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南亞地緣政治和身份認同漫談(上)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6-18 20:41
經常有讀者會來問我一些印度周邊其他國家的相關問題,但這些國家之間錯綜複雜的歷史淵源與愛恨情仇,很難用三言兩語説清楚。寫這篇文章旨在用一種歷史速寫的方式,從地緣政治和身份認同的角度把南亞主要國家和地區理一遍,讓大家一文搞懂南亞內部的歷史關係和大致現狀。這個主題若要全面展開的話完全可以寫一本書,因此我對相關內容進行了大幅的取捨,主要聚焦涉及到不同國家的身份認同衝突產生的問題。那些大家相對比較熟悉的印巴分治、克什米爾問題我在其他文章裏單獨寫過,這篇裏面就不再花篇幅展開了。
一般來講,南亞包括八個國家——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斯里蘭卡、尼泊爾、不丹、馬爾代夫、阿富汗(按照中國觀點,阿富汗算中東,但南亞自己覺得阿富汗是南亞的)。南亞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面積520萬平方公里,只佔世界陸地面積的3.5%,但卻生活着全世界約四分之一的人口。全世界98.5%的印度教徒、90%的錫克教徒、31%的穆斯林都生活在南亞,除此之外還有基督教、佛教、耆那教、瑣羅亞斯德教。我看到一個説法南亞有兩千多個不同的種族,小到數十人的部落,多到上億人的龐大族裔。
中國對南亞的觀點中不含阿富汗,我這篇裏本來也不打算寫阿富汗
南亞各地區語言使用現狀
可以説,南亞是整個地球上文化最集中最多元的地方,沒有之一,這也正是我對南亞深深着迷的原因。南亞的文化多元性是歷史上長期受到外族不間斷入侵的結果,而身份認同的構建也是南亞地區所有國家所無法迴避的嚴峻課題。要把這個地區內部的關係理清楚會不可避免地涉及非常宏大的敍事,所以先要建立一個框架。
手抓文明圈
文明是一個比文化更大的範疇,研究人類的文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最常見的文明分類方式有三種,一是以帝國,二是以宗教、三是以地域。“帝國”這個概念顯然已經不再適合當代社會了——除了數千年傳承從未中斷的“中華文明”,諸如“埃及文明”和“羅馬文明”早已不在,“阿拉伯文明”也十分勉強;以宗教來劃分的“基督教文明”、“儒家文明”、“伊斯蘭文明”是現代比較常用的一個分類方式,可假如用“印度教文明”來概括南亞顯然有失偏頗,南亞的宗教繁雜,文化上有一定的共性,單獨稱之為“南亞文明”倒是可以成立。但無法忽視的是,南亞又跟中東地區有着非常緊密的聯繫,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曾被來自波斯的穆斯林所統治,受波斯文化影響非常大。巴基斯坦就是一個典型的“南亞文明”和“阿拉伯文明”的混合體,而阿富汗則更加傾向於“中亞文明”或者説“伊斯蘭文明”。
我個人一直有個構想,世界文明其實也可以這樣分——
首先是“筷子文明”,這個概念張維為和翟東昇兩位大佬都用過(他們説的是“筷子文化”),筷子文明指的是以中國為輻射使用筷子的東亞儒家文明圈,基本上可以等同於儒家文明,筷子是隨同儒家文化一起傳播出去的,用筷子的地方一般都對中華文明有認同感。
既然能夠有自成一體的筷子文明,那顯然可以有以其他用餐方式的文明圈。所以第二個就是“刀叉文明”,刀叉文明是以歐洲為輻射向外傳播的西方文明,跟基督教文明高度重合。歐洲人曾經把刀叉視為文明的象徵,對於這一點我完全不能苟同,或許刀叉跟徒手進食相比更“文明”,但刀和叉的原型畢竟是野蠻的武器和農具,其文化內涵無法與至少有四千年曆史的筷子相比,這種所謂“文明”恐怕是歐洲人發達之後的自我洗白。不過如今刀叉的逼格在歐美已經被祛魅,包括川普在內的好些名人都因為用刀叉吃披薩被美國媒體批評過,名人吃披薩本來是為了顯示親民,結果用了刀叉反而有不接地氣之嫌。這種現象恰好證明了,“用什麼樣的工具吃飯”是能夠作為一種身份認同的。
用刀叉吃披薩被媒體批評為政客作秀
除此之外,那就是手抓文明瞭。大家不要覺得用手吃飯是異類,説實在的,從全球範圍上來看,恐怕徒手吃飯才是主流,這是人類最自然的進食方式,用手吃飯的人口數量絕對碾壓用筷子和刀叉的。首先印度教和伊斯蘭教文化中的用餐禮儀都是用右手抓取食物來吃,印度教徒相信只有用手才能吃出食物完整的味道,因為能夠將手指的觸覺跟口中的味覺相融合;而穆斯林常説的一句話是:“既然安拉已經給了你手,為什麼還用餐具呢?”
