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中被黑得最慘的將領,在真實歷史中卻是曹魏的砥柱_風聞
大雾拦江-退伍军人-2021-06-22 09:06
“話説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三國演義》的這句開場白太過有名,以至於在許多人的心中,它幾乎成為了中國數千年曆史最精闢的概括。揆諸中國歷史,治與亂,分與合,表面上看去,確實就像這句話所説的那樣,像一個由時間操控的循環,歷史便在這個循環中不斷地重複着治亂分合的命運。
三國時代之所以引人興趣,恰在於它將中國歷史上的分合治亂演繹得淋漓盡致。三國之始的漢末大亂,幾乎將中國朝代走向衰亡的種種昏亂黑暗一網打盡:恆、靈二帝成了昏君的代名詞;外戚干政與宦官專權如虎如狼,率獸食人,致使天下魚爛;黃巾軍挾宗教之力趁勢煽惑人心,揭竿而起,可以説是每一個朝代走向土崩瓦解的標配。
亂世中英雄的崛起,也如風雲際會一樣順理成章。董卓的殘暴、王允的計謀、呂布的英勇,本已經讓人見識了三種全然不同的英雄豪傑的人格,然而他們卻如流星一般迅速劃過天際,將更廣大的英雄舞台留給漫天的燦爛星斗。劉備、關羽和張飛的結義,成就了後世義氣幹雲的英雄神話;曹操的狠鷙險謀,塑造了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奸雄形象。隆中一對三分天下,應變謀略出神入化的諸葛孔明,則成為智慧的究極代表;與之相對的司馬懿,猜疑多疑,雖然在與諸葛亮的智謀對決中屢戰下風,但卻最終憑藉忍耐與權謀生生耗盡了對手的生命,並最終將戰場上的下風轉化為權力場上的上風,最終剷除異己,讓自己和他的後代子孫成了權謀天下的最終勝出者。
1994版《三國演義》裏的諸葛亮怒罵王朗的劇照,這張劇照加上諸葛亮的台詞“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已經成為當下最流行的表情包。
在這些閃耀的明星之外,還有眾多炫目的羣星,時時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發出耀眼的光芒:孫策、趙雲、馬超、黃忠、姜維、周瑜、法正、曹真、張遼,乃至於膂力過人的典韋,都以他壯烈的死亡,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這樣一個英雄應時而出的風雲亂世,這些英雄恰好又分附歸屬於三個互相對峙的政權,戰場上的激烈與宮廷中的陰謀如明暗相生而相應,就像魯迅道破的那樣:“三國底事情,不像五代那樣紛亂,又不像楚漢那樣簡單;恰是不簡不繁,適於作小説。而且三國時底英雄,智術武勇,非常動人,所以人都喜歡取來做小説底材料”。
三國從歷史成為傳奇之後,更塑造了中國人的道德觀念。北宋文豪蘇東坡在他的隨手筆記《東坡志林》中寫道:“塗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古話。至説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尊劉貶曹,喜仁厚而惡奸詐,這種樸素到天真的非黑即白的正義觀,千載之下,仍然潛藏在民眾的心靈深處。
三國的熱潮,直到今天仍然熱度不減。三國中的英雄人物是銀幕上絕對的寵兒。曹操、劉備、關羽這樣的蓋世英豪自然有自己專屬的影視作品,即使是像司馬懿這樣一直給諸葛亮當對手配角的人物,也有了自己為主角的熱映劇集《軍師聯盟》和《虎嘯龍吟》。不久前,中日兩國更是相繼推出了兩部以三國為題材的奇葩影視作品《三國志新解》和《真·三國無雙》。但就像史學家呂思勉所説的那樣:“文學固然有文學的趣味,歷史也有歷史的趣味。”我們將以三國時代中並不出眾的三個人物,董卓、法正和曹真,在他們生命中重要一年的經歷和抉擇,剖開這場亂雲飛渡的宏大史詩中背後的“真·三國志”。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6月18日專題《真·三國志》。
撰文 | 李海濤
有很多人痛恨《三國演義》的原因之一便在於對歷史人物的改動。而在這本歷史小説中,被黑得最慘的或許就是曹魏後期的軍事領袖曹真。小説裏的曹真似乎除了打敗仗外沒有任何特長,原著如此,變成影視劇後人物形象就更加離譜。央視老版《三國演義》的曹真還只是個平庸的將領,而新三國裏的曹真直接變成了皇帝的草包親戚。可歷史上真正的曹真與此恰好相反。
01
