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南亞地緣政治和身份認同漫談(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6-18 20:44
卡利斯坦
拉吉夫·甘地並不是第一個死於刺殺的印度總理,就在七年前的1984年,拉吉夫的老母親、尼赫魯的女兒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被自己信任的錫克族保鏢所刺殺。由於這次刺殺事件,印度全國上下有8000到17000左右的錫克教徒被憤怒的羣眾以“種族滅絕”的報復性方式殺死,而其後的11年的旁遮普叛亂中,大約有25萬名錫克教徒死於鎮壓和仇殺。
為什麼英迪拉·甘地會被身邊的保鏢殺死?因為她在“藍星行動”(Operation Blue Star)中褻瀆了錫克教聖地金廟(Harmandir Sahib),鎮壓屠殺了大量的錫克教朝聖者。
那英迪拉·甘地為什麼要這麼幹呢?因為旁遮普邦的錫克教徒正在鬧獨立,他們試圖在旁遮普建立一個叫做“卡利斯坦”(Khalistan)的錫克教神權國家。
旁遮普的錫克族又是另一個無比驕傲的南亞種族。
錫克族的身份認同來自於錫克教,錫克教是世界上第五大有組織的宗教,也是世界上最年輕的主要宗教。然而由於錫克教是在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的夾縫中成長起來的,靠着挖人家牆角獲得皈依者,因此當年沒少受宗教迫害,這就使得錫克教徒生來尚武,刀劍不離其身,天然具備“聖戰士”(Sant-Sipāhī)屬性。隨着教團的壯大,錫克教發展出了自己的宗教武裝力量,並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家——錫克帝國。歷史上的錫克帝國能征善戰,拉達克當年就是被錫克帝國吞併掉的,他們還曾經侵略過西藏。
這波人要是在中國的話,都得抓起來,隨身攜帶管制刀具
傳統裝束的錫克教徒,背景是金廟
錫克帝國當年的領土
無奈這個錫克帝國生不逢時,跟前面講的廓爾喀王國一樣,才剛有點起色就趕上英國的殖民擴張,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不過呢,錫克帝國好歹是印度次大陸上最後一個被大英帝國吞併的主要地區,因此錫克族就好像《天龍八部》裏的姑蘇慕容家一樣,一直都有種光復昔日榮耀的使命感。其實吧,在南亞誰家祖上不是個國王呢?無論哪個地方的人往上追溯,總能挖到那麼一段牛逼哄哄的歷史。
被吞併後的錫克帝國,一大部分被劃分為了旁遮普省,另一部分則成為了查謨克什米爾土邦。旁遮普這個省當年就跟孟加拉省一樣,也是個超級大省,拉合爾、德里這些南亞名城以前都屬於旁遮普省。“旁遮普”(Punjab)這個地名的意思是“五條河匯聚之處”——相當於“五川”,比咱們四川還多一川,人家也算是南亞版的“天府之國”。英國人在旁遮普邦倒是做了件好事兒(因為那時候已經過了窮兇極惡的殖民掠奪初期階段),那就是修建了運河灌溉系統。在1885年到1940年間,在旁遮普增加了一千多萬英畝的運河灌溉土地,這對於旁遮普省來講是一場農業革命。
“川峽五路”旁遮普
在英國殖民後期,南亞各地要求獨立的呼聲都很高,作為南亞的“姑蘇慕容”,驕傲的錫克族自然也不忘復國大業,但問題在於,錫克族在旁遮普並不是多數族裔,當地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才是多數派,因此根本輪不到他們説話。印巴分治的時候,旁遮普跟孟加拉一樣,被東西兩邊瓜分,瓜分的過程引發了大規模的人口遷徙——穆斯林搬去了巴基斯坦那邊的西旁遮普;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遷來印度這邊的東旁遮普。遷徙的總人數大約有1200萬,整個過程非常混亂和暴力,根據不同的估計可能有20萬到200萬人死於宗教仇殺,在我看來真還不如結結實實來一場內戰,長痛不如短痛。
印度北部那塊帶陰影的,就是印巴分治時候被分割的大旁遮普
人口遷徙完成之後**,錫克族驚喜地發現自己在東旁遮普邦的人口比例居然大幅上升了**,雖然還是沒有印度教徒多,但對於復國大業而言,顯然是多了一分盼頭。於是錫克族開始主張自治——最高願景是能夠建立一個名為“卡利斯坦”的主權國家,最不濟也得有一個自治的邦。
大概是他們的祈禱感動了真神,英迪拉·甘地居然同意了他們的訴求。印度政府在1966年通過了旁遮普重組法案,把東旁遮普那些印度教徒佔多數的地區劃給了鄰邦,另外單獨劃出一個新的哈里亞納邦,剩下的地方成為了現在的印度旁遮普邦。清除掉了大量閒雜人等之後,這下子錫克族終於成為了旁遮普邦的多數(約57%)。
