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背影_風聞
顾子明说-财经博主-公众号【政事堂2019】主笔2021-06-21 09:55
1881年,紹興,一個哭聲極大的娃娃呱呱墜地。
千里之外的京城,孩子爺爺給這位長孫取名“樟(zhang)壽”,小名叫“張”。
以張為名,是一種政治態度。
孩子爺爺在浙江鄉試中舉時的恩科老師,正是如日中天的清流派領袖,晚晴四大名臣的張之洞。
這位被爺爺寄希望從政的長孫,日後卻不想成為了大文豪,其一篇篇繞口的小説、數不盡的通假字、猜不透的邏輯推演,成為了無數中小學生的噩夢。
譬如:我家後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有人形的何首烏,有長刺的覆盆子,有白頰的張飛鳥,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同學,也有《蕩寇志》和《西遊記》的繡像。
懷念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魯迅,小説中沒有寫跟他一起上學的兩位弟弟,也沒有寫他家門前掛着的“翰林”的招牌。
“翰林”二字,是浙江巡撫楊昌濬為他的爺爺周福清所提。
清末兩大奇案,“刺馬案”與“楊乃武和小白菜”,全部都圍繞着這位楊昌濬。
湘軍刺殺兩江總督馬新貽,是防止慈禧插手地方事務;慈禧重新調查楊白案,是清洗湘軍在浙江的勢力,雙方的暗戰打得一塌糊塗。
周福清無論是請楊昌濬給自己題詞翰林,還是用張之洞的姓為自己的長孫取名,都表明了一個態度,那就是支持“曾左李張”的漢族地主力量。
尤其是魯迅進入三味書屋,這個紹興最嚴格的書塾的那一年,紹興周家迎來了一個歷史性的機遇,,浙江鄉試的副考官,是張之洞的心腹周錫恩。
作為張之洞學生的周福清,此刻正好將紹興馬、顧、陳、孫、章等熟悉的五大家族投名狀交了上去,希望考試時能被提攜,也象徵着紹興地主對署理兩江總督的張之洞的投效之意。
時值清末,科舉已經成為了過場,地方大員們很願意通過干預科舉,與地主階級達成同盟和利益捆綁,收攏各地的英才。
如果按照正常的軌跡,壓注成功的紹興周氏會是北洋民國時期的大贏家。
卻不想,歷史在這裏開了一個大玩笑。
此時的考官周錫恩已經背叛了張之洞,正聯合其反對派在京城內搞彈劾圍剿。
張之洞“嫡系”周福清玩的科舉舞弊,正好為周錫恩送了一把刀子。
於是,一場運行了幾十年的潛規則,突然就擺在了光緒面前,氣得矇在鼓裏的小皇帝將魯迅爺爺直接劃入了死刑名單,引爆了晚晴時代的一場超級大案。
政治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激烈的動作往往會產生相反的結果。
就像刺馬案試圖擺脱朝廷控制,卻導致朝廷竭力打壓湘軍, 楊白案原本是清洗湘軍,卻又使得原本分崩離析的湘軍高度團結。
魯迅爺爺的被判死刑,也讓散裝的浙江地主們空前團結了起來。
在浙江地主力量,以及朝中勢力的配合之下,揭露科舉舞弊的周錫恩反而成為了朝堂和輿論被圍剿的對象。
最後反而不得不離開了權力中樞,也讓原本應連坐的魯迅一家子也都保住了命。

雖然魯迅的爺爺和爸爸都因為這次科舉舞弊早早離世,曾經的進士翰林家庭也最終家道中落。
但是爸爸和爸爸的爸爸,卻留給了魯迅三兄弟一筆寶貴的財富,那就是他們死扛的氣節,贏得了紹興地主階級對周家的認可與虧欠。
隨着革命的成功,國民黨四大元老的蔡元培出任首任教育總長,許壽裳出任普通教育司司長,紹興人執掌了民國的教育系統。
同為紹興一脈的周樹人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進入教育部和北大,從窮困潦倒瞬間一躍成為了全國收入最高的頂級教授。
三兄弟一個情商低的令人髮指,一個政治覺悟低的駭人聽聞,一個連留洋的履歷都沒有過,卻一個成為了民進的創始人,一個成為了國民黨政府(汪偽)的高官,一個成為中國現代文化和意識形態的重要奠基人。
成功沒有什麼必然,除了個人奮鬥,還是要感謝爸爸,以及爸爸的爸爸。

1898年,又一個祖籍紹興官宦人家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這位詩書傳家的朱姓官員歡喜的緊,以“腹有詩書氣自華”之意,給孩子取名為朱自華。
與魯迅從小就受着舊式的私塾教育類似,小自華幾乎每天都要在課堂上晃着腦袋讀經史百家。
家裏對魯迅的嚴格要求,自然也發生在朱自華的身上。
父親朱鴻鈞比夫子還要嚴格,從小就對小自華學習督教極嚴,時常親自執教,為了更好的教育,甚至舉家遷至揚州。
1917年,19歲的朱自華不負父望,考上了北京大學預科。
這一年,朱自華也將自己名字改成了朱自清。
也是一年的冬天,父親陪他一路走到火車站。
一向衣食無憂的朱自清不理解父親竟然要跟腳伕砍價,更不理解多般囑託茶房照顧卻不給小費,內心忍不住對父親譏諷。
朱自清當時還不知道,那位富養了自己半輩子的父親,剛撤下官職之後,已經無力供養一個北大的大學生以及那麼多的孩子。
直到多年之後,成為五個孩子父親的朱自清,才終於體會到了父親的艱辛。
父親把人生的風霜,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回想起那一年漫天飄雪的車站,朱自清寫下了那一篇感人肺腑的《背影》:
我説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説:“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着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着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同樣都是紹興人,魯迅一篇篇的文章被移出中學課本,而朱自清的《背影》與《荷塘月色》卻頂住了意見,穩穩的佔領着中學課本。
一個人的命運吶,既要看個人的奮鬥,也要看爸爸踩中的歷史進程。
隨着朱自清隨聯大撤往西南,《荷塘月色》中妻在屋裏拍着閏兒等孩子們,就交給了淪陷區苦苦掙扎的父親撫養。
在揚州,朱鴻鈞有一位同年的摯友,閏兒經常帶着那位摯友的孫子一起回家,兩位同班好友,在朱鴻鈞的指導下完成功課,學習傳統文化。
能培養出朱自清的父親,自然能夠量產精英。
朱鴻鈞的次子朱物華成為了中國科學院院士,孫子閏兒也成為了中央黨校的副校長。
至於那位跟閏兒一起上下學的同班摯友,後來戴上了黑框眼鏡,在清華大學90週年校慶上,將《荷塘月色》《背影》認定為學校的光榮歷史。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認知。
從小家有着保姆長工,不用自己去養五個孩子的魯迅,不會理解少年英雄的閏土為何會變得木訥。
從小錦帽貂裘,沒有後顧之憂的朱自清,自然能夠在臨死前還硬氣拒領美援的麪粉。
東渡日本的求學,是爸爸用生命換來的機會,駛向北大的列車,靠的是爸爸步履蹣跚的背影。
沒有什麼歲月靜好,沒有什麼荷塘月色,都是那一抹父愛在負重前行。
祝天下的爸爸們,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