反守為攻的統帥
魏明帝太和四年秋八月,中原下了一場大雨。
大雨持續了一個月,史載“伊、洛、河、漢水溢”。有人將它和建安二十四年那場讓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的暴雨相比。然而,雨勢雖似,攻守之勢已易。當數萬魏軍和數量更多的民夫冒着似乎永無止境的冷雨在秦嶺蜿蜒起伏的路上緩緩而行,魏軍的統帥曹真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這場伐蜀之戰幾乎是他頂着滿朝爭議獨力發動的。大雨導致的倍增的進軍難度和後勤壓力就使這次攻勢近乎崩潰。曹真心裏不能不深感抑鬱。
曹真,字子丹。是曹操的族子。也有説法他本姓秦。他父親秦邵在曹操初起兵時便追隨曹操,替曹操而死,所以曹操拿曹真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和將來的文帝曹丕一起長大。
曹魏的體制,向來是由宗室掌兵,統領諸將。上一代宗室的傑出人物,比方夏侯惇、曹洪、夏侯淵、曹仁,各能掌管方面。而下一代中,曹真和曹休就是重點培養對象。曹真起初統領虎豹騎,積累了作為基層指揮官的經驗。此後在建安二十四年漢中之戰中擔任徵蜀護軍,嶄露頭角。曹丕建立大魏之後,先代宗室大多凋零。曹真無論能力抑或親厚關係,自然大受重用。等到明帝曹睿太和四年時,曹真已經官拜大司馬,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已經達到了武將的巔峯。大魏西線對蜀國的戰事,基本由他主持。
平心而論,他表現得還不錯。太和二年,蜀國諸葛亮初出岐山,曹真受命統兵,成功地遏止了諸葛亮。問題是,這只是諸葛亮親自統兵的第一戰。魏、蜀交鋒才剛剛拉開序幕。而且歷史上的諸葛亮並不是演義裏“多智而近妖”的角色。相反,他主抓的都是即使在現代戰爭裏都不落伍的方面:戰術、組織、裝備、後勤……千秋一相,武廟十哲,不管我們再怎麼高估曹真的能力,這也不是曹真能抗衡的對手。所以蕞爾小國的蜀不但能屢屢發動攻勢,而且還越打越強。魏蜀之間的形勢,蜀攻魏守,這已經明朗化了。
而這是曹真尤其不能容忍的,所以他極力主張發動伐蜀之役。之前,司空陳羣極力勸阻曹真,蜀道不好走,伐蜀難度很大。但曹真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因為這裏有連對陳羣都沒法明説的東西。
1994版《三國演義》中的曹真
因為魏是一個新興的王朝。太和四年,這個朝代的歷史其實總共才只十一年。雖然在程序上,它完整地接受了漢朝的禪讓。但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心裏都清楚。如果沒有強盛的武力為基礎,魏取代漢是不可能的。所以儘管曹操本人文采也很好,諡號還是要定為“武帝”。武力是大魏立國之本,太阿之柄,不能倒持於人。又限於曹氏根基的薄弱,所以必須要宗室掌兵。而且魏國並沒有完成事實上的統一。除卻武力,它的合法性還不能和綿延四百年二十四代的漢朝相比。所以它必須保持一個積極的,進取的態勢。靠着國力的差距磨死蜀國,在軍事上沒問題,但在政治上,會令年輕的皇帝極其被動——都説你們天命所歸,神人同應。然後呢?人家隔壁明着不服你,你只能靠龜縮防盜門後被動防禦,哪有這樣的天命所歸?
軍事上,不該打。政治上,必須打。軍事只能服從於政治。
02
宗室掌兵的危機
對曹真來説,他如此用力地促成伐蜀之戰,他內心當然想借此戰一舉平蜀,立不世之功。但曹真不是第一天打仗,恐怕他自己心裏也明白這個幾率近乎不可能。但反過來,這麼大規模的攻勢擺着,也不至於吃什麼虧。只要能稍微壓一壓蜀國的氣勢,給皇帝留出點從容整頓的空間,也就值了。
因為曹睿現在面臨的問題,比曹真更大更嚴峻。
這就是曹魏宗室掌兵這個套路,已經玩不下去了。宗室第三代沒有人才。其實在曹丕那會兒已經出現危機。曹休、曹真倆人不夠用,這才破例起用司馬懿。但如果曹丕不死那麼早,他至少可以從容掌控局勢,在一個比較長的平滑的時間週期裏等待新人成長,完成權力迭代。而曹睿只能勉力維持父親交下來的爛攤子。但蜀、吳這兩國就是不給他這個時間。太和二年,諸葛亮北伐中原。曹真好容易把他擋住。東線就遭逢重創——吳國陸遜在石亭之戰中重創曹休,曹休憤懣而死。統軍的宗室大將就只剩下曹真一個。如果他再不能為皇帝分憂,勇敢地把這個擔子挑起來,大魏只有更加艱難。
清光緒刊本《增像全圖三國志演義》中的插圖《漢兵劫寨破曹真》。