但錫克族還是不滿足,因為旁遮普邦跟哈里亞納邦共用同一個邦首府昌迪加爾(Chandigarh),連首府都得跟人分着用,好像給人做小老婆似的;更讓人不爽的是,旁遮普邦運河系統大部分的水都流去了哈里亞納和拉賈斯坦,旁遮普只得到23%……因此他們要求有更多的自治權利、更多的灌溉用水、獨享的邦首府。
總之吧,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錫克族被滿足得越多,新的訴求就越來越多,不斷得寸進尺挑戰印度政府的底線(不得不説這種做事風格很“印度”)。旁遮普這個地方跟巴基斯坦緊挨着,長期以來巴基斯坦亡印度之心不死——既然你印度可以支持東巴獨立,我幹嘛不能支持你們旁遮普獨立呢?從1970年代起巴基斯坦就一直在幫助錫克教的分離主義勢力,1980年還給他們提供武器彈藥,幫他們訓練武裝人員。
於是到了1984年英迪拉·甘地忍無可忍,決定通過藍星行動將他們剷除……這些分離主義分子被剷除其實並不冤,但藍星行動最大的敗筆在於不分青紅皂白無差別殺害了許多無辜的普通民眾,並引發了後來的仇殺。
旁遮普的阿姆利則(Amritsar)至今仍是個敏感地區,這裏就相當於錫克教徒的聖城拉薩。我有一年排燈節到那邊,滿大街都是軍警,印度別的地方都在張燈結綵慶祝排燈節,阿姆利則金廟卻連燈都不許點。我在窮游上看過一箇中國揹包客的帖子,他在印度被狗咬了,需要打狂犬病疫苗,於是在阿姆利則住了一個多月,結果後來再次入境印度的時候由於這個情況被海關人員懷疑其身份給驅逐出境了。
我見過印度國內戒嚴最厲害的兩個地方,一個是克什米爾,另外一個就是阿姆利則
另外,錫克教在世界各地都有頗多的教徒,美國有70萬,加拿大有50萬,你很容易從外觀上辨識出他們——留鬍子包頭的就是。旅居世界各地的錫克教徒有着共同的身份認同,對自己的文化和宗教也有着非常強烈的依附感,所以就跟猶太人一樣,長期以來都有着獨立建國的訴求。這些海外錫克教僑民一直都是建立“卡利斯坦”的重要支持者,分離主義者有相當一部分經費都來源於這些僑民。
錫克族也是印度最熱衷移民海外的民族,因此散佈到了世界各地
“卡利斯坦”就跟“廓爾喀蘭”、“泰米爾伊拉姆”一樣,目前只是暫時沉睡,不知哪一天又會由於民族主義的爆發而重新覺醒。
結語
寫到這兒,總算是把南亞一些主要的地緣政治和身份認同問題講清楚了。為什麼這篇文章要寫得那麼長,不厭其煩地羅列那麼多的史料呢?歷史是可以通過比較找到規律和模式的,我這篇文章裏所寫的這些身份認同問題,都存在一定的模式。相信大家看到這裏應該很清楚了,而本文試圖解答的問題,答案也就此呼之欲出:為什麼南亞這些民族,被殖民統治的時候,可以保持內部的相對穩定;而殖民統治者一走就迫不及待開撕呢?
文章裏提到的殖民統治者對不同民族宗教的制衡之術是維持內部穩定的原因之一,但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意識到過一個問題:我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往往是多重的、變化的,沒有誰的身份是唯一的。
在美國我是個亞洲人,在亞洲其他國家我是個中國人,在中國我是個上海人,在上海我是個買不起房的上海人……大家用這種邏輯來考慮的話會發現,身份認同可以不斷分割,永遠可以被作為製造對立的工具。
英國殖民者在的時候,這些各種宗教民族組成的南亞老百姓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認同——大英帝國的子民;在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眼裏,英屬印度有兩種人,一種是統治的“英國人”,一種是被統治的“印度人”;
英國人決定讓印度獨立之後,在外人眼裏,印度似乎只剩下印度人,但事實上印度老百姓自己卻覺得印度有兩種人——佔多數派的“印度教徒”和少數派的“南亞穆斯林”;
印巴分治之後,外人眼裏東巴西巴都是巴基斯坦人,可巴基斯坦人自己卻認為有“純正的穆斯林”和“孟加拉穆斯林”之分……
每當一個外部大矛盾消除之後,內部小矛盾就會上升成為新的大矛盾。這就是為什麼人們一開始可以同舟共濟、同仇敵愾,最後卻往往落得同牀異夢、同室操戈,乃至同歸於盡。
在馬克思主義的民族觀裏面,列寧認為世界上只有兩個民族——壓迫民族和被壓迫民族,這其實屬於一種身份認同二元論。基於這樣的身份認同,才會理想化地認為“被壓迫民族”能夠被團結起來,忽略了“被壓迫民族”內部客觀存在的極為複雜和多重的身份認同。而且一旦“被壓迫民族”不再受壓迫,又能用什麼去團結他們呢?