手抓文明圈的分佈極為廣泛,在南亞、中東、北非、東非、東南亞部分地區都很普遍。我們對手抓有一種刻板印象,覺得這是貧窮和落後的表現,甚至會有一種生理上的不適;但説實話,手抓文明圈內的人對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根據我的觀察,堅持徒手進食可以看作一種拒絕融入現代世俗文明的標誌,同時也是他們自我身份認同的表達。這種現象在封閉落後的社會很普遍,學者還專門發明了一個詞稱之為“拒絕主義”(Rejectionism)。1975年到1979年紅色高棉統治下的柬埔寨,政府曾規定必須用手吃飯,以此對抗使用餐具的外來文化;而穆斯林國家中,我也觀察到了這樣一個現象:世俗化程度越高的地方對餐具的接受程度就越高,比如土耳其和印尼,反之亦然。
倫敦的一家南印度餐廳將徒手進食的理由上升到了人生哲學高度(圖片來源:網絡)
手抓文明圈還有一個分佈特徵在於這些地區普遍都不會特別寒冷。天寒地凍的日子,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麪或者架着火鍋涮肉吃那多爽啊,可這種體驗對熱帶地區人民來説無疑是一種折磨。熱帶人民不喜歡滾燙的食物,這也就使得他們沒有必須使用餐具的需求。
“熱帶無強國”這個説法很多人應該都聽過,我覺得這歸根結底就是八個字——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一來熱帶地區物產豐富,四體不勤亦可五穀豐登,光是吃椰子香蕉就能吃飽;沒房子住沒衣服穿也凍不死,動物能怎麼生存,人就能怎麼活;二來熱帶地區四季無序不修曆法,人不容易有時間觀念——這兩點就造成了熱帶地區人民普遍的懶散,通常都沒有經過工業革命的洗禮(詳見《為什麼印度發展製造業那麼難》)。當然,我這裏提出的只是一種普遍性,身在熱帶但不懶散的國家也有,但這些國家恐怕不會很流行用手吃飯,比如新加坡人就很勤勞。
所以呢,我們大致就可以給“手抓文明”概括出這樣兩個特點——首先是世俗化程度低,傳統文化保留程度較高,相對比較保守和反智;第二是未經歷過工業化革命,人民羣眾普遍比較懶散,缺乏組織性和紀律性。
這兩個特點跟身份認同有什麼關係呢?——對傳統文化的高度保留會讓身份認同更為碎片化,越傳統的地方部族認同程度就越高,而現代國家的身份認同建立在“世俗性”之上**;同時由於缺乏組織和紀律性,也讓更大框架下的國家身份認同的構建舉步維艱**。
南亞地區,可説是極為典型的“手抓文明”。
南亞這塊地方也叫“印度次大陸”——“南亞”是地緣政治上的叫法,“印度次大陸”則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印度次大陸雖然在亞洲,地質構造上卻屬於印度洋板塊。印度洋板塊撞擊亞歐大陸板塊隆起了喜馬拉雅山脈和興都庫什山脈(Hindu Kush),興都庫什的開伯爾山口(Khyber Pass)是連接這兩個板塊的天然通道,也是自古以來外族入侵者得以如縷不絕進入印度的重要通道。“興都庫什”這個詞在波斯語中的意思是“殺死印度人”,當年那些外族入侵者把印度抓來的奴隸運送回中亞,很多印度人到了興都庫什山脈那裏就會因為寒冷的天氣和水土不服掛掉,因此而得名。
印度次大陸是基於地理上的概念
印度板塊與亞歐板塊的撞擊,不僅令青藏高原隆起,還產生了興都庫什山脈
“印度次大陸”這個名字是英國人最先使用的,英國殖民者離開之後,“印度次大陸”這個名字越來越不受待見,因為這個名字會給人印度佔主導的感覺,使“印度次大陸”上的其他國家感到了一種冒犯;而印度自己也並不想佔這個便宜,覺得“印度”這個國名來自殖民統治者,帶有屈辱的殖民記憶(事實上公元前300年希臘人就已經用India指代整個印度次大陸),因此想要改名叫“婆羅多”(Bharat),這是古代神話中印度次大陸上一個強大王國的名字(詳見《為啥中印兩邊的網友都覺得對方是白眼狼?——解構印度民族主義虛構歷史》)。
“印度次大陸”上的這些國家雖然彼此間矛盾糾葛不少,然而無法否認的是,這些國家身在同一屋檐下,又同屬於手抓文明圈,擁有非常近似的“印度氣質”。
南亞八個國家裏面,阿富汗、不丹、馬爾代夫這三個國家我沒去過,所以這篇裏頭就不寫了。不過這幾個國家本來就在印度次大陸相對邊緣的位置,“印度氣質”不足。我主要來講講另外五個我去過的國家,這些國家的“印度氣質”可謂是渾然天成——印度是“印度本尊”,尼泊爾是“山地版印度”,巴基斯坦是“綠版印度”,孟加拉國是“苦逼版印度”,斯里蘭卡是“迷你版印度”。
山地版印度——尼泊爾
我最早接觸南亞正是從尼泊爾入門的,如果你想去西藏卻又怕高反,想來印度卻又怕髒,可以把尼泊爾作為一個試水。要是連尼泊爾那點髒都受不了,那肯定受不了印度;反之如果你能喜歡尼泊爾除了雪山之外的市井文化,多半也會喜歡印度。
尼泊爾人比印度人要更善良友好一些,我頭一回去尼泊爾就碰到尼泊爾朋友跟我吐槽印度人,他們説在印度人的觀念裏,Anything is better than nothing——能多搞一毛錢是一毛錢。其實我當時對印度完全沒有概念,結果就先入為主通過尼泊爾人建立起了這麼一個印度人愛貪小便宜的印象,不過後來跟印度人打交道的經驗證明尼泊爾兄弟誠不欺我也。
