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東北虎》導演耿軍: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21-06-18 07:42
採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上影節賽事過半,耿軍終於來了。
新作**《東北虎》,啓用了職業演員章宇**、馬麗和郭月,同時,他的原生態演員,簡稱發小演員張志勇、徐剛、小二、薛寶鶴、袁利國也一個沒跑。
對於耿軍的影迷來説,這種感覺像什麼呢?就像錘子鐮刀不但都沒有休息,還多了幾挺冒藍火的加特林,整體上是輕鬆+愉快+舒坦。
更讓大家欣慰的是,他不但旨在院線,他的原始的表達方式,也一點沒變,一點沒折損。
《東北虎》的觀察更開闊了,不是指東北廢墟景觀,指的是人物內部關係的廢墟與孤獨,另外在影像和節奏上,耿軍也更“羅伊·考里斯馬基”,完全熟了。
説來也巧,**第一導演(ID:diyidy)**這次酒店客房就在耿導隔壁,挨着很近,我們就隨便在一個一同早起的晨曦,用兩個小時把這部電影的小秘密聊完了。
“是憤怒的力量大,還是寬容的力量大?”怒什麼呢?寬恕又從何萌生?
本文儘可能規避劇透,但仍會在細節內容上有具體的輸出。
採訪近9000字,建議讀慢一點,讀得越慢越爽,就跟耿軍的電影一樣。

導演耿軍
01
靈感起源
大年初三的一場復仇,曾有資方想把它拍成追車大片
**第一導演:**咱從頭聊,《東北虎》這故事的起點是什麼,靈感從哪來?
**耿軍:其實它的劇本在《輕鬆+愉快》**之前就有了,2012年春節的時候,我遇到一個事兒,是什麼事兒呢?
我的好朋友剛哥,就是徐剛,電影裏演神經病詩人那位,他大年初三在車站那兒等長途,因為過年,車次特別少,可能一個小時才來一趟,那天雪還不小,他身上都已經落上一層了。
我説你在這兒幹啥呢?他説我要去新華鎮。我們鶴崗市距新華鎮也就40分鐘,我説你去新華有事呀?找親戚呀?他説,不是,我養的狗讓那邊的人給吃了,我TM找他們去!
我説……啊?!
就和電影裏的情節一樣,他家的大型犬在樓裏沒法養,就託朋友找了一人家,想寄養在別人那,結果被吃了。

《東北虎》劇照
**第一導演:**這都是什麼性格的人幹出這樣的事?
**耿軍:**按正常的生活邏輯,沒法推敲這件事兒。當時徐剛找他一次他躲,找兩次躲,找三次躲,找中間人傳話也不好使了。所以這電影的起點,就是我在車站碰到他滿身雪,有點像林沖,就要去找吃他狗的人報仇。
他當時的情緒已經怒不可竭了,如果拿傢伙去,當時就見面的話,我估計那人殘了,肯定殘了。剛哥他本身是體校的,學的射擊,後來在中學當體育老師。
**第一導演:**這件事最終是怎麼收場的?
**耿軍:**就是找中間人談價錢。
**第一導演:**賠點錢?
**耿軍:**對,這件事就在一年左右的時間裏,一直在腦子裏提醒我,就想迅速地把它寫出來。
當時北京有一個劇本基金,有六萬塊錢,在2012年的時候六萬塊錢對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對於我來説還挺重要的。對方需要你寫三十場戲,一個大綱,一個簡介,我一週就寫出來了,其實跟現在電影前三十場戲差不多,然後就得獎了。
之後呢,我想人家給了我基金,我得把劇本寫完啊,當時章明、杜海濱都看過這前三十場戲,就寫到把狗給吃了,章明就鼓勵我説,趕緊寫完啊,後面還想看呢。
到了年底,我第一稿就寫出來了。前三十場戲至今沒動過,頭起得挺好的。

《東北虎》預告海報
**第一導演:**為什麼沒先開這部戲呢?
**耿軍:**因為這個電影吧,我寫得稍微有點大,就是我自己找投資並不順利,我就先拍了另外兩個片子。一直到2018年,我談過兩撥投資,他們都希望我的動作戲外化一些,所謂的撞車大場面,打鬥場面,希望這些東西在片子裏佔掉差不多一小時的時間,我説這個……
**第一導演:**這你可來不了啊。
耿軍:我説這是昆汀或者羅德里格茲的電影吧,其實就是方向上不一致。2017年《輕鬆+愉快》之後,製片人王子劍就跟我説,咱們弄《東北虎》吧。
等到2018年4月份又進行了新的修改,接下來就特別順利,提上日程了。

