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漂洋過海,不再心潮澎湃_風聞
看世界杂志-看世界杂志官方账号-世界比想象更有趣2021-06-20 17:53
美國加州,奧克蘭唐人街
1990年8月,22歲的陳婕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和父母告別,隻身前往美國紐約。
她拖着兩個沉甸甸的行李箱,裏面有母親捎上的毛毯,怕她生病帶的藥,還有各類生活必需品。這段30多年前出行的細節,陳婕有些淡忘了,但離別的傷感和對美國生活期待的矛盾心情,她至今還記憶猶新。
1984年,中國首次打開自費留學的大門,緊接着國內就掀起了一股“留學熱”。1983年自費出國人數僅一千多,但在四年後,留學人數就突破了十萬大關。
上世紀90年代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劇照
“當年出國其實想得非常簡單,就是知道美國是個好地方,大家都想去。”陳婕告訴南風窗,她當時沒有做長遠的打算,想着先讀個兩三年再看。
陳婕在北京出生長大,從小書香門第,父母都曾留學蘇聯,哥哥也於八十年代初公派留學。所以“留學”一詞對她來説並不陌生。再加上本科考進了中國人民大學經濟信息管理專業,身邊幾乎人人都有留學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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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彼岸的天堂
1990年代初的中國,已經與國外有了較為頻繁的經濟文化交流。肯德基和星巴克紛紛登陸北京,街上偶爾有日本車呼嘯而過,天安門廣場上還能看到西方面孔前來參觀。
1990年代,北京街頭,騎着自行車的行人被麥當勞的廣告氣球吸引
陳婕和丈夫石斌也會聽聽美國之音,看看歐美的影視劇。當年的美劇《神探亨特》和《鷹冠莊園》是她的最愛,劇中加州的陽光沙灘,警察飆車追擊嫌犯的驚險畫面,還有主角家裏的獨立浴室,都激起了她對美國的無限憧憬。
“有些學長去美國做訪問學者回來後,都很興奮地説那邊‘跟天堂一樣’。”石斌也深有同感,他説,“當時國內一家四口能住40平方米的房子,就已經是不錯的條件了,但美國的普通人家裏都有一棟別墅,這聽起來就是新世界。”
1986年,石斌從清華大學畢業,找到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外企工作,薪資已經超出普通工作好幾倍。“那個時候美國的平均收入是中國的300倍,是根本無法比較的。”在國內工作幾年後,石斌也決定辭職前往美國讀研,於1991年和陳婕在康涅狄格大學匯合。在他看來,當年留學生其實也沒有考慮,到底是為了鑽研學術還是移民定居,因為“出國”二字本身就足夠吸引人。
電影《中國合夥人》劇照
“你能出國不出,是不是傻?”這話曾是他父親對他的“鞭策”。
陳婕也笑道:“那個時候如果你有出國機會,不出國的話,可能會覺得你腦子不對。”
“新世界”的魅力不僅吸引着上層精英,也讓“寒門學子”唐永蠢蠢欲動。
1988年,唐永從湖南的一個偏遠小鎮,考進了中國科技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系,是當時鎮上鳳毛麟角的名牌大學生。在上大學前,“留學”對於唐永來説還過於陌生,當時身邊人能去到省城長沙,就已經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更別提出國。唐永的父母也都是鎮上的普通上班族,收入微薄,供他讀大學已經竭盡全力。
剛進大一,唐永就發現身邊大部分人都有出國的想法,有的甚至已經開始準備託福、GRE等出國考試項目。“當時學校的風氣就是如果能去美國留學,然後留下來工作,那就應該在收入和各方面都會很好。”但考慮到家裏的條件,他並沒有馬上決定出去,只是有了念頭,也知悉了申請方式。
上世紀90年代初,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畢業後,唐永先是南下,到汕頭海洋公司工作,但人剛到,就被通知項目被砍,資金鍊斷裂。幾天後,他只得折回北京,在學校實驗室打工。當時他拿着勉強餬口的工資,還時不時需要父母的接濟。但那時,唐永在美國讀研的校友,已經有每月1000美元的收入。對於他來説,這幾乎是天文數字。幾番考量後,唐永也決定出國讀研。