假如單單講起尼泊爾人,大多數人可能會覺得沒啥存在感,最多也就是想到珠峯那些做背夫的夏爾巴人(Sherpa);但如果説起廓爾喀人(Gorkha),很多人應該就聽過了。廓爾喀人是南亞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個戰鬥民族,現代意義上的尼泊爾正是18世紀由廓爾喀王國統一的。廓爾喀王國統一了尼泊爾的幾十個部族之後有些膨脹,居然打起了西藏的主意,入侵了西藏的聶拉木和吉隆之後,要西藏政府割地賠款,甚至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跑到日喀則,洗劫了扎什倫布寺。於是乾隆皇帝就派了兩廣總督福康安和海蘭察前去平叛,清軍不但收復失地,而且還翻過喜馬拉雅一路幹到加德滿都城外,打得廓爾喀人求和,簽訂和約成為了大清的藩屬國。“平定廓爾喀”正是乾隆“十全武功”的最後一項,從這段歷史來看,尼泊爾可以算是“中國故土”。
廓爾喀王國雖然幹不過大清,但不妨礙它做個南亞小霸王,在18世紀的時候,不丹以東、拉達克以西,沿着喜馬拉雅山脈的這段狹長地區幾乎都在廓爾喀王國的控制下,但他們就跟同時期崛起的錫克帝國一樣,沒蹦躂多久就趕上了東印度公司的殖民擴張。1814到1816年之間爆發了一場英尼戰爭(Anglo-Nepalese War),尼泊爾戰敗後簽了《蘇高利條約》(Treaty of Sugauli ),把自己東部的錫金、大吉嶺地區和西部的加瓦爾地區(Garhwal)都割給了東印度公司。我之前寫過的《恆河為什麼會成為印度的聖河?(中)生於喜馬拉雅》中,恆河眾多支流所發源的地區正是加瓦爾喜馬拉雅。
廓爾喀王國當年佔據了整片的喜馬拉雅南麓山地
被割肉前後的廓爾喀王國
比起被東印度公司亡了國的錫克帝國來説,廓爾喀王國至少還能保留着大部分的地盤,這主要是因為廓爾喀當時是中國的藩屬國,有中國這個後台老大在,英國人有所顧忌,這才放棄了肢解吞併廓爾喀王國的計劃。所以現在尼泊爾人能夠有自己的主權國家,還得要感謝中國那時候罩着他。
在跟廓爾喀王國作戰期間,廓爾喀士兵的驍勇善戰引起了英國人的注意。在過去,山地民族都是天生的戰士,大家想啊,山地民族就跟遊牧民族一樣,光靠種地養不活自己,男人都得要會打獵,而打獵可不就是天然的戰爭技能嘛?再加上山區難免土匪出沒,掌握了戰爭技能一來可以保家衞民,二來時運不濟也方便落草為寇。因此山地居民通常都在良民和悍匪之間自由切換,我前兩年去尼泊爾的木斯塘地區,在村裏瞎轉悠,兩次碰到村民們在搞聚眾娛樂活動——射箭,其民風彪悍可見一斑。
另外對尼泊爾稍有了解的人應該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廓爾喀彎刀(Khukuri),廓爾喀彎刀實際上就是廓爾喀人的柴刀,説得好聽點也可以叫“開山刀”,日常用來砍柴、切菜、清除雜草、屠宰、挖掘……拿來砍人説白了就跟豬八戒的釘耙一樣是在把農具當兵器。畢竟廓爾喀彎刀有限的長度擺在那裏,砍劈能力再強,在實戰中也佔不到太大便宜,後來作為武器出了名主要是因為廓爾喀人本身的彪悍。廓爾喀人有多彪悍呢?前印度陸軍參謀長薩姆元帥(Sam Manekshaw)曾經這樣説:**“如果一個人説他不怕死,那他要麼在撒謊,要麼他是廓爾喀人。”**有條新聞報道説2010年有個印度陸軍的廓爾喀退役士兵,坐火車碰到武裝劫匪,他單刀赴會1挑30,用一把隨身帶的廓爾喀彎刀造成了3死8傷,剩下的劫匪被嚇得一鬨而散。
廓爾喀彎刀的真實身份是柴刀(圖片來源:網絡)
廓爾喀士兵1挑30的新聞,對方也有武器
從英尼戰爭起,英國人開始就招募彪悍的廓爾喀人作為僱傭兵,當時作為一種習慣上的稱呼,凡是來自於喜馬拉雅的山區居民,英國人都將其稱為“廓爾喀人”,於是“廓爾喀人”就成為了原來的“大尼泊爾”地區山地民族的一種身份認同——這些民族也確實都曾處於廓爾喀王國的統治之下。現在我們説起**“尼泊爾人”基本上可以等同於“廓爾喀人”,但“廓爾喀人”的範圍要大於尼泊爾人**,印度境內有好幾百萬廓爾喀人,這些印度籍的廓爾喀人,性質就跟中國的朝鮮族一樣。
尼泊爾內部本身有很多不同民族,這些民族通過廓爾喀王國建立起了一個共同的“廓爾喀人”身份認同
早期的廓爾喀士兵
英屬印度時期的廓爾喀軍團
新加坡的廓爾喀裔警察
我第一次從印度去尼泊爾是從菩提伽耶(Bodh-gayā)包車去藍毗尼(Lumbinī),很詫異地發現我們的印度司機不需要護照和簽證就能自由出入邊境,車輛也不需要任何額外的通關手續。這是印度和尼泊爾之間,屬於開放邊界,兩邊公民可以自由往來,就跟歐盟一樣。然後呢,尼印邊境口岸那個地方完全沒有口岸的樣子,大馬路上當地人直接來來往往。講真中國人如果有心要混的話肯定有辦法混過去,因為很多尼泊爾人長得跟我們一樣,搞一套當地人衣服一穿,把臉抹得髒一點,再推一輛自行車,肯定沒人查你。但遊客在當地人裏面就會很顯眼,2018年有倆在尼泊爾的中國公民,騎着摩托瞎逛,在尼印邊境一不小心越界了20米,結果就被印度邊防警察給抓了,本來是很小的事,但大家要知道印度的行政效率多低啊,同時也不排除他們有心要搞中國人,那倆人在印度監獄裏候審關押了219天,才被判驅逐出境。這個故事可以詳見《「鐵窗淚」系列五:我在印度蹲監獄的 219 天|故事FM》。