《東北虎》片場導演耿軍工作照
02
職業演員的新路途
我説我很笨,章宇也説自己很笨,我們當場喜結連理
**第一導演:**其實《東北虎》裏面有兩種復仇,一個是丈夫為愛犬復仇,還有一個是妻子抓出軌,也是一種復仇。
**耿軍:**對,他們要幹這件事的內心力量是很大的。
**第一導演:**那妻子這條線的素材來源呢?
**耿軍:**因為我特別注重周邊的人的生活動態,當我的朋友呀、同學呀坐在一起的時候,那個家庭婚姻只要出一點問題,只是我聽到的,就感到這都是世界上最驚悚的恐怖片,太TM嚇人了。我越想越害怕,當女人的動力被激發起來後,那個力量是難以想象的。
**第一導演:**一般是男性還是女性給你講述?
**耿軍:**大部分都是男性在講,這些素材只是支點,劇本里面是通過想象力和創造力來構建出來的。
**第一導演:**為什麼到了《東北虎》開始啓用職業演員了呢?
**耿軍:**我想把自己的內部稍稍放大一點,不單單是鶴崗,也要找恰當的演員,這其實是劇本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為什麼呢?因為我內部的演員,他們都已經過了四十了,最小的就是1978年的,在2018年的時候都已經四十了。
但我的角色設定是三十四、五歲,晚婚第一胎,所以在這個年齡段裏選演員,我們就有一個討論,要找合適的,找我們最欣賞的演員。
我一開始沒有什麼設想,無論是章宇還是馬麗,我都不認識他們,就看過他們的作品而已,我也知道他們是非常優秀的演員,有創造力,當劇本遞過去時,一見面,這叫什麼?叫一拍即合,喜結連理。

**第一導演:**直接就成了?就不再想別的了?
**耿軍:**對,我第一直覺是最主要的,算計那些東西不是我的方法。
**第一導演:**那他們倆對你的認知是什麼樣呢?他們對你作品的形態有了解嗎?
**耿軍:**劇本遞過去之前,有一個禮貌性的東西,是互相見見山,我把之前的片兒發過去,他們看了之後,説東北這位導演還有點意思啊,見面聊聊唄,一聊,互相就看上了。
**第一導演:**剛一見面,你們都會聊什麼?
**耿軍:**前半小時肯定先切磋一下人生嘛,就跟相親一樣。
**第一導演:**説一下我之前有多苦。
**耿軍:**不不不,我們不聊那個,那就成催淚節目了,還是聊歡樂的事情,雖然之前沒見過,但看完作品,也跟半個熟人差不多。
再接下來就是聊角色,我就想聽聽他們是怎麼認為的,完了他們也會問我一些問題,當時章宇最後就問我,你一部電影拍多長時間?我説拍五十多天,他説別人拍可能二十天就能拍完,你為什麼拍五十多天?我説我呢,其實沒有那麼聰明,我就是用一種笨拙的方式,慢慢拍,拍太快了我不適應。
章宇一聽,説,靠譜,靠譜,我其實也挺笨的,不太聰明。就這樣,我覺得大家都是老實人,真的是熱愛電影這個事兒,願意往這個事兒上去努。

**第一導演:**章宇他不是貴州人嘛,現在演一黑龍江人,這地理上都是一個對角線,那麼遠,怎麼破掉以前的東西。
**耿軍:**都不需要破掉,他問我,導演,我是説東北話嗎?我説東北呢,一共有三個省,黑龍江話跟普通話是差別很小的,我説我的演員也説普通話,個別名詞是方言,沒有任何難度,他説,那我就放心了。東北話是很難學的。
**第一導演:**真的嗎,東北話挺好學的吧。
**耿軍:**塑料東北話很容易,“你瞅啥?瞅你咋地!幹啊?”這個好學,但都是假的,那骨髓裏的東西很難學的,其實越接近普通話的地方話越難學,太近了,特別考量裏邊細微的差別。
**第一導演:**那馬麗有什麼顧慮嗎?説實話,章宇某種程度上對於大家來説,他還是挺文藝的,《大象》啊《風平浪靜》啊,但馬麗不一樣,她是賣座喜劇明星。
**耿軍:**其實演員裏有一個基礎常識,凡是能把喜劇演好的人,只要頭腦清醒,其它的戲種全都沒問題。
**我喜歡用她最天然那部分,那部分是最珍貴的。**我儘量不幹自不量力的事兒,但我會逐漸地挖掘,逐漸地提高點,再提高點,她就能跟得上來,如果你是一下上來讓她去演一個那樣的戲,我覺得大家都會有問題。

