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頭大象離開的，是殘破的故鄉……_風聞

　　2021年6月8日晚，一路北上的象羣“斷鼻家族”在昆明轄區內遊蕩了6天后，走出昆明。

　　6月9日，“斷鼻家族”已有14頭象掉頭回到玉溪市，而另一頭離羣的公象則正在昆明安寧市八街街道活動。

　　今天，它們基本還在那裏。

　　6月3日，象羣到達昆明市晉寧區雙河鄉 圖源網絡

　　大象們最終的去向令人關注，但我們更加希望被大家所看到的，是大象流浪的內在原因。

　　一個較為普遍的説法認為，是西雙版納的大象棲息地不夠了，所以它們才集體出走。

　　西雙版納不是人們心中著名的生態聖地麼？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版納應該是個洋溢着熱帶風情四處雨林鳥語花香的地方才對。

　　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棲息地不夠用呢？

　　6月6日在昆明市晉寧區夕陽彝族鄉拍攝的野象 圖源網絡

01  什麼才是棲息地：不能讓一種綠替代千萬種綠色

　　棲息地、森林覆蓋率、天然林、人工林、森林鬱閉度……最近大家可能會接觸到這些詞彙，概念太多，多少有點讓人犯糊塗。

　　簡單地説：並不是樹越多就等於生態環境越好。

　　談到生態環境，森林覆蓋率是大家聽得比較多的一個描述。

　　2020年雲南省的森林覆蓋率達65.05%，其中亞洲象主要活動的西雙版納州森林覆蓋率為81.01%。

　　這些林子，並不全是適合動物的天然林 圖源網絡

　　但值得注意的是，我國的森林覆蓋率在計算時同時包括天然林和人工林，在人工林裏，農田林網，村旁、路旁、水旁、宅旁零星樹木的佔地面積都可以被計算在內。

　　試想一下，樓下花圃、街心公園這樣的地方雖然有樹，但能養活亞洲象、華南虎嗎？顯然不可能。

　　在整個討論大象棲息地的過程中，一個特別容易被混淆的概念就是：森林覆蓋率不能代表生物多樣性，反映不了棲息地的真實情況。

　　對森林裏的野生動物而言，天然林的狀況才能更好地衡量生存環境。

　　綠色代表的天然林正在逐漸被其它取代 圖源劉鵬

　　根據西雙版納州林草局發佈的數字（森林面積數字較為混亂，我們以政府網站發佈的為準），2019年版納州天然林面積為97.1941萬公頃，佔森林面積的62.76%，這個數字乍一看好像還算不錯。我們繼續看問題出在哪裏。

　　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面積為24.25萬公頃，僅佔版納天然林面積的1/4，其中亞洲象主要生活的勐養片區面積為9.93萬公頃，佔全州天然林面積的10%。

　　發現問題了沒有？即便加上易武、布龍、納板河、勐海等省級、州級保護區，西雙版納州在保護區裏的天然林面積也不過42.76萬公頃，僅為****總天然林面積的44%。

　　而無論是大象還是野牛、雲豹，它們並不知道保護區的邊界在哪裏，對它們來説，天然林和其他適宜生境所至之處，便是它們的家園。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得好不好，不能光看保護區裏面，要看整個包含了大量天然林的適宜棲息地保護情況。

　　如果只看大家關注比較多的國家級保護區，面積就更少了 圖源網絡

　　那麼保護區之外的天然林，其受到保護的程度是怎樣的呢？

　　根據北師大李雯雯博士提供的數據：20年來，版納的亞洲象適宜棲息地減少了40%。這些消失的棲息地包括天然林、天然灌叢、草地、疏林地等，它們逐漸變成了農田、橡膠林（2000~2010年）和茶地（2010年左右至今）。

　　在過去，正是遍佈西雙版納全州的天然棲息地，護佑着大象、野牛、犀牛、老虎、豹、雲豹、長臂猿、蜂猴、馬來熊，四種犀鳥、九種靈貓……中國物種最為豐富的動物類羣。

　　如今，除了誰也不敢打、動靜最大的大象，別的許多雲南特有的物種在版納都蹤跡難覓了。

　　它們中的許多成員，一旦在版納消失，就意味着在中國的消失。

02 低海拔之殤：橡膠”荒漠“

　　那麼，橡膠這樣的明明也是樹，我們為什麼説橡膠林不能認為是野生動物的理想棲息地？

　　橡膠樹割膠後 圖源網絡

　　對居住在森林裏的動物來説，森林有很多重要的作用。特別是熱帶雨林，其植物種類異常豐富，提供了非常特別的生態功能。

　　比如樹棲的靈貓會在榕樹上吃果子，犀鳥和鼯鼠會利用大樹的樹洞築巢，林下種類豐富的草和灌叢為赤麂、大象、小貕鹿、白肢野牛、水鹿等體型各異的食草動物提供食物，也給豹、豺、雲豹、印支虎等食肉動物的捕獵提供隱蔽。