尼印邊境。這還是比較像樣的,據説有的地方完全沒有標識,很容易就會誤闖
印度盧比可以直接在尼泊爾很多地方使用,尼泊爾盧比的匯率也跟印度盧比直接掛鈎,匯率長期鎖定1.6比1。尼泊爾****到處都是印度商品,經常會有身在印度的錯覺。商品上面的MRP價籤是印度盧比價格,但這些東西在尼泊爾賣得要比印度貴。這是因為地理位置決定了尼泊爾在經濟上不得不依賴於印度,有將近一半的物資商品要從印度進口,而從中國的進口比例只有10%,很容易被印度卡脖子,乾點啥都得仰人鼻息。尼泊爾對此也很無奈,一邊是高聳的喜馬拉雅,一邊是印度這個仗勢欺人的惡鄰,沒得選。因此當前正在建設中的中尼鐵路對尼泊爾意義重大,能夠完全改變南亞的地緣政治格局。
尼泊爾的文化跟印度非常近似,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印度教國家,而不是許多人所以為的佛教國家。按照人口比例來算的話,尼泊爾的印度教徒比例是全世界最高的,達到81.3%(2011年數據)。“廓爾喀”(Gorkha)這個名字的詞源Go-Raksha,意思正是“奶牛保護者”,尼泊爾人可説是把對牛的深厚感情鐫刻在了自己的名字裏。在印度很多地方你還能找到黃牛肉,但在尼泊爾是絕無可能的,只有水牛肉。據説在1960年代的尼泊爾,殺牛比殺人的罪還重,殺人只判三個月,傷害牛判一年,殺牛則是無期徒刑(詳見《【印度日記】論印度神牛的N種吃法》)。
不過除了牛的問題之外,我倒是覺得如今尼泊爾的世俗化程度要比印度更高一些,風氣更加開放。為啥這麼説呢?在印度幾乎聽不到印度女生跟中國人談戀愛的事情,但尼泊爾女生找中國人當男朋友的卻很多——兩國關係或許有一部分原因,無法否認的是尼泊爾女生的着裝上也要比印度女生更開放,在兩性問題上的道德約束也明顯要更少,印度紅燈區的失足婦女,大部分都來自於尼泊爾。
在加爾各答拍到的失足婦女,很典型的尼泊爾人長相
尼泊爾失足婦女的“勞務輸出”還只是一部分,由於兩國的開放邊境,有大量尼泊爾人跑到印度當農民工。尼泊爾收入水平低於印度,但由於依賴進口,綜合物價並不比印度低,尼泊爾人一樣是掙錢,當然願意去收入更高的印度。在印度社會,處於鄙視鏈最底端就是尼泊爾人和比哈爾人——Nepali和Bihari——這兩者經常被相提並論,印度人提起他們的時候往往一臉鄙夷,因為在印度幹苦力活的主要就是這兩個地方的人。尼泊爾語和印地語的相通程度很高,用的文字跟印地語一樣是天城文(Devanāgarī),大部分尼泊爾人都會説印地語,並且尼泊爾語本身就是印度的22種官方語言之一,這就使得尼泊爾人到印度打工一般不會有語言障礙。
印度22種官方語言的分佈(不含英語)
一方面印度人瞧不起跑來自己國家幹苦力的尼泊爾人,而另一方面尼泊爾人窮志不窮,對自己的廓爾喀文化非常驕傲,所以尼泊爾人跟印度人雖然文化跟語言相通程度很高,卻並不怎麼同心同德,倒是處於一種互相瞧不起的狀態。尼泊爾人至今念念不忘過去曾經統治過大片的喜馬拉雅山地,在印度獨立後,尼泊爾有些廓爾喀民族主義團體主張當年割地的《蘇高利條約》已經失效了,常常會意淫着要收復失地。
事實上這些當年割讓給印度的土地上,現在也確實生活着大量廓爾喀人,這些印度境內的廓爾喀人跟尼泊爾人有着共同的身份認同,兩邊裏應外合,在印度東北部的大吉嶺等地鬧獨立鬧了一百多年。大吉嶺那地方在《蘇高利條約》之前是廓爾喀王國的地盤,英國人拿到手之後主要用來種茶和避暑,歸入了孟加拉人為主體的孟加拉省管轄。然而由於山地和平原生活方式的巨大差異,都已經兩百年過去了,廓爾喀人依然沒有被孟加拉人的身份認同所同化——這也就是我在“手抓文明”框架裏講的,對傳統文化保留程度越高,身份認同越難被重新構建。
話説英國人1905年在孟加拉搞了一出“分省案”(關於孟加拉分省案後面講孟加拉國的時候會細説),最後1911年劃定分省方案的時候孟加拉省的很多少數民族都得到了獨立的自治權,但廓爾喀人的地盤依然被劃在西孟加拉,這就讓廓爾喀人很不爽,覺得自己沒有被重視,一直嚷嚷着要跟西孟加拉分家,因為廓爾喀人跟孟加拉人不同文不同種沒理由在一起。
這種訴求在1980年代到達巔峯,廓爾喀人提出了自己獨立建國的構想,國家的名字叫做“廓爾喀蘭”(Gorkhaland),劃了一塊7500平方公里的土地,包括了四百萬左右的人口。後來這一訴求降級到了要求獨立建邦,從那時候起,西孟加拉北部的廓爾喀人就一直在陸陸續續鬧事,其自治行政中心正是在大吉嶺。
廓爾喀蘭在西孟邦的位置
就這麼小一個地方,還根據不同民族劃分瞭如此多的行政分區
(圖片來源:網絡)
廓爾喀人要求獨立(圖片來源:網絡)
大吉嶺的街頭,對“廓爾喀蘭”的訴求不加掩飾地寫在店招上
大吉嶺是個旅遊的好地方,我本來每年都要去,但2017年夏天由於當地發生了騷亂,那年的行程不得不取消。廓爾喀人為啥要突然鬧呢?因為那年5月16號,西孟加拉邦政府突然宣佈孟加拉語為全邦所有學校的必修課,結果就讓廓爾喀人炸鍋了,又是罷工又是騷亂,又把獨立的訴求給搬了出來。那段時間大吉嶺地區的公路被抗議的當地人給封鎖了好幾個月,還挺嚴重的。我2018年去大吉嶺的時候,跟當地人也聊起這事兒,後來他們的抗議起到了作用,大吉嶺這邊被劃為了“例外地區”。