耿軍給章宇、馬麗説戲
**第一導演:**馬麗怎麼評價你之前的電影?
**耿軍:**她説哥,你是另外一種喜劇,我説是。但她説《東北虎》這裏邊她的角色是一個正劇,她特別喜歡,要做不同的嘗試,對於一個演員來説是有意思的。
**第一導演:**她是不是也演開心麻花演頂了?
**耿軍:**倒也不是,開心麻花每一個也不一樣的吧。
**第一導演:**你看,馬麗在《我和我的家鄉》也演一個大肚子,也去偵破她的丈夫,只是不是出軌,形態上是接近的,有沒有跟她去討論這個事兒?
**耿軍:**真沒討論過,你説的是《神筆馬亮》嘛,那是在《東北虎》之後拍的,你是做專業電影評論的,會想出來很多有意思的解讀,但我就一點沒往那兒想,那片我也看了,彭大魔和閆非他們我也認識。
**第一導演:**你也認識他們?
**耿軍:**認識,他們拍完《夏洛特煩惱》之後,就把我和我的編劇老師劉兵請過去想一起弄點東西,劇作層面的合作。聊過幾次,因為時間的問題,還有他們做的那個階段我覺得我和劉老師進不去,就沒合作成。那倆哥們兒真的太TM認真了,真的,非常較勁。

《東北虎》預告海報
03
景觀尚未用完
寫劇本不是屁股的事,它是腳後跟和前腳掌的事兒,你得走,得看,才能有好的構思
**第一導演:**咱再説回來,2018年,演員都定下來了。
**耿軍:**對,2018年初秋,到11月末就準備開了,12月20日正式開拍的。
**第一導演:**其實我想問一個事,《東北虎》這個戲,和你以往電影比,它對外部景觀的凝視偏於簡單的,這次你更主的是深入到角色關係上來。
**耿軍:**對。
**第一導演:**東北的景觀有沒有拍到頭?
**耿軍:**不,沒拍到頭,我自己是一個善於四處遊走的人,一週裏有兩三天,當日會步行五個小時,溜達,他們説開車,我説別開車了,開車啥也看不着。
所以我這雙腳,還是雙腳嗎?是探路儀呀。別看我們那地兒不大,但是很多區,很多地兒,我都沒去過。
我走的時候在想什麼呢?在想我都用到了什麼,還沒用什麼,完了剩下這沒用的部分,怎麼能促成一個影像內部的整體關係。
寫劇本這件事,不是屁股的事兒,它對我來説是腳後跟和前腳掌的事兒,你得走,把這兩個部位給走熱了,激活了,眼前景色不停地變換,那才能有好的構思。

導演耿軍工作照
**第一導演:**那你在做《東北虎》的時候,能意識到這次要深入到人物關係裏去嗎。
耿軍:當然,變化就是我的追求。雖然一直在同一個城市拍,但電影是一個局部,我不是在航拍這個城市,你知道我們鶴崗是有時代廣場的嗎,我們鶴崗還有兩家影院,其中一家叫戛納影城,它們都會在我以後的電影裏出現的。
**第一導演:**怎麼想到用敲凍梨、凍柿子作為開場,是想一上來暗示即將打破家庭內部的穩定嗎?
**耿軍:**你看,你這種解讀,就是電影另外一半屬於觀眾的的最大的樂趣。
這個開場是我當時寫劇本第一稿的時候就是第一個鏡頭,首先我喜歡吃凍柿子和凍梨,我也喜歡上面結的那層冰碎了的那一下,很脆的聲音,我喜歡那個聲兒,喜歡那個色兒,感覺特別好,又温暖又熟悉,它只是我自己內心的一個東西。
**第一導演:**早就想拍這個鏡頭了,一直不知道放哪兒,對吧?
**耿軍:**機會終於來了,不能錯過。

