咣敲桌,這才是最斯卡拉的鼓掌方式。
凡是晚會演出,基本都有壓軸節目。東方斯卡拉也不例外。在這台東北黑土地孕育出的演出中,鄉土藝術二人轉當屬絕對的重頭戲。“寧舍一頓飯,不捨二人轉”。這是不少老一輩東北人的生活箴言。

二人轉在發展初期,一網打盡中國民間藝術的氣勢,使得其發展極為活絡。一位優秀的二人轉演員,幾乎兼備了多種戲曲樣式的基本功,説拉彈唱,樣樣精通。
但和京劇、崑曲等劇種不同,二人轉屬於絕對的平民藝術,講究的就是接地氣,唱家長裏短,演雞毛蒜皮。
在迭代的過程裏,“新二人轉”更是拋開了所有的架子,貼地飛行。以東方斯卡拉上的二人轉節目為例,裏面往往少不了帶顏色的段子。演員們通常以裝傻、扮醜的方式來博君一笑。

《傻男人模仿秀》

二人轉節目《看病》
但要用“低俗”倆字來為它們全體蓋棺定論,倒也有失公允。畢竟正如二人轉名角魏三所説“當今社會很多正常人做着不正常的事,藉着傻子這張嘴去説一説,因為咱們正常人很少説實話”。
因此,你要是問我斯卡拉的節目三俗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我也承認它們的節目確實看點十足。
而且從另一方面來看,斯卡拉還是許多演繹者的《星光大道》、逐夢演藝圈的第一站。他們在斯卡拉,這個濃縮了東北地下藝術的舞台上,展翅起航。
歡迎走上草根們的溜光大道
以前我家裏親戚總説,劉德華曾在斯卡拉親自給自己滿上了忘情水。這沒啥可驚訝的,斯卡拉的另外一大節目特色招牌就是高仿登台。
時至今日,由周曉鷗欽點的零點樂隊後備主唱——黑鷗還在瀋陽的東方斯卡拉里負責開場。

圖源:《東北藝術最高殿堂東方斯卡拉里都在演什麼?峯哥首次揭秘》by 峯哥亡命天涯
更確切來説,東方斯卡拉像是東北民間版的星光大道,絕對意義上的草根舞台,AKA溜光大道。
據民間傳説,當年陳冠希走穴哈爾濱想榮登斯卡拉舞台都沒成型,只能去附近一個club台上搖了會。他們不想讓真身登台,要給更多草根以登上舞台的機會。
在斯卡拉,我敢保證,沒一個上台演唱的歌手不是一副好嗓子,一曲《我是一隻小小鳥》唱的台下人直抹淚,加上節目表演完畢,表演者聲淚俱下的個人逐夢經歷講述,直接想讓人當場募捐。
而在這登台的二人轉小品表演者,也是高手如雲。小瀋陽和小黃飛這兩位二人轉界天王天后級的人物,都出身於斯卡拉的舞台。
直到今天,都有人把去哈爾濱斯卡拉看小黃飛定為今年必做幾大事。與去泰山看日出,三亞吹海風齊名。

一個人名代表一座城市,小黃飛做到了。她是東北黃暴脱口秀界的女王,新一代二人轉藝術家的中流砥柱。
“感謝MTV,感謝CCTV,培養出我這樣一個beyond”,小黃飛卻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在二人轉表演中,女角扮醜,刻意拉低自己形象,是經典手段。與打扮的光鮮亮麗的男搭檔形成的鮮明對比,能為觀眾打開笑點。
小黃飛在這條路上走得很遠也更深入,兩個小辮,身着大粗吊帶,還有寬肥的分叉裙,以及紅臉蛋,大粗眉毛,是她舞台的扮相標配。搭檔也直接問:“這是哪個墳圈子爆炸把你崩出來了?”

觀眾買賬就完事了。小黃飛不介意在觀眾面前扮醜,台下觀眾也不介意她醜,從她嘴裏説出來話即使是低級娛樂,但給來到斯卡拉的各位帶來快樂就足夠。
很多人都問小黃飛怎麼一直不火,火到春晚,是語言類表演藝術在國內的最高境界。
一種答案是,太黃了。二人轉在民間能吃的開,在於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甭管俗不俗,但都是生活真情趣。大舞台貫徹落實反三俗,想要登上大雅之堂保不準要被閹割,小黃飛不能被閹割,割了也就沒了,被割掉的都是靈魂。
另外還有種答案,她沒被趙本山收編。在東北,玩轉舞台上的語言藝術,總有一種歸宿,就是去給趙本山磕頭幾個響頭,位列趙家班一席,從上百個師兄弟能人異士之間突圍,被師傅領到全國大舞台上,射燈晃眼。
小黃飛沒這麼做,她師哥二人轉頂級藝術家魏三也沒這麼做,魏三已經迴歸到百姓羣眾中去,查無此人。小黃飛願意留在斯卡拉,到今天,還能在哈爾濱斯卡拉的舞台上,看到她穿那麼一身,賣力的吆喝,跟大家説,“大家快樂嗎,快樂就好。”

但是小瀋陽這麼做了。
2009春晚舞台上的《不差錢》,其中金句頻出,成為幾年內春晚的最佳語言節目。觀眾一邊感慨着,“還得是趙本山”一邊記住了那個説話娘裏娘氣,穿着蘇格拉格子裙,標榜自己是純爺們的小瀋陽。不少觀眾都認定,這是趙本山又捧了個徒弟出來。

