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歲,家有二孩,我考上了北大_風聞
叁里河-叁里河官方账号-2021-06-18 13:39
口述:黃靖怡
整理:Lexi
我特別喜歡這句話:教育是一個靈魂喚醒一個靈魂。
2008 年,剛從河北一個雙非省屬院校本科畢業的我,估計怎麼也不想到,十年後,生完兩個孩子的自己,竟然考上了北大。
那一年,我剛畢業,對未來沒有任何方向和想法。因為家裏人很多都是老師,受他們的影響,就應考進了當地一所職業學校,也做起了老師。
我們是五年一貫制的學校。我帶兩個班,將近 100 個學生。
他們都是別人眼裏“不行”的孩子。我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老師。
新學期伊始,學生們都是帶着仇視的眼神來報道的,誰也不相信誰的那種感覺。
可能因為初中的時候,家長和老師對他們的態度一直是非常冷漠、負面的,所以來到新環境後,他們會對外界有一些提防。即使我主動釋出善意,他們還是猶疑着,不大會馬上給出回應,因為他們已經太久沒感受過這種温暖的東西了。
相處一段時間以後,學生們慢慢打開自己,我也開始瞭解到他們背後的故事。
一般説到職業學校的學生,大家會覺得他們都是中考分數低,分流下來的。實際的情況是,我有很多學生其實在初中的學習成績是不錯的,完全能上高中,但是他們的家長覺得讓孩子早點出去掙錢好。可能因為家裏面缺錢,可能有弟弟妹妹要養,最後就把人送來職校了。
還有一部分學生呢,確確實實成績不行。家長對他們的看法便是:學習不行,人就是不行了,以後無論如何也幹不過別人家那些高考出來的孩子。
我發現職校學生的問題,很多都是家長的問題,問題的根源在家裏面。
十年裏,我也成為了一個媽媽。我自覺身為家長,我也有很多不足,在家庭教育上也走了很多的彎路。
原生家庭的問題每個人都有。
我小的時候,爸爸經常外出,一兩個月才來看我一次,我就跟着爺爺奶奶住。總覺得自己很孤獨,因為老人基本只能做到生活上的照顧,沒有辦法滿足我太多思想和心靈的需求。但我爸讓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每次他來看我的時候,都會先跟我講自己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麼,把他工作上的那些事都跟我聊,而且是很深入地在聊,不是説為了打發時間,敷衍我,隨便扯兩句。然後他會問我我都做了什麼,我也是特別細緻地在講。
每次聊完,我爸雷打不動的一句話,他會跟我説:“你想幹什麼你就幹,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相信你肯定差不了”。
我沒有太多教學經驗,但我覺得我也可以跟我的學生聊天、談心。
這裏的學生,就像是水淹到他的一半了。你提留提留他,他就上來了,你不管他,他就沉下去了。
我想給他們一根草,讓他們拽着不要沉下去。
後來我的工作又多了一項,是負責帶學生參加全國技能大賽。這是一件挺苦的事,因為要天天守着學生,陪他們一起練,不然這些孩子很容易就中途放棄了。
我當時帶的是學會計的學生,我們想要參加會計技能大賽。
我把他們一個一個找過來,跟他們説:“你們要跟我一起要練這個技能,我相信我們能做得很好。”
學生一開始都是沒有自信的。我説我們要衝向全國,他們説自己連班都衝不出去。
我説:“沒事,老師帶着你”。
就這樣,我跟另外一個老師一起,一年帶 12 個學生。哪個沒信心了,跑了,不想練了,我把他找回來。哪個一看狀態不對了,我就跟他聊。
有的時候趕上大小節假日,我們也要集訓,學生沒法回家,我們就一起包粽子、包餃子,在學校裏涮火鍋。
現在想想真的是用愛發電,我們還沒有拿到成績的時候,學校也不給課時費。一直這麼堅持着練,到了 2013 年,我們終於拿到了河北省第一名。
2016 年,我們拿到了全國一等獎。把有些曾經中考成績 500、600 分的學生都賽贏了。
參加技能大賽的這個經歷就在我的學生心裏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我能明顯察覺到孩子們變了。
我也開始想,原來一個人的可塑性是這麼的強啊。
我姓黃,一開始學生喜歡叫我“黃姐”,後來他們開始喊我“黃媽”。
我很少跟學生合影,因為我身材不好,不太願意照相。到了畢業的時候,他們一邊做畢業冊,一邊哭了起來。我問班長哭什麼,他説:“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我們跟你照了這麼少的照片,我們想多留下一些照片”。
我回憶起剛進校時那一雙雙冷漠的眼睛,發現我付出的愛與陪伴,真的有了迴響。
當然我也不是一直都那麼有愛的。有時候面對自己的孩子,我也會變回一個暴躁、焦慮的家長,過度在意孩子的學業。因為孩子多玩了一會,就吼着讓他從家裏滾出去。
我家老大那個時候還沒上小學,大冬天的,室內有供暖,穿得很少,聽到我這麼説,很傷心地就走了。後來我在安全通道里找到他,他像個小貓一樣縮在那兒,抬着頭看着我。我那個時候就在反思自己,我到底在幹啥呢,因為對未來的無窮的擔心,導致現在的生活都變形了,母子之間的感情都不要了麼。
在職業學校當老師的這段經歷讓我覺得,不存在來不及了、沒有救了的孩子。
不能因為一次考試就徹底否定掉一個人的人生。重要的是我們要讓孩子養成主動學習的習慣,知道學習是自己的事,是終身的事。
每個人都要有終身學習的意識,也包括我自己。
在職業學校工作了這些年,我的大學本科也不是太好的學校,其實我心裏一直有一種想到好學校去看看的衝動。也等着被喚醒。
有一天,我家孩子問我:“媽媽,為什麼大人不用怎麼學習?你要是學習的話,你能不能考一個好大學”?