04
精神索引
要鮮活,要私密,要文化,要臉皮
**第一導演:**咱們片名叫《東北虎》,其實老虎是一條當地新聞,説動物園東北虎又過生日了。
**耿軍:**老虎是一個角色,有三場戲在表達它。第一個是新聞裏,第二個是主角在動物園,第三個是主角結局時的一段唸白,“我19歲那年得了一場重感冒”,記得嗎?
**第一導演:**這也沒有東北虎呀。
**耿軍:**東北虎也是19歲呀,虎和人,在這裏一個映襯。
**第一導演:**啊,沒錯沒錯,是這樣的。
**耿軍:**沒事兒,這是條暗線。東北虎嘛,我每回回東北,或者是去其它地兒的動物園,只要有東北虎,我就會去看一會兒,我記憶最深的是2012年夏天,我到上海做放映交流活動,帶着一台攝影機就到了上海動物園,在那兒拍了45分鐘,拍了一堂課的東北虎,觀察它的表情,把鏡頭推近了看。人們圍着它看,它也偶爾看一看人。
這段素材一直都在,我覺得它的遭遇,也是人的遭遇,因為東北虎特別稀少,它曾經那麼兇猛,但是我們社會上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只有一個,你也很珍貴的,你可能內心也有兇猛的那一部分,這是我要表達的,在這個點上,《東北虎》這個片名是最重要的。
**第一導演:**燒狗皮那場戲,讓我想到《輕鬆+愉快》燒屍體,是一個大悲劇。
**耿軍:**是一種送別,送別就有悲傷成份在,但温暖的成份也在,那種孤獨感無法互相傾訴,它特別扎我。

《輕鬆+愉快》劇照
**第一導演:**東北的孤獨感,衰敗感,一直在牽引着你創作。
**耿軍:**所有的新聞報道都在概括東北,每次被概括的時候,我覺得都是一個局部,那種概括無法抵達這兒的實情,真正的面貌。
所以呢,就是那些概括對於我來説不會產生任何作用,我只能用電影的形式來表達我的認識,表達這幫人,**我對人更感興趣,我對地域概括沒有那麼大的興趣。**那些詞太冰冷了,但冬天冒着哈氣的人,才是鮮活的。
**第一導演:**你怎麼看你的電影人物一直在處於彼此互害、內耗的關係?
耿軍:那這裏馬千里這個人物就非常重要,他是代表什麼呢?在我身邊,有人的資產是正數的,你有二十萬存款,耿軍我可能有三十萬存款,他(指身邊坐着的宣傳人員)可能有一百萬存款,這都正數。還有的人,就是他長得像有一百萬,但卻是負數的,就是我欠了一百萬,我欠了五十萬,我欠了二十萬,我欠了三萬,欠了兩萬,欠了五千塊錢,馬千里是什麼?馬千里的波折比我們這兩種都大,他以前是正數,現在是負數,他是負數的時候,他那幫親屬也跟着一起變成負數了,所以這個東西是一個互動,他那幫親屬之前是掙到過錢的,之前也是正數,**這是我要找的戲劇衝突的重要的點。**這種關係能延伸出什麼其它東西,要看每個人怎麼解讀,但我不去把它做概括,概括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提出問題展現戲劇矛盾,把人物做好。
**第一導演:**電影裏依然有很多你以往的怪誕場景,比方説那個小二,在一個巷子裏賣梯子,馬麗挺着大肚子過來,尋思這人幹嘛呢,他在那吆喝,登得高望得遠,你説在一個巷子裏有什麼登高望遠的。
**耿軍:**有很多東西,就比如説劇本某一個情節,某一句台詞,其實是不可言説的,我要把它充分地闡釋註釋,我覺得那我是無禮的,這是交給觀眾的東西。
對,我覺得不可言説那個其實是創作裏特別隱性的秘密,可能多年之後我知道我那個秘密是什麼,但是我這個秘密到現在我不去強調。

**第一導演:**但你心裏清楚,是嗎?
**耿軍:**我心裏清楚。
**第一導演:**還有精神病賣詩歌也是這樣。
耿軍:這個人物有原型的,我的一個發小,他叫張稀稀,原先在學校教美術的,在校期間得了病,《勞動法》有保護,每個月會拿工資的,現在好像是不到四千塊錢一個月,在我們那小城市夠用了。我之前有個紀錄片叫**《詩與病的旅程》**拍的就是他。
我們會開玩笑,説鶴崗這撥裏邊有兩個最有才華的人,第一個是張稀稀,第二是耿軍。我就特別認同,張稀稀是第一。
張稀稀是接近三十的時候得了精神疾病,之後他還在繼續寫詩,但他寫的詩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他還有微博的,寫的非常好,非常好。我很敬仰他。
**第一導演:**他能跟大家做正常交流?
**耿軍:**正常交流,沒有任何傷害性,他唯一的傷害性就是這個(導演此時做了一個電影裏掐臉的動作)。這個也不是攻擊,這是試探你會不會打我,我膽小,想試探一下,有點像神父摸着孩子的腦袋,就是那種感覺。