語言認同
説到這裏我得先把話題岔開,來講講為啥西孟加拉邦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孟加拉語設為必修課。
我們上學的時候都學過一篇課文叫《最後一課》,估計很多人當時學的時候,都沒能真正理解這篇課文要表達的東西。不光是學生,很多講這篇課文的老師自己也沒搞清楚,因為要讀懂這篇課文,需要相關的歷史背景知識。
《最後一課》講的是一個身份認同錯位的故事。課文中阿爾薩斯(Alsace)這個地方在法德兩國的交界處,當地傳統的阿爾薩斯語是德語的一種方言,阿爾薩斯人的種族也接近於日耳曼人。這個地方在15世紀被賣給了法國人,但一直都保留着德國文化,經濟上也更依賴於德國。後來18世紀的時候,阿爾薩斯人非常活躍地參與了法國大革命,從而對法國產生了國家身份認同;然而阿爾薩斯人剛對法國產生認同沒多久,都還沒來得及學好法語,就在普法戰爭後被割讓還給了德國——《最後一課》的課文裏,這些前因都沒有交代——德國需要重建阿爾薩斯人的身份認同,於是規定學校不許再教法語,只允許教德語。當地學生這才意識到了國家身份認同與語言身份認同的錯位——自己身為法國人,居然都不會説法語。
阿爾薩斯所在的位置歷史上屬於日耳曼語區,現在成了法語區
法國的各種方言分佈。其實在過去,法國也不是一個有着統一語言的國家
阿爾薩斯的故事還沒完呢,之後這個地區又在法德之間幾經易手,於1945年最終歸屬了法國。後來法國做了跟德國同樣的事情——在當地強制推行法語,禁止使用德語和阿爾薩斯語,同樣遭到了當地人的抵制。如今阿爾薩斯屬於法語區,法語是當地的通用語言,除了一些老人之外都會説法語——阿爾薩斯人終於完成了從德國人到法國人的轉變,長達幾個世紀的身份認同錯位,終於可以彌合了……然而阿爾薩斯方言如今卻成了一個瀕危語種——世俗化和開放的代價,必然會犧牲自己的傳統文化,這一矛盾幾乎不可調和。
《最後一課》中的這種身份認同錯位在南亞是家常便飯,政府強制推行某種語言的情況毫不稀奇,南亞人民對自己民族文化和語言的捍衞鬥爭每天都在上演。
這個我們得從頭説起,印度自古邦國林立,各地都有自己的語言。南北印度的語言分屬兩大語系——北印度使用的都是印歐語系中印度雅利安語支(Indo-Aryan languages)的語種,南印度則是達羅毗荼語系(Dravida)。在莫卧兒王朝以前,北印度有許多種地方語言,我們所知道的梵語便是當時在官方和學術上用得比較多的一種。來自波斯的莫卧兒王朝征服印度之後,起初這些伊斯蘭教統治階級使用波斯語作為官方語言,後來波斯語與北印度德里周邊地區的俱盧方言(Kauravi dialect)混合出來了一種新的語言,這種語言被稱為“烏爾都語”。“烏爾都”一詞源自很正式的波斯社交詞彙 zabān-e urdū-emo’alla——軍營語言,當時説俱盧方言的印度士兵在服侍説波斯語的莫卧兒主人的過程中創造出了這種混血語言,之後漸漸演變為莫卧兒貴族統治者的宮廷語言,並在德里的上流社會中流行。
印度雅利安語支的分佈情況
泰米爾語系語種的分佈情況
隨着莫卧兒王朝的擴張,這種混合了大量波斯、阿拉伯、突厥語詞彙的軍營語言烏爾都語,作為通用語傳播到了幾乎整個北印度恆河流域,所以也被稱為“印度斯坦語”。印度斯坦語的傳播消滅了北印度大部分原有的方言,而像尼泊爾語、孟加拉語、古吉拉特語、馬拉地語、旁遮普語等語言則由於莫卧兒王朝影響力的限制而保留了下來,所以你會發現這些倖存的語言都分佈在恆河流域的外圍。
紅色部分是説印地語的地區,深灰色則是其他的印度雅利安語支,可以看到明顯的輻射傳播
英國人統治印度之後,印度斯坦語和英語一起成為了英屬印度的官方語言,當時“印度斯坦語”和“烏爾都語”的稱呼是可以互通的。然而印巴分治之後,印巴兩國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印度人民不願接受“烏爾都語”這一伊斯蘭色彩濃重的名字;巴基斯坦人民也不願接受“印度斯坦語”這一具有印度感情色彩的名字,於是各自與之劃清界限。
獨立後的印度一直都試圖通過推廣統一的語言來構建國家認同。對印度民族主義者而言,最適合印度的官方語言其實是梵語,梵語早在穆斯林統治者來之前就已存在,有着絕對的“政治正確”。可梵語就相當於南亞的拉丁語,早已失去了日常使用的生命力,就有點像咱們用古人的口音去説文言文,實在是不接地氣,推廣不起來。於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將烏爾都語進行了“梵語化”,丟掉原來的阿拉伯字母,使用天城文書寫,引入梵語詞彙,重新發明出了“印地語”。印度教聖地瓦拉納西的婆羅門學者們還想了一個辦法,用古老的梵語詞根創造了很多新詞加入到印地語中,可是這些只存在於印度教經典中的詞彙,往往連那些把印地語作為母語的印度人也聽不懂。結果導致瞭如今印地語的分化——一邊是很少有人能懂的高度梵語化的印地語,另一邊是通過流行文化傳播的高度市井化的印地語,差不多就是“之乎者也”和“你瞅啥”的區別。