從台下給人擰瓶蓋開酒的服務員,到表演了幾百場甚至上千場的演員。《不差錢》裏,説着要和畢老師走上《星光大道》,變成大明星的小瀋陽,早在本世紀初,哈爾濱斯卡拉的舞台上,這身裝扮,和性轉丑角的表演特色,已經是他的標配。
那時候的小瀋陽,一晚上得連唱好幾首高音歌曲,還得被台下觀眾不少灌酒,喝得在台上轉悠,聲帶沙啞。但是這些辛酸,和春晚舞台上的精彩亮相比起來,似乎不值一提。在翻紅之後,斯卡拉的經歷已經被他塵封了。畢竟師承趙本山,聽起來更體面。

2000年,影帝孫紅雷還在斯卡拉的舞台上跳霹靂舞,李玉剛沒在春晚唱響“新貴妃醉酒”時,也是斯卡拉舞台上的古風大美女。

他們的幕後推手都是“鵬飛無限斯卡拉中國總部”的ceo姜鵬。上述部分名角在國內翻為一線可能跟他沒多大關係,但是他的確在最初,給大傢伙提供了舞台。
我至今沒盤明白,哈爾濱斯卡拉與東方斯卡拉文娛集團的關係。但是在哈爾濱的斯卡拉門口,金碧輝煌的外觀上,樹立了一個巨大的slogan,“鵬飛無限斯卡拉中國總部”,宣告這裏才是宇宙中心。

最早時期的姜鵬,是歌廳裏的服務員,因台上演出者沒就位,臨時被拽上台湊場面,積累了觀眾。而後認真學藝,加入文藝表演團,但是行業不太景氣,同行紛紛跑路。
姜鵬和家人拿下了舊時哈爾濱天鵝飯店三樓的一間舞廳,更換牌面,安上了“斯卡拉”的招牌。舞台上的姜鵬,身兼數職,熱場子串詞主持,偶爾也會獻唱一首“大悲咒”,讓全場在觀世音菩薩的投影下徐徐舞動。

在東北,草根的躥紅總有種命由天定,怎麼他能紅的獨特氣勢,看不懂但又狂拽炫酷的獨有招式,直至現在依然能夠在互聯網上引起規模性傳播。斯卡拉無疑為許多草根,提供了施展的平台。
但是想想,也正常。東北區域在時代變革中的集體後撤步,讓它早就摘掉了舊時代的光環與美名,幾近坍縮成了老工業基地的片片鐵鏽。
一百年前的“東方小巴黎”,承接了中西方文化交融的重大命題,也逃不出一百年後GDP幾近墊底的悲劇。東北人民也好似破落貴族生活在廢土之上,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裏,只好用過度外化的娛樂麻痹自己。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出逃,遠離冬天零下幾十度的冰原,嘗試擁抱着更潮濕温暖的空氣,尋找生存機會。
在這,搞民間藝術的年輕人也都清楚個規矩,要麼整點怪力亂神的,藉助外力一步登天,成為下一個牌牌琦,要麼勤勤懇懇努力學習趙本山,不斷給自己找舞台,表演,表現,等待時機。
“廢土”的狂歡輓歌
我在搜索物料的時候,不慎看到斯卡拉(已停業),差點背過氣,很是扼腕。後面證明是虛假消息,它依舊還活着,只是大不如前。

點評裏的斯卡拉時代輓歌
點評網站上的斯卡拉里,五星很少,差評倒也不多,但是風評兩極化嚴重。
有人覺得去帶客人去斯卡拉是丟人現眼。

有人覺得在這才是東北。

事實上,很多成年人都不再去斯卡拉取經快樂,年代已過,晚上可能還是留在家裏刷刷劇泡泡腳更切合。更多的外地遊客把它當成了打卡的知名旅遊景點,只為了體驗東北民風。
聽説保留節目二人轉,飛姐的,也已經進化成了綠色純淨版,為了不真倒閉,被閹割是必然趨勢。
但總有人鑽進場子裏,在霓虹燈閃耀下,品味骨子裏撇不去的黑色幽默與鄉土情懷,台上的節目可能足夠低俗與黃暴,但是歡樂也足夠簡單直接,足以消磨一個個寒冷冬夜。那些演藝人與觀眾的汗水,笑與淚還有酒,很像是在一場緬懷過往時留下的時代眼淚。

年過50的ceo姜鵬,還在舞台上賣力表演着,帶着一羣辣妹小夥勁歌熱舞,介紹下一位高仿明星的閃亮登場。
小黃飛也扯着嗓子對着台下笑點日漸調高的觀眾們扮醜耍寶。但是觀眾越來越少,不再高朋滿座,更多是大家對着舞台拿出手機拍一拍,宣佈到此一遊,接了地氣。
對於姜鵬、小黃飛等人也沒什麼虧的,更大的舞台也早就不在這了。他們是短視頻平台的頭部網紅,直播賣雞蛋洗髮水面膜農副產品,跳舞拍短劇,東北的日常是短視頻圈子裏的財富密碼。
無形的流量變成鈔票收入腰包,榜一的大哥今天又被逗笑,比起台下的觀眾人數,這些來的好像更踏實。

他們跳的叫《發芽舞》聽説這首動感十足的edm舞曲
讓姜鵬再次翻紅出圈,其實可能也沒
斯卡拉是他們的舞台,但互聯網世界正在成為他們新的斯卡拉,大夥,似乎都是這樣的。很多人惋惜的説着,還是過去那會好,其實那會也不見得有多好,但是能看得見摸得到的快樂,已經越來越少,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