　　此外，動物和植物間也形成了複雜的關係，有些種子必須要到靈貓、鳥類的肚子裏過一圈才能好好發芽，而一旦大樹消失，有些物種就會徹底失去生存所依。

　　橡膠樹完全提供不了這些功能。

　　有些樹的繁殖需要鳥類的幫助 圖源網絡

　　第一，橡膠樹自身無法被動物利用。原產巴西的橡膠樹屬於大戟科，大戟科不少植物的一大特點就是有毒——橡膠樹的種子和葉子均具有毒性，人或動物（比如牛）食用後會出現中毒情況。

　　同理，喜食粽葉蘆、構樹、野芭蕉的大象也不會選擇橡膠樹食用，因此橡膠林中的動物幾乎可以説是絕跡的。

　　大象有自己的食譜 圖源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

　　第二，在橡膠林中，橡膠基本是唯一的樹種。這一點很容易想明白，這其實是一種經濟作物，其目的是多生產多賺錢，玉米地裏也不可能讓雜草亂長，就是這個道理。

　　就和其他經濟作物一樣，種植橡膠前需要對原有土地進行整理，清除掉原有植被，再加上橡膠本身大量需水的特性，天然林的空間就這麼慢慢被擠壓掉。

　　資料顯示，1990~2014年，西雙版納橡膠林和天然林的面積變化呈相反趨勢。其中，熱帶雨林是受橡膠林擴張干擾最強的天然林，在1990~2000、2000~2010兩個時間段裏分別減少了51.42%和50.12%。

　　1990~2014年，西雙版納地區橡膠林和天然林空間分佈 圖源廖諶嫿

　　即便是2010年後，橡膠的擴張程度有所控制，但依然增加了4.12萬公頃的面積，同時減少了3.63萬公頃的亞熱帶常綠闊葉林面積。

　　這是什麼概念？曾經生活着大象和老虎的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尚勇子保護區，面積也就3.05萬公頃。

　　我們很輕易地就失去了一個保護區大小的天然林，而這裏面有多少野生動物我們並不知道。

　　**第三，橡膠林在人工控制下，很難形成可供野生動物使用的林下植被。**理論上，橡膠林的林下依然會有弓果黍等禾本科、菊科、豆科、蕨類等等其他植物存在，不至於寸草不生。

　　弓果黍是橡膠林下的常見植物 圖源陳炳華

　　但種橡膠本質上就是在種地，種地是要除草的。

　　對於經濟林來説，大多數種植橡膠的膠農會出於保證肥力和節省人工、方便採集的目的，將橡膠林下的植被用草甘膦等除草劑全部清理乾淨，這最終導致橡膠林成了生物多樣性極其低下的一種生境類型，“上不飛鷹，下不走蛇”。

　　根據週會平等（2012）對西雙版納橡膠林下植被多樣性調查的數據，版納橡膠林下的植物類型主要為不足1米高的淺根系的草本植物以及少量小灌木，這些植被還不足以起到良好的涵養水分、固土保土作用。

　　林下被清空種茶 圖源大貓

　　雖然近年來橡膠價格跌落，很多膠農已經疏於打理自家的橡膠地，且800米以上的橡膠本來也長不好，因而很多橡膠地裏已經雜草叢生，但這些大片的橡膠林實際上早已喪失了天然林時期的生態功能。

　　即便完全不加管理，等待它們自然恢復，那也會是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而且幾乎不可能恢復成原始森林時的盛況。

　　版納正在被開墾的橡膠園 圖源資伯

　　這些橡膠林甚至連我們常見的麥地稻田都不如。莊稼地至少還能給鳥類、小型獸類提供食物和棲身之所，形成一種農田生態系統。

　　而橡膠林，我們將其形容成”綠色荒漠“都是在侮辱荒漠這兩個字——因為真正的荒漠也是一種棲息地類型，它裏面的動物並不少，比如各種跳鼠、沙蜥，甚至是沙狐和亞洲野貓。

　　這些雨林正在一去不復返 圖源一晴

　　更加要命的是，橡膠林所侵佔的，是真正的雨林。

　　西雙版納其實並不都是熱帶雨林，相反，只有在低海拔山地和溝谷地帶，在良好的水熱條件滋養下，才會生長起真正的熱帶雨林。海拔略高一些的地方，多為熱帶/亞熱帶季雨林或常綠闊葉林。