我聽到之後,先是想回他説我們大人也在學習啊,我們工作也有在學習的。但轉念又一想,我到底能不能考個好大學呢?
然後我問我兒子,你覺得什麼學校叫好學校?他説那當然是北大清華了。
我説行,那媽媽就考。
我開始利用所有空餘的時間,學習考研知識,先學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裏,上下班通勤我在學,早起晚睡也在學,週末還找了一個收費自習室去學,但真的是很吃力了,就説那些英語單詞,已經是它們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了。而且我又在學校帶技能大賽,兼兩個班的班主任,從早上上早操到晚上下晚自習,全天八節課不停。加上當時剛生完老二,我還在哺乳。
我心想,考研這事兒真是瞎扯呢,想個辦法在孩子面前把它搪塞過去得了。
後來有一天,我在家裏收拾書本,不打算繼續學了。我家孩子正好路過看到,他以為我在準備學習,走過來拍拍我説:“媽媽,你考不考得上沒關係,只要你跟我一起學,考不上也沒關係。”聽到孩子這句話,我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我心想這話都是我平時教育我學生説的話。
我兒子能這麼跟我説,我不管結果如何都要去試一下。
於是我重新打起精神,把所有要學的東西都錄音了,一有空就帶着耳機聽,吃飯的時候也在聽。因為我考研的事,我職校裏的學生也有受益。我把計劃告訴了所有的學生,正好有些學生也涉及到要考會計證什麼的,我乾脆就拉了個羣,每天把自己學的東西發到羣裏去,他們也每天把自己學的東西發到羣裏。
互相監督,每天打卡,就這麼堅持下來了。
學了半年多,不到一年,我考完了。
有一天我正帶着孩子在外面玩,我婆婆打電話來説通知書送到家裏來了。我們回去一進門,我兒子就搶着問通知書呢,他特別開心,但我有點高興不起來。因為我考上的是全職,意味着去讀的話我就要辭職,放棄十多年的編制,還要離開孩子去北京,這就又牽扯到跟我丈夫的溝通,以及公婆可能要承擔帶孩子的任務的各種事兒。
我在電梯裏跟我兒子講這些事情,然後我記得特別清楚,他眼眶裏瞬間就湧出眼淚來了,但是強忍着沒有流出來,他説:“我不管,誰也不能攔着你去上北大。”他當時對着電梯站着,甚至都沒看我,電梯有個鏡子,他看鏡子裏的自己,説了這麼一句話。
看到兒子那個決絕的小眼神之後,我的糾結一下子少了很多。我想如果是帶着兩個孩子的眼光,去中國的最高學府學習,再把自己的見聞和收穫,回來講給他們聽,這不僅是對自己格局的一個提高,對孩子來説也是件好事。所以我最終決定要北上讀研。
讓我比較欣慰的是,那個時候正好趕上我的那一屆學生要畢業了。我從 2014 年帶他們,2019 年他們畢業,我在辭職前,圓滿地把他們送走了。
他們中的有些人,可能畢業後,隨着自己的社會圈子逐漸大起來,淡忘了曾經這段在學校的經歷,記不住我了,但如果他們在面對一個新的環境或者是新的挑戰的時候,是一個開放、積極的態度,就説明這些年我為他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了。那就可以了。
我也要以一個開放、積極的態度,去迎接我下一段的人生了。
説是這麼説。去到北京,進了北大,我一看周圍的同學都比我小十幾歲,我起初還有點自卑。
別人都是花樣年華,人生還沒完全開始,就這麼高的起點,我一個 30 多歲老阿姨了,拖家帶口的。
我做老師的時候,跟學生講得特別好,輪到了自己身上了,還是轉不過來彎。
直到九月份,北大辦了一個開學典禮,所有新生都在。有一個節目是,四個北大的學生在唱《夜空中最亮的星》,我本來拿着手機在錄像,想回家放給我家孩子看。
錄着錄着,突然間全場的手機的手電筒全亮了,同學們都在舉着手機揮手。滿場彷彿都是星星。
那一瞬間,我突然醒悟過來,我也是其中的一顆啊。
哪怕我 30 多歲了才來到這兒,我也是星星。
最後我乾脆不錄了,我也跟着一起揮手。
前兩天,我一個學生給我打電話了,是我帶技能大賽的時候的學生,他特地打來跟我説:“老師,我專科晉升本了,我還準備考研,我要跟你一樣讀研究生”。
我高興極了。
我想我這顆星星閃光的地方就是:我曾經做了十年的老師,我還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在照亮他們的過程中,我也被照亮了 。
現在,我正嘗試在短視頻平台做教育主播,這是一個新的挑戰。我看不到屏幕後面的人,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但我想,教育的本質是相通的,傾注了感情的關懷和善意是能被感受到的,也是有用的。我從小到大都受惠於這個職業,畢業後肯定會接着幹教育,形式是什麼樣的不重要。我要繼續發現新的星星,擦亮新的星星。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