有着中科大的硬實力背景,唐永在申請路上還算順利。對當時出國的急切,用他的話來説就是:“不管學校好壞,只要給獎學金免學費,哪怕是半獎的,基本也都出去了。”
1997年春,一個薄薄的暗黃牛皮紙信封寄到了他所在的實驗室,看到寄件方是幾行飛舞的英文字,唐永激動地拆開,散落出好幾份文件。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封以“Congratulations(恭喜)”開頭的錄取通知書,同時校方還為他提供了全額獎學金,以及一份每月1000美元的實驗室助理工作。
“當時非常激動,因為等了好長時間。那個時候國內電子郵件還很少見,所以中間也無法直接聯繫。”
1992年,一名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在華盛頓特區的林肯紀念堂前留影(圖源:環球時報)
“終於可以去美國了。”唐永回想起當時的心情,與其説是被夢校錄取的喜悦,更像是一種釋然——終於可以宣告經濟獨立,生活穩定了。“父母也總算是不用再擔心,畢竟有份正經工作,每個月省下來的錢換算成人民幣也是不菲的。”
那時的美國,在普通中國人眼裏,幾乎是“先進”和“富裕”的化身。早在1980年,美國大“預言家”托夫勒就已經在《第三次浪潮》中,思考一個“信息化”時代的到來,對國內的學術界和領導層產生了不小的轟動,石斌所在的清華經濟信息管理學院對此還深有研究,他表示“我們那時還在第二次浪潮中摸索呢,兩國完全沒法比”。
陳婕、石斌和唐永,三人三種家庭背景和經濟條件對出國趨之若鶩,折射出1990年代的出國風向 :登陸大洋彼岸,就是着陸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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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葉尋根
留學生涯結束後,陳婕、石斌和唐永都如願找到了滿意的工作,並在美國定居。
唐永最近一次回國是2018年,他和妻子帶着兩個孩子回了湖南和妻子的老家北京,還抽空去了成都,玩了近一個月。
儘管孩子都在美國出生長大,但夫妻倆在孩子小時候堅持用中文交流,送他們去中文學校學語言。大女兒唐夢悦今年即將上大學,雖然還沒有確定專業,不過夢悦告訴南風窗,她會主修或者輔修中文,爭取以後來做交換生來中國,把中文水平提高到母語的水準。
“身為華裔,我時常覺得自己是被卡在了兩個國家之間,有時會倒向美國,想跟美國人更熟。但我現在認為如果我不瞭解我父母輩的故事,還有我祖先的歷史和文化的話,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夢悦坦言,“華裔美國人”的雙重身份曾使她陷入身份認知的困境。
電影《別告訴她》劇照
夢悦在紐約州波基浦西市長大,當地亞裔人口占比不足1%,所以光看外表,她平時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而且因為在家一直説中文,夢悦表示自己上幼兒園時自己像個小“啞巴”。
“但我小時候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不同。”夢悦當時還並沒有“種族”和“膚色”的概念,直到進入小學後,她時不時會遭到一些同齡人對她的惡意。“有些人會對我説‘滾回你的國家’,或者戲謔地説‘香港女孩’。”夢悦也是從那時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是少數羣體,是“異類”。
夢悦本身性格比較安靜,成績也很好,“所以也幾乎完美滿足了外界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她笑道,同時那些種族主義言論的攻擊也只讓她更加沉默。她時常感覺自己就像一隻縮在殼裏的烏龜,在被傷害後要過好一陣才能鼓起勇氣,再探出頭。那段時間,夢悦也嘗試過融入所謂“美國人”的圈子,比如吃午餐時加入一個大羣體中,但到頭來她也只是默默吃自己的。
以亞裔女孩為主角的美國青春電影《致所有我愛曾愛過的男孩》劇照
“長大後,我結識了一些有多重文化背景的朋友,和他們比較有共鳴,我閨蜜就是波多黎各和印度的混血。”高中後,夢悦逐漸脱離身份認知困境。為何一定要選擇一方呢?她想,會雙語,有雙重文化背景是優勢才對。