　　而低海拔的大面積雨林/季雨林是版納絕大多數野生動物們最喜歡的棲息地類型：坡緩、水源充足、食物眾多。

　　然而，這種大象和犀牛在河谷邊漫步、老虎在林中咆哮的盛況，早已隨着橡膠林的瘋狂擴張而煙消雲散了。

　　遠方的橡膠林，正蠶食着動物們僅存的家園 圖源資伯

03 高山上進擊的茶地

　　除了橡膠，被大家提及的還有茶葉和砂仁。

　　20年前，因為高海拔種不了橡膠，山上面的天然林得以保存。

　　然後普洱茶火了，不但帶動了思茅更名為普洱，更是將一些殘存於山體上半部分的天然林改造成茶地——因為茶樹喜陰，適合生長在高海拔地區。

　　於是野生動物的棲息地繼續減少。

　　普洱茶的價格越高，種茶對天然林的破壞就越明顯。

　　今年一些古樹茶的價格繼續走高，聽説但凡生長位置好一點的茶葉，一斤賣個3、5000不成問題。

　　在清明前價格最高的時候，茶樹上長得根本不是茶葉，而是掛在樹杈上一張一張的錢，一片葉子10塊錢，並不誇張。

　　天然林都已經變成了茶田 圖源大貓

　　高昂的價格必將推動產能增加。但地是有限的，怎麼辦？有些人就打起天然林的主意。

　　常見的做法包括：把林下清空，種上小茶樹；在天然林的林窗裏種茶，逐步蠶食；把大樹謀殺，並在其周邊種茶。

　　比如：雲南有許多地區禁止砍樹，但死樹可以被清理。部分當地茶農為了種植更多茶樹、追求產量，會對不少樹木進行樹皮“圍剝”，失去了一圈樹皮的大樹會慢慢死去，然後被砍伐和清理。

　　樹被圍剝樹皮後枯死 圖源網絡

　　自此，雲南南部的天然林，無論分佈高低，也就是野生動物們最後的適宜棲息地，慢慢僅龜縮於一些保護區和國有林場裏。

　　山依然是綠的，但動物們已經死去。

04 亞洲象之外，更多動物在悄無聲息地離開

　　棲息地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除了斑塊的面積，其連通性也很重要。

　　眾所周知，西雙版納國家級保護區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大保護區，而是分成五個互不相連的子保護區。

　　兩片棲息地若能通暢相連，則能起到1+1>2的作用。

　　反之，我們則稱其為棲息地破碎化。

　　雲南當地的很多小水電也在威脅着亞洲象們的棲息地。

　　比如“勐海象羣”的故事，它們本是生活在中緬邊界勐海的7頭野生亞洲象家族。

　　但從2007年起，因為瀾滄江修建景洪水電站的緣故，河水水位上升，遷徙通道被淹沒，它們再也無法進入北部更寬廣的山林，只能在西岸遊蕩生存。

　　被阻隔的大象就只能在一個區域遊蕩 圖源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

　　無論是人工林還是小水電，都在進一步把棲息地變成孤島。

　　此外，屢禁不絕的盜獵則讓這片殘存的棲息地變得更為雪上加霜。

　　2014年10月16日，雲南西雙版納森林公安發現一頭野生亞洲象被獵殺。

　　2015年4月28日，雲南勐臘海關查獲涉嫌走私入境象牙46公斤；2016年9月6日，雲南一古玩店負責人趙某某非法出售71件亞洲象象牙製品，重量合計2902.43克。