我特別喜歡去找他,因為沒有人去找他,誰會去找一個精神病呢,但我會,每次去他家,他就問我喝美年達還是喝優樂美奶茶呀,我們東北的冬天陽台就是冰箱,他買了很多飲料放在陽台凍成冰。我説來個優樂美吧,暖一下子,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他也從來沒有冒犯過我。
我覺得吧,他真的脱離了我們的生活秩序,我覺得他比我們高太多了,那個東西我也無法琢磨,但我內心是這樣認為的。
寫這個角色,我是想讓這個城市的文化層次更立體一點,有這樣的一個人在,他有一句特別關鍵的台詞,就是“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特別關鍵。
**第一導演:**因為咱們這個時代,文化是最墊底的。
**耿軍:**對,讓這個環境能更尊重文化,這也是我的一個期待。
**第一導演:**我記得這個角色是找過包貝爾來演?
**耿軍:**是,但後來我選擇讓張稀稀本人來演,可是,他在劇組裏大塊兒的時間待不住。
**第一導演:**他反而不能按照那種工作方式來進行。
**耿軍:**對,比如説劇組一上午的拍攝,可能他有一場戲要拍十遍二十遍,這件事他待不住,我試了,不行。他自己跟我説,其實挺願意拍的,但就是待不住啊,看着劇組那麼多人,都很陌生,他也有點害怕。那我就尊重他的主觀,換徐剛來飾演這個角色,因為徐剛跟他關係也特別近,他們畢竟原來是同事。
**第一導演:**原來是這樣一個過程,明白了。另外電影還有一個主題,就是債務,咱們現在無處不在的債務。
**耿軍:**對,我是一個很少去找朋友借錢的人,我沒有外債,比如説,我跟你法蘭西膠片借一百塊錢,我如果説這周還你,我必須得還你,我不還你我睡不着覺。

導演耿軍
**第一導演:**從小就這樣?
**耿軍:**從小就這樣。
**第一導演:**這是一個怎樣的心理?
**耿軍:**就變態嘛。啊我想起來一故事,太TM嚇人,我們家裏啊,我父母是養雞賣雞蛋,家前邊走路五分鐘是一煤礦,那些年裏,那幫煤礦工人來自全國各地,河南的,四川的,吉林的,遼寧的,黑龍江其它縣市的,都來這兒打工。掙到錢往家裏寄,或者在這兒幹一年走人,想幹的話明年再來,就這個羣體特別大,所以來我們家買雞蛋的很多是礦工,時間長了就會變成熟人,再時間長一點,就會賒賬。十斤雞蛋,在那個年代幾十塊錢,但他們會賒賬,賒到過年的時候,礦上不景氣沒發工資,他就還不上了。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天,就快過年了,年前清賬是那時候的江湖道義,沒有欠條的。我記得那人姓李,是一個吉林人,他帶着他女兒到我們家跪下,給我爸磕頭。大年二十八,給我爸嚇壞了,我爸也沒遇到過這事,哐哐磕倆頭,説耿哥!賬沒還上!我給你磕倆頭!我不好意思了!臉放不下!還有兩天過年了!我不來磕頭不行!
**第一導演:**是在你家門口還是進家門了?
**耿軍:**進家門,哐哐磕,他跟我爸的年齡差不多,當時也給我嚇壞了,我受不了這禮,我爸也受不了這禮。這件事,可能在潛意識裏對我產生了影響,就不敢欠債。
**第一導演:**所以你打小就不會讓自己處在這種被動的財務狀態裏?
**耿軍:**對,我要是借錢了,我必須得還,想什麼辦法也得還,不然心裏過不去。所以我的消費意識特別落後,本來我應該貸款在北京買房子,到現在沒幹這件事兒。
**第一導演:**你肯定也沒信用卡。
**耿軍:**對,沒信用卡,也沒支付寶,我只有微信付賬。
其實就是我還是要臉的人,我們從小那個環境裏,比如説你罵我是傻X,我覺得沒問題,但你説我太不要臉,這我受不了。我挺要臉兒的,雖然有的時候面對尷尬也硬着頭皮,但是我也是在要臉的基礎上,如果你讓我過不去,我轉身我就走了,我抱歉了,你放心,這是最後一次不要臉,就沒有第二次了,可能是這樣的。