巴基斯坦要方便一點,烏爾都語本來就是用阿拉伯字母書寫的,不但要比天城文書寫起來更流暢,而且伊斯蘭氣質滿格,充分滿足了巴基斯坦統治者的需求。儘管巴基斯坦建國時,全國上下只有4%的人會説烏爾都語,依然堅定不移地將之定為官方語言,為了這份執着,後來弄死了上百萬人。關於這個我後面的章節會展開講。
所以如今我們説的“印地語”和“烏爾都語”其實原本是同一種語言,因為政治原因而被人為分化。這種現象在地緣政治上並非孤例,南斯拉夫解體後,互相能聽懂的塞爾維亞語、克羅地亞語、波斯尼亞語和黑山語也是由於政治分化而產生的。
1950年的時候,印度政府當時是這樣設想的:用15年的時間推廣印地語,以取代英語的地位。當時跟全印度各族人民約定好了,到1965年1月26號就取消英語作為官方語言的資格。結果1964年底臨近最後期限的時候,印度那些不説印地語的邦都炸開了鍋,甚至暴動造反,當時那架勢大致是這樣的——要是敢取消英語作為官方語言,我們就從印度獨立出去!所以印度政府後來沒辦法,只好跟各族人民妥協,最後搞出來了22種官方語言。
在印度,説三語基本上是標配——第一語言是自己母語,第二語言是通過流行文化學會的市井印地語,第三語言是學校裏學的英語。比方説我太太母語是拉達克語,她並沒有專門學過印地語,但因為從小電視節目都是印地語的,自然而然就會講,不過她的印地語水平僅限於日常口語對話。流行文化是語言推廣最好的載體,印度人也知道推廣印地語得從娃娃抓起,現在印度電視台播的卡通基本上都有印地語配音,很多小孩子一邊看卡通一邊就通過模仿學會了印地語,説得比家裏大人還好;印地語配音的寶萊塢電影在整個南亞都很風靡,尼泊爾人、巴基斯坦人都可以無障礙觀看;南印度為了抵制印地語文化入侵,拍很多泰米爾語、馬拉雅拉姆語(Malayāḷaṁ,喀拉拉邦的官方語言)、泰盧固語(Telugu)的電影來對沖。
我們很多中國人也是“三語使用者”,我太太就覺得既然我會上海話、普通話、英語,就該算是懂三語。在語言學的分類裏,能夠互相聽懂的才算是同一種語言,按照這個標準,中國的很多方言跟普通話其實都不能算同一種語言。
根據2011年的統計數據,印度有57%的人能説印地語,只有10.6%的人能説英語,凡是能説英語的都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因此會英語是一件體面的事情,會獲得更多的尊重;沒有人會為懂印地語感到驕傲——印度處於地域鄙視最底端的那幾個窮邦都是説印地語的。我經常會看到兩個印度人明明都能説印地語,但他們還是互相用英語對話。在印度如果你會印地語,生活上會更方便,不容易被坑;但如果你只會英語,肯定比只會印地語要吃得開,印度的官方文件、通知,或者你去銀行、政府部門填個表格啥的都一定是英語的。
對於母語為印度雅利安語支的北印度人來説,學印地語可能就像北方人學廣東話、上海話,天天在流行文化的轟炸下很快就能學會;但對於達羅毗荼語系的南印度人來説,學習印地語就好像中國人學日語,學習成本太高,自然就不願意學。當年甘地為了建立印度的民族認同,早在1918年就專門在南印度設立機構(Dakshina Bharat Hindi Prachar Sabha),來督促南印度人學印地語,然而收效甚微。
南亞和東南亞的不同語言文字,我們看起來都像“蝌蚪文”。僧伽羅語長得像一個個猴子,卡納達語長得像一個個屁股。
南印度人有一種獨有的驕傲,他們覺得自己才是印度文化的傳承者,達羅毗荼語系歷史悠久而高貴,梵語中有很多詞彙也都是從達羅毗荼語借來的,在他們看來印地語只是穆斯林侵略者帶來的“雜種語言”,所以幹嘛要費那勁兒專門學?學英語不香嘛?所以印度政府只好強制要求學校教印地語,而且教的還是那種高度梵語化的“標準印地語”,因此泰米爾納德這邊不少青少年都是“啞巴印地語”——在學校裏學會了讀寫,但由於缺乏家庭社會環境而不會説。泰米爾這邊自己的語言文化特別強勢,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住了印地語的文化入侵。
不光泰米爾人如此,印度的大多數現存語言都比印地語更有歷史內涵,對印地語的掌握只要“夠用就行”,相比之下學好自己民族的傳統語言和英語更有意義和價值。西孟加拉邦之所以要將孟加拉語設為必修課,正是對印度政府強力推行印地語的一種回應。
孟加拉語在印度是除了印地語和英語之外的第三大語言(按照母語使用者來算的話是第二大),印度的首席文豪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就是孟加拉人,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集《吉檀迦利》(Gitanjali,意為“獻給神的讚歌”)的原版正是孟加拉語寫的;就連印度現在的國歌《人民的意志》(Jana Gana Mana)最早也是泰戈爾用孟加拉語寫的,因此孟加拉人有足夠的理由對自己的語言無比驕傲。然而這種強行推廣語言的政策在廓爾喀人的地盤上搞,就成了對廓爾喀傳統文化的挑釁和冒犯,廓爾喀人認為這會對自己的文化產生緩慢侵蝕,傷害到他們的民族認同……於是就有了之前講的廓爾喀人要求獨立的抗議活動。
滅絕一種語言,幾乎可以等同於滅絕一個民族。因為民族依附於文化,文化依附於語言,民族認同很大程度是構建在語言認同之上的。