　　2017年，我們去西雙版納勐侖鎮，也碰到了兜售象皮、赤麂角的婦女，她説，還有更好的東西，不方便拿出來。我們問其來源，她説：老撾那邊過來的。

　　被兜售的野生動物製品，小方塊是大象皮，上面是赤麂角做的鑰匙扣 圖源大貓

　　事實上，在中國現在基本沒有人敢打大象。大象目標大，打了很容易被抓，所以即便是人獸衝突嚴重，村民們也不敢打死大象。

　　但除了大象，別的動物依然受到盜獵的威脅。這些威脅一部分來自於難以改掉陋習的當地村民，另一部分則來自於境外——老撾、緬甸槍支氾濫，政府管理不力，盜獵非常猖獗。

　　而這些獵人也會越境來到中國盜獵，每年被他們打死的野生動物，至今沒有準確的統計數字。

　　但隨着近20年來中國保護力度的加強，在全國各地都有狼、豹、虎等大型食肉動物呈現出恢復趨勢的今天，版納乃至雲南的大型食肉動物並未出現任何恢復的證據，其原因不得不讓人深思。

　　西雙版納易武保護區還有殘存的雲豹種羣

05 解決問題，需要我們更有遠見

　　從物種和生活史的角度來説，大象是極其強大的動物，它們有着健碩的體魄和聰明的智慧，已經比其它同地區生存的動物都要堅忍許多。

　　定居導致食物缺乏？大象的家域本就不固定，通常情況下它們都會集羣着四處遊蕩活動；

　　5月28日在雲南省玉溪市峨山縣境內拍攝的象羣 圖源網絡

　　落單就會捱打？它們選擇了集羣活動，5月17日，印度一頭母象還為了保護被人砸石頭的小象攻擊人類，造成一人死亡；

　　修路就會被阻隔？它們懂得如何穿越和利用道路，西雙版納的一些象羣甚至學會了翻越護欄。

　　甚至是修建一座水庫，只要保證一定的緩坡地形以供下水，它們也能靠游泳四處移動遷徙。

　　大象有着極強的通過能力 圖源張立

　　所以要真正地留住這些物種，我們必須得將之前的問題擺上明面。

　　首先要明確一點：重視西雙版納的生態，就要以重建、管理棲息地為根本。這裏面尤為重要的，就是這不光是林業部門一家的事情。

　　客觀地看，西雙版納的大象從當初的170-200只（1995-1997調查數據）增長到今天的300只左右，還是在適宜棲息地減少的前提下，這已經是當地林業部門努力的成果。如果沒有這些保護區在死守疆土，我們今天甚至看不到大象的擴散。

　　棲息地修復所涉及到的問題，包括經濟結構、產業模式、管理體制等多方面。裏面每一個問題的解決，都需要政府從頂層設計開始，構建起科學合理的保護髮展結構框架，充分協調好民生、產業與林地的關係。

　　大自然擁有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特別是在熱帶地區。當下定決心要做保護的時候，辦法總比困難多。

　　有人會問：這麼多橡膠林被種下了，棲息地已經被破壞了，那還有救嗎？

　　以橡膠林為例，解決這個問題的途徑常見的有這麼兩條：一是優化橡膠林，減少橡膠林的面積；二是退膠還林，促進收入多元化，重視生態旅遊生態建設的紅利。

　　在一些地方已經開始嘗試退膠還林 圖源網絡

　　有學者（Guoyu Lan等，2017）在海南進行的橡膠林研究表明，如果橡膠林在海南放着不管（即“接近自然管理”），栽橡膠12年後（割了4年膠），物種數就會和天然的熱帶森林差不多，而且產膠量還會更好。

　　近年來，由於橡膠市場的價格低迷，幹膠已從2011年左右的9元一斤跌到了今年的2.3元一斤，許多膠農因採膠人工費上漲開始將橡膠林棄置，橡膠林意外地變成了“接近自然”的狀態。

　　被棄置一段時間後的橡膠林，林下植被開始長起來 圖源大貓

　　得益於熱帶生態系統的強大再生能力，如果多給版納這些林子一些時間，統一改善管理的方法，也許很多野生動物的關鍵生境都還能在科學規劃的強勢引導下恢復。

　　它們需要棲息地 圖源網絡

　　不種橡膠茶葉，還能做什麼？雲南盈江的野生動物觀賞生態遊已然是個很值得學習的案例，比如版納理論上有4種犀鳥，在底子條件上，競爭力是不輸國內任何一個地方的。

　　在版納路邊偶遇的棕胸佛法僧 圖源大貓

　　我們希望看到西雙版納國家公園的建立，我們希望看到棲息地廊道被建設起來，我們希望看到版納的生態旅遊紅火發展，我們希望看到對盜獵的嚴打……

　　只要我們沒有放棄。

　　假以時日，我們的努力或許還能讓這個失落的物種天堂，免於物種的崩潰。

　　興許還有一線希望 圖源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