05
終極表達
憤怒和寬容,哪個力量大選哪個
**第一導演:**我記得以前你説過,每次拍戲拍了幾天後就開始着急冒火,嘴起大泡什麼的,這次還有這種焦慮嗎?
**耿軍:**逃避不開,因為每次拍都是又興奮又有壓力,我也不能在劇組表現出來我緊張。
我其實會給大家先開個會,有很多不認識的人第一次加入我的劇組,我要總結一下,我説拍電影最重要的是什麼?我説讓大家回答。有演員説他認為重要的是把戲演好,我説那你要這麼聊天的話,那我最重要的事是把導演的事兒做好了。我説不是的,最重要的事,是安全。
這麼多年,我真的每天提心吊膽,當然這是製片的工作,但我作為導演也會擔心,就是不行,每一個點都會在腦子裏轉,轉完了之後我才能再平靜,再自如。當我嘴起大泡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我靠,小樣兒,是不是也有壓力了?對,這對我來説是一個常態。
**第一導演:**你希望《東北虎》出來之後,跟觀眾產生哪種交流?
**耿軍:**兩句話,是憤怒的力量大,還是寬容的力量大。
我會總去想這件事兒,但現在我也不能有清楚的答案,當那個風箏出現了,我覺得觀眾能接收到我的傾向。

**第一導演:**風箏那個場景,真實是在什麼地兒呀?不是一個那麼多人聚集的地兒吧?
**耿軍:**對,在婦產醫院旁邊的樓的一個廣場上。
**第一導演:**我突然想問一個問題,去年疫情最極端的時刻,那種情緒,你現在還清晰嗎?
**耿軍:**清晰啊。當時是恐懼,不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樣,我想寫劇本但根本寫不下去,每天那些新聞給過來就是都讓你恐懼而無助。我當時還買了很多文學類的書,還有小説,想通過閲讀來讓自己平靜下來。
第一導演:《東北虎》這是拍完了,但那種情緒,會進入到你之後的創作嗎?
**耿軍:**還沒有這樣的想法,真要拍的話,只能拍自己爸媽,因為你見不到其他人,鄰居都關着門。當時可能最荒謬的事兒就是勸父母戴口罩,他們不愛戴,覺得憋得慌,就產生一點習慣上的分歧。
**第一導演:**所以那時候你極端憤怒過嗎?
**耿軍:**就是你想憤怒還是想寬容你都沒有目標呀,可能悲傷情緒更大吧,真的太悲傷了。這可能是我活到四十來歲就經歷的最大的一件事兒吧,2003年非典的時候我在北京,那時候沒有這麼恐懼,我騎着自行車還去平樂園那個市場去買DVD,電視裏放新版的《射鵰英雄傳》,周迅和李亞鵬演的,蘿蔔漲價到18塊錢一斤,那時候我也記憶深刻,但沒有這回恐懼。
**第一導演:**現在你平常還去電影院看電影嗎,那家戛納影城。
**耿軍:**經常呀,我也是觀眾,有感興趣的片子就會去看,《速度與激情》我覺得也挺過癮。
**第一導演:**當時疫情時期,電影院開不了,你急躁嗎?
**耿軍:**那時候也想加入,一起呼籲。但我從沒想過是抓緊轉行做豆腐呢,還是賣雞蛋灌餅,我覺得電影還是缺不了的,大家需要電影。
**第一導演:**有人把你的片子剪成“3分鐘説電影”你也願意嗎?
**耿軍:**之前就有人弄過,還挺有意思的,朋友也問過我,如果用我的素材火了,有什麼想法?我説我祝福他,那是他能力,我拍電影我沒拍火,他用這玩意兒給弄火了。
**第一導演:**不覺得自己的表達被冒犯嗎?
**耿軍:**沒事兒,我連快手和抖音都沒有,我就不太關注這個東西,再説他又沒有用全部,就用一片段,對於我來説如果不是用來盈利,就沒事兒。要是八月十五呀,過年呀,他給我寄點東西,我覺得就跟他扯平了,要不他欠我一人情,僅此而已,對,沒什麼,哈哈。
第一導演:你現在還會懷念南京獨立影像展那時候的氛圍嗎?
**耿軍:**之前的那些影展我都特別懷念,我跟那些創作者現在還有非常緊密的聯繫,偶爾會問候一下。
那些影展都特別可愛,它能提供那樣一個舞台,能讓每年的作者在那兒展示,作者跟作者之間互相交流。
特自由,那時可真是個特別好的一個氛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