但讓曹真都沒想到的是,他甚至還沒和諸葛亮真正交上手,一場大雨就澆滅了他的雄心壯志。郭淮的偏師倒是接觸上了蜀軍,在陽溪被魏延一頓暴打。這場本為壯聲勢的伐蜀之戰,最後反倒變成大魏虛有其表的絕佳證詞。如此巨大的壓力,曹真承受不住。他在回師途中就病倒了。此後,病勢纏綿,竟漸近於不治。
《虎嘯龍吟》(2017)中的曹真劇照,在這部影視劇中,曹真白痴無能的形象有所改變,增加了權謀深思的一面。
明帝曹睿很憂心,甚至親自去曹真府上探病。
三國時代有不少這樣君臣相濡以沫的例子。比方吳國的孫權和呂蒙。但本質的區別在於,孫權不想呂蒙死,是因為他深知呂蒙的軍事才能可以補他的不足。而曹睿不想曹真死,則並非指望曹真不死能平吳滅蜀。曹真作為目前宗室掌兵的唯一重將,只要他活着,哪怕還有一口氣,以他的身份和軍中資歷,也足以作為明帝平衡司馬懿的籌碼。但如果他死了,面對滿朝文武,明帝將成為孤家寡人。
太和四年,司馬懿的忠誠還毋庸置疑。問題是,對於皇帝,不可能將如此性命攸關的大事委於一人。確實,隔壁諸葛亮表現非常好。但那是諸葛亮人格的偉大,而不能説是一個好的制度。曹睿需要至少一個人在軍事上平衡司馬懿。但如果曹真死了,曹睿無人可選。
03
曹真去世與曹魏政權的沒落
太和四年年初,曹睿曾經下過一道詔令。
“世之質文,隨教而變。兵亂以來,經學廢絕,後生進趣,不由典謨。豈訓導未洽,將進用者不以德顯乎?其郎吏學通一經,才任牧民,博士課試,擢其高第者,亟用;其浮華不務道本者,皆罷退之。”
這道詔令是有所指的。要害就在其中的“浮華”二字。
太和年間,一羣年輕的世家子弟彼此援引,形成穩定的小團體。論玄問道,臧否人物。類似的情況在東漢末年一再出現過,但曹睿卻敏感地意識到了此風不可再。因為東漢末年出現的類似“月旦評”或“汝穎謀士集團”,本質上都是皇權凌替的結果。朝廷既已喪失了有效評鑑和選拔人才的權威,民間才會相應而起。而大魏作為一個新興的王朝,如果認可這種行為,朝廷的權威何在?時代變了,遊戲規則就要隨之改變。是所謂“世之質文,隨教而變”。曹睿的思路清楚,他能看到這一節。但要具體去打擊之,則並沒有那麼簡單。
因為這些涉及“浮華”的世家子弟,其父輩不少都是朝堂重臣。比方夏侯玄是夏侯尚的兒子,何晏是曹操的養子,荀粲是荀彧之子,諸葛誕也是名門之後,這些人以其特殊的出身,對大魏這個新興王朝天然缺乏足夠的敬畏,更不論曹睿如果脱去皇帝這層外衣,和他們也只是同齡人。這件事,不能不辦。不辦則朝廷權力就會慢慢被架空。但要辦,就會得罪很多人。
更麻煩的是,涉及“浮華”的還不止以上這些人。雖然史書有意避諱,但司馬懿長子司馬師是“浮華”案中重要人物,幾乎可以定論。而曹真的長子曹爽以後執政時,重用的也是夏侯玄、何晏這一班人。可以説,這看似小事的浮華案,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曹真和司馬懿身上。
晚清時代《三國演義》中的曹真像。
事實上,司馬師雖未明確列入浮華案中,但唯獨他受到的處罰最重。終曹睿這一世,已經三十多歲的司馬師始終沒能入仕。而司馬師是個特別講求實際的人,所謂“事功”一派。如果説他在此事上沒有怨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司馬師的妻子夏侯徽是夏侯玄的妹妹,夫妻本來恩愛甚篤。但就在浮華案後兩年,夏侯徽死得不明不白,據説是發現了司馬家的謀逆而被毒死。
大魏的根基已經出現了深深的裂痕。而唯一能牽制司馬家的曹真又已命在旦夕。
史書上沒有記載曹真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做過什麼。他似乎什麼都沒做。沒舉薦接任者,也沒舉薦兒子曹爽。沒留下預案,沒移交權力,沒攻擊政敵,沒安排舊部。或者是曹真實在病得太重,已經失去了處理後事的能力。或者是曹真自己還有期望,他還不想死。
明帝對曹真未必有什麼感情。但此時此刻他不想曹真死,倒也是真情實感。明帝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而做這些事情,他需要手裏有足夠多的牌。不然,他就無法有效地控制他的王朝。而對於任何一個當權者來説,失控都意味着致命的危險。曹睿已經看到了太多危機,但他偏偏又無能為力。他既沒有辦法在危機初萌時斬草除根,也沒有辦法在這一團亂麻中重整秩序。眼下,他只求曹真能夠不死。
轉過年來,曹真還是死了。

本文原載於6月18日《新京報書評週刊》B05版。撰文:李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