中國也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我們也在全國範圍內推行漢語來構建國家認同,為啥我們可以這樣搞,印度就這麼困難呢?漢語的絕對強勢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殖民帝國統治和我們中國統治思維方式的差異。
其實中國的民族政策也是隨着時代而改變的,我們在建國前期的關於民族政策的提法是“中國人民”和“各民族”,到了1976年之後,“中華民族”這個具有更廣泛認同的詞才漸漸取代原來的提法。我們對“中華民族”的主張是多元一體,打破了古代漢族一元的觀念——承認中國是個多民族國家,但在此之上的更高綱領是民族大團結。但問題在於“民族團結”其實是集權制度下才有的觀念,團結意味着包容、妥協和遷就,無條件的團結是不存在的,往往需要進行利益交換。比如説少數民族需要犧牲掉一部分文化上的獨特性,融入到主體民族,以獲得更多的經濟扶持和政策優待。
英國殖民者才不要印度人團結,難道讓他們團結起來推翻自己統治嗎?所以英國不但不要印度人團結,還力圖持續分化他們,於是通過制衡術來分化不同族羣族羣的身份認同,讓殖民地人民的注意力集中在更小範圍的身份認同衝突,無法形成合力來反抗壓迫。具體的思路叫做“分而治之”,目的是為了方便自己的統治和管理,本來南亞人民渾渾噩噩並沒有意識到各自民族宗教上的身份認同問題,愣是被英國人一番騷操作給激活了,其深遠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所以接下來我通過英國人的操作思路,來跟大家講講孟加拉國這個國家是怎麼來的。
苦逼版印度——孟加拉國
由於過去受紀實沙龍片的毒害深重,我專門喜歡跑那些“老少邊窮”地區,以求照片拍出來效果的“震撼”。但自從我2014年底去過孟加拉國之後,就徹底不要再拍這類題材了,孟加拉的窮和亂實在太過觸目驚心。當時我像逃難一樣從陸路口岸逃到印度,感覺好像上天堂——連印度都能是“天堂”,你們就可以想一下孟加拉國得破成啥樣。我得承認在孟加拉確實拍到了不少“窮到震撼”的照片,但這種消費人家貧窮落後的做法讓我產生了罪惡感。
孟加拉有多窮呢?簡言之大概就是“二十年前的印度”。我看過一些國外攝影師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拍的印度,裏面的很多場景在印度已經找不到了,卻在孟加拉國“昨日重現”。網上流傳的很多火車上扒滿人的照片,其實並不是印度,而是孟加拉國。孟加拉國的貧困刷新了我的認知下限,隨便找個地方都要比我去過的印度貧民窟更窮。我對孟加拉印象最深的就是其恆河三角洲的地理環境,盤根錯節的水系把孟加拉的國土切割得支離破碎,旅行的時候經常需要車船聯運,就好像身在一個羣島國家。這樣的地理條件,使得孟加拉國的大基建很難開展,因此不得不依賴於低效率的漕運。
孟加拉對漕運依賴度極高
我當時看到很多孟加拉人都缺乏安全飲用水,河裏很髒的水就直接拿來喝
扒火車在印度現在已經不常見,但在孟加拉非常普遍
孟加拉國一度是世界上最不發達國家之一,獨立後的1974年還發生了大饑荒,死了大約150萬人。連眼光那麼老辣的基辛格都曾説孟加拉國是個“毫無希望”的國家,但孟加拉的人力資源優勢擺在那裏,最近幾年由於接盤了中國轉移出去的服裝紡織業,其經濟增長速度飛快,大量人口實現脱貧,人均GDP已經妥妥地超過了巴基斯坦,這兩年甚至還超過了印度,讓印度很受打擊。
很多人所不知道的是,自古以來孟加拉都是南亞經濟最富庶、文化歷史最悠久的地區之一,但這個“孟加拉”並非現在的孟加拉國,而是整個説孟加拉語的孟加拉地區。如果你們看現在的孟加拉國版圖,會覺得就好像從印度摳了一塊肉出來,非常彆扭,這地方怎麼看都應該是印度的一部分嘛。東西孟加拉其實就像南北韓一樣,是被政治因素所生生割裂的,對整個孟加拉地區都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如今孟加拉國的經濟發展其實更像是在迴歸它歷史上應有的地位。
這事兒我又得從頭説起。莫卧兒王朝在16世紀征服了孟加拉之後,對當地進行了土地改革,鼓勵老百姓墾荒,刺激了當地的農業和經濟發展。直到18世紀,孟加拉都是整個南亞最富裕的地區,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繁榮的地區之一,其紡織業和造船業在全球享有盛譽。光是達卡就有超過八萬名以工業化方式紡織的工人,而且孟加拉農民還掌握了植桑、養蠶、繅絲技術,成為了世界主要的絲綢產區;據估算在16到17世紀,孟加拉每年造船的噸位數是同期北美19個殖民地的十倍;荷蘭從亞洲進口的商品中40%都來自於孟加拉,當時的孟加拉甚至出現了工業革命的跡象。
19世紀以前,中國和南亞一直是世界經濟的龍頭老大,中國目前正在迴歸歷史上應有的地位
曾經碾壓北美的孟加拉造船業。如今北美航母隨便造,可孟加拉人還在用幾百年前的方式造船
孟加拉的絲綢與紡織業,曾經享譽全球
假如一切都那麼美好地持續下去的話,孟加拉可能會是世界上最先完成工業革命的地區,然而殖民者們來了……