“我其實現在也跟身邊人都挺不像的。但我會更加為‘自己從哪來’和自己的民族血統感到自豪。我能給他們帶來亞洲文化,而且互相瞭解不同的文化已經成為我們交流的一部分。”
除了接納並且想進一步瞭解自己華裔的身份,中國也是一直令夢悦嚮往的地方。她隨父母每隔2至4年會回國一次,在她眼中,中國是熱鬧、有朝氣,處處都能給她帶來驚喜的,與平靜的波基浦西市截然不同。
在近一個小時的中文語音採訪中,夢悦對答如流,很少卡殼,偶爾還能蹦出幾個成語。但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身份的迷失,她曾一度放棄中文,這幾年才開始惡補,同時還愛上了看國產劇和綜藝,最近在追大火的《山河令》。夢悦説明年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回國待上兩個月,她也早早地發誓一定只用中文交流。
美國高校的中國留學生們
唐永一家兩代人身上也能看到一個有趣的心態轉換:二十多年前,美國的繁榮吸引着唐永前來謀生,如今,是文化也是國內的繁榮吸引他的後代回鄉旅遊、學習甚至發展。
唐永表示:“現在國內的形勢好,機會多,如果夢悦想回國發展我也是完全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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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香街不香了
“國內是機會多,但內卷也厲害。”23歲的楊衣渺感嘆道,“當然我更沒想過要留在法國,我總覺得我是會回去的,也許是我戀家吧。”
楊衣渺高中出國時就沒走“尋常路”,為了圓服裝設計師的夢,15歲就獨自去了法國。
“當時知道法國的巴黎時裝週、設計師、高定都很有名,而且文化氣息濃厚。另外我也想學一門第二外語,以後找工作有優勢。”
法高畢業後,楊衣渺如願考上了在巴黎的IFM法國時裝學院。她設想先在巴黎工作兩年,再回國工作或者創業。不過在巴黎完成學業後,衣渺現在對於是否要繼續在巴黎工作打上了一個大問號。
巴黎濃厚的時尚氣氛吸引着全球各地的服裝設計師(圖源:Vogue)
原因一是在巴黎的生活煩惱。高中因為有寄宿家庭的照顧,所以衣渺無須操心一日三餐以及生活瑣事。但在巴黎獨居後,揭開這座浪漫文藝之都的表皮,巴黎一些街區的治安、公共衞生還有生活便利的問題,都不盡如人意。
最老大難的就是巴黎的小偷,無論是在街上、地鐵上還是在學校裏,巴黎小偷令人防不勝防。“在瑪德琳地鐵站,我認識的人幾乎都在那被偷了錢包手機,有的連居留證都被偷了。”衣渺後來發現學校也有人偷錢,還有他們設計工作需要的尺子、剪刀、模具等等。
如今再加上疫情的衝擊,看着日均幾萬的確診人數,衣渺只想馬上回國。
羅浮宮博物館外戴着口罩的遊客們
此外,在海外做華人設計師,“要不要在設計裏融入中國元素”也是個甜蜜的負擔。
衣渺認為設計是帶有主觀意願和彰顯個人風格的一項工作。但似乎在外國人眼裏,中國設計師和中國風就是標配,他們會問“為什麼你不融入一些你們中國元素進去?”
“但我平時做衣服其實不太敢用中國元素。雖然想用,但怕最後出來效果不好,給人一種為了中國風而中國風的僵硬感。”衣渺認為,外國人眼裏的“中國風”大多也只是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很多人根本不瞭解中國或者中國元素,只是覺得是他們眼裏的那個樣子就行了。
“比如聖羅蘭在上世紀出了一個系列叫‘中國人’,用了斗笠還有一些清朝服飾的版型和花色。那一季因為真的太火了,很多外國人就是到現在為止都還覺得‘哦,現在中國也是那個樣子’。”衣渺哭笑不得。
聖羅蘭在1977年推出了的時裝系列“中國人”
今年8月,她將去英國繼續深造服裝設計。
“換個地方,換個心情。哪都有好學校,不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文中陳婕、石斌和唐永為化名)
作者 | 本刊記者 趙菀瀅
編輯 | 雷墨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李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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