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則是反過來的思維方式,他們承認多元化身份認同的存在,並且致力於保護小羣體利益,然而這卻導致了不同族羣之間的利益衝突和認同割裂,與此同時政客為了取悦多數派的選民,也往往會不惜對多數派和少數派族羣進行進一步的撕裂——印巴分治、孟加拉獨立、斯里蘭卡內戰都是由此產生的。這種認同的割裂會隨着時間推移漸漸顯山露水,如今在身份認同多元化的國家和地區,已經開始結出惡果,具體的表現是民粹主義的泛濫。我不是説民主制度不好,只是大多數人類的自私、愚蠢和短視根本配不上民主和自由,民主制度的侷限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恰恰是人性的侷限性。
決定身份認同的最重要因素,一是語言,二是宗教,排名不分先後。
我不止一次説過,中國最偉大的發明就是漢字,漢字將不同的語言統一了起來,讓中國人沒有語言認同的困擾。漢語在世界上屬於一種超級穩定的奇蹟語言,是所有依然在使用的語言中最古老的一個,而大多數拼音文字的壽命都很有限。漢字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只要人類不滅絕還能再存在幾千年,但沒有任何一種拼音文字敢這樣説。假如中國用的不是漢字,就算秦始皇也無法實現“書同文”。秦始皇其實只是對書寫規範和字體進行了標準化,把同一個字的不同寫法進行了規範。
秦始皇之後,世界各地上有過無數次“書同文”的嘗試,大部分都無疾而終。遠的不説,就説近的——蘇聯幹過,印度目前正在幹,到最後只不過是強行讓別人多學一種通用語言,想要讓使用不同拼音文字的國家統一語言實在是難如登天。
宗教可以跨越語言認同的障礙讓人們達成共識,但這種共識只有存在外部危機的時候才會堅固;當危機消失,宗教內部説不同語言的人就會開始新一輪的撕逼,比如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同樣的,説同一種語言的人也會因為宗教認同的分歧而分裂,甚至連帶把語言一起給分裂了,比如印巴分治和南斯拉夫解體。
在時間面前,語言和宗教都有可能被改變,但究竟需要多長時間就不好説了。
統一的語言由於交流成本低,在一個統一的國家內部會是必然的趨勢。印度斯坦語作為一種新生的語言,過去能夠在南亞取得主流的地位,主要是因為有統治階級的推動,但這種推動顯然還不夠曠日持久;另一方面英語的強勢也影響了印度斯坦語的推廣,既然英語和印地語都可以在印度作為通用語言,那為什麼不學價值更高的英語呢?
因此更有可能的是,一個統一的國家由於語言的不統一而變得分裂。南亞內部身份認同的複雜程度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語言、宗教、文化、歷史都在不同層面上塑造着人們相互衝突的身份認同,同時由於民粹主義的抬頭,也會加劇這一問題。
自從1971年肢解了東西巴基斯坦之後,印度就一直以南亞老大自居,將南亞視作自己的勢力範圍,因此中國稍微跟南亞國家走得近一點,印度就會十分敏感。但南亞老大可絕不好當,如今各個民族的自我認同意識之強烈,遠非英殖民時期可比,沒有“屠龍寶刀”在手,要做這個“武林盟主”談何容易?以民粹主義著稱的莫迪上台之後,印度跟中、巴、孟的關係都在不同程度上變得惡化,印度內部的宗教矛盾也在日益激化,又如何可能擺平南亞諸國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最後,願廓爾喀蘭、泰米爾伊拉姆、卡利斯坦追求自由民主獨立的精神長存,分裂的南亞才是好南亞。
放一個我原創的總結表格:中國以及南亞各國眼中的其他國家,從左往右看。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