話説1599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Queen Elizabeth I)批准了在倫敦成立一家貿易公司,這個貿易公司跟我們現在的進出口企業可大不一樣,後台老闆是大英帝國,堂而皇之地授予了這家公司貿易壟斷權,以便它去跟其他歐洲國家的貿易公司競爭,用我們現在的話説就是政策扶持起來的大企業。誰都沒想到這家公司後來在皇家特權的支持下成長為了東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這個龐然巨物。
1608年在莫卧兒皇帝賈漢吉爾(Jahangir)的允許下,東印度公司在西海岸的蘇拉特(Surat)建立了第一個小型貿易站,隨後又在金奈、孟買、加爾各答建立商站。英國只是諸多在南亞開設貿易站的殖民國家之一,莫卧兒王朝就跟同時期的大清朝一樣,根本沒把這些遠在天邊的蕞爾小國放在眼裏。然而1707年莫卧兒皇帝奧朗則布死後,莫卧兒帝國江河日下,次大陸上出現了權力真空的可趁之機,一時間包括馬拉塔、法國、荷蘭、葡萄牙在內的各方勢力羣雄逐鹿,東印度公司也加入了這場角逐。1757年經由以少勝多的普拉西戰役(Battle of Plassey),東印度公司吞併了孟加拉地區,從幾個貿易據點變成了控制大片領土的政權實體,並還把荷蘭人和法國人都趕出了南亞,確立了英國對印度的獨佔地位。東印度公司把佔領的孟加拉這塊地方叫做孟加拉轄區(Bengal Presidency),定都加爾各答。
普拉西戰役是英國開啓全球帝國之路的轉折點
得到了孟加拉之後,東印度公司就進入了快速擴張期
英國對孟加拉最深遠的影響,便是對當地進行了“去工業化”,終止了其工業革命的進程——要知道工業革命就是從紡織行業開始的,而孟加拉原本是當時全世界紡織業最發達的地區,任由孟加拉的紡織業發展,勢必與英國本土的紡織業產生競爭。與此同時,英國學習了孟加拉紡織工業的經驗,再加上從孟加拉殖民地掠奪來的原始資本,讓英國得以在1760年開始了自己的工業革命。1765年東印度公司正式獲得了在孟加拉地區的收税權,窮兇極惡地把税收從10-15%增加到了50%;緊接着,在1769年到1773年間的孟加拉發生了印度殖民史上最嚴重的一場饑荒,餓死了一千萬人,差不多相當於當地三分之一的人口……大家看看這個年份,是不是剛好就接上了?
總有人跟我説西方文明多麼先進多麼優越,然後就用工業革命發生在西方來舉證……這種歷史觀不就是西方文明告訴你的嗎?他們只會告訴你瓦特改良蒸汽機的故事,而不會告訴你孟加拉一千萬餓殍的故事。歷史的真相是:英國的工業革命,是從孟加拉那裏偷來的。
開始了工業革命之後的英國需要有地方傾銷快速增長的產品,以便能夠維持其工業的發展,這就使得東印度公司開疆拓土的慾望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一邊造、一邊賣、一邊掠奪、一邊技術升級,這種良性循環使得英國人在全球殖民過程中簡直勢不可擋。工業革命帶來的技術進步,使其面對競爭對手時具有碾壓優勢。東印度公司的“孟加拉轄區”就像一個怪物般瘋狂生長,在其最鼎盛的時候,西起阿富汗的開伯爾山口,東至檳城、新加坡和馬六甲的一大片區域,都處於孟加拉轄區治下。東印度公司的勢力大到連倫敦的後台老闆都看不下去了,於是英國政府逐漸撤銷了其壟斷特權,使得其財政陷入困境。1857年印度發生兵變之後,大英帝國順勢接管了東印度公司的領地,南亞從此成為英屬印度;同時還把龐大的孟加拉轄區進行拆分重組,建立起了英屬印度的全新行政結構。
不同時期孟加拉增加的領地
孟加拉轄區的歷史領地
最東一直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
英屬印度時期,孟加拉從巨大的轄區變成了一個省,但這個省依然比很多國家都要大,畢竟這裏是英國人的老根據地。那時候的****孟加拉省包括了現在印度東北的大部分地區、東部的好幾個邦,以及整個孟加拉國。直到20世紀初以前,加爾各答總督、孟加拉省總督、英屬印度總督都是由同一個人兼任的,大家由此就可以想象得到當年加爾各答和孟加拉省的地位之高。
這時候英國人“分而治之”的殖民統治思維方式就體現出來了,他們就算再如日中天,依然有一種身為外族的危機感——孟加拉這麼大一個省,尾大不掉,萬一造反起來不好對付,因此在1905年搞出了一樁對近代印度影響極其深遠的孟加拉分省案。孟加拉分省案可以説是印度近現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不但重塑了南亞的版圖,也重塑了南亞人民的心智,我個人認為後來的印巴分治跟1905年孟加拉分省對印度人民造成的觀念影響有直接的關係。
把孟加拉省一分為二,印度當局表面上説是為了提高行政效率,但英國官員內部的信件也承認了分省的做法可以削弱印度內部的團結,避免他們聯合起來反對政府。因此英國人分省分得很有技巧,他們一開始不是按照不同的民族、語言區域來分,而是按照宗教來分。
1909年英屬印度的宗教分佈,綠色是伊斯蘭教,粉紅色是印度教,黃色是佛教
中間粗線是1905年對孟加拉省的分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