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後，我選擇丟掉“鐵飯碗”_風聞

　　劉璐沒想到的是，一場辭職竟還拿了個“雙第一”。

　　她成了供職國企公司成立多年來，第一位離職的在編員工；也是整個家族裏，第一個沒到退休年紀就主動丟掉鐵飯碗的人。

　　媽媽大罵女兒瘋了，劉璐卻慶幸自己趁早離開了國企。過去7年，她寸步難行。

　　當年保她入職的領導調任工作後，她在公司的地位一落千丈。辦公室三個人，同事A每天就是戴着耳機看直播、刷抖音、玩吃雞遊戲，她爸爸在公司是管理層，沒人會催她工作。另一名70後同事，入職多年，上班時間一直在別的部門串門聊天。

　　整整兩年時間，這間財務辦公室裏，只有劉璐一個人工作，沒人跟她説話，沒人感謝她的付出。身心俱疲之下，劉璐被診斷出輕度抑鬱症。

　　離職的導火索也是部門領導見人下菜碟，在她骨折沒恢復的情況下，要求她帶病工作，被拒絕之後直接説到，“沒死之前就得去做。”

　　劉璐逃離國企的選擇，在如今的大環境下堪稱“逆潮流”。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傾心考公，尋求安全感：前有清北碩博學歷的高材生，扎堆應聘餘杭區街道辦；後有哈佛大學博士後入職深圳某區街道辦。

　　世界第三大市場研究集團益普索（Ipsos）發佈的《2020海外留學趨勢報告》數據顯示，4500多名調查樣本中，近一半留學生歸國後謀求鐵飯碗工作，其中21%進入國家機關、事業單位，25%任職於國企。

　　而受2020年疫情影響，公職類考試對應屆生大開方便之門。今年畢業的鄭州某大學畢業生告訴直面派，班裏將近90% 的同學在備考公務員，“不能浪費應屆生的身份優勢。”

　　**現實是，隨着年輕人將考公視作脱離職場內卷的康莊大道，反而在進一步加劇考公內卷。**去年國考計劃招錄2.57萬人，結果吸引157.6萬人報名，不少崗位屬於千裏挑一。

　　作為過來人，劉孜不認為有了鐵飯碗就意味着安全。“家境一般，有想法，有拼搏慾望的年輕人不適合進來。”

　　和劉璐的心理受挫不同，劉孜純粹是被經濟壓力逼走的。從北京大學碩士畢業後，劉孜以筆試第一的成績進入北京市政府研究室，崗位看似光鮮，日子卻過得“慘淡”，第一年試用期，每月到手1900元，工作到第五年，他的職級到正科，每月到手的收入不到6K，在北京市內租個房子都費勁，更別説買房定居，娶妻生子。

　　貴州某18線鄉鎮基層公務員呂齊則是身心俱疲。在基層工作5年，連續3年優秀，他沒有一次拿到晉升資格。工作前兩年，幫同事工作，出了問題還得捱罵，而為了應對上級的檢查督察，被要求造假應付……等基層工作五年期限一過，他迅速辭職走人，收入也從曾經的月薪3000元，漲到年薪三四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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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多了機關、事業單位內的旖旎風景，兼聽一些已經離開的前輩們分享他們的經歷，或許能幫助大家更好地做出事業選擇。

　　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劉璐，蘭州某國企員工

　　“當年走關係進去，沒關係就很難留下。”

　　我是在2018年，32歲這年離開了待了7年的國企會計工作。

　　因為我的離職，父母不知道跟我發了多少次脾氣。雖然從2016年開始，我就不斷跟父母打預防針，説幾年後要創業，他們一直不答應，説我一旦離職，會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丈夫會跟我離婚之類。

　　我們家族成員幾乎都有鐵飯碗工作，除了我丈夫，他是在外企工作，工作節奏跟我們也差不多，都相當穩定舒適。

　　**我爸媽就一個觀念，女孩子最好要找份鐵飯碗工作，穩定又容易找對象。**所以當年千方百計走關係，把我塞進了一個國企公司做會計。

　　**國企內是個人情場，有關係的人是寶，沒關係的人就是草。**剛開始幾年，我的日子過得滋潤，有領導幫我兜着工作，家裏人幫忙介紹條件不錯的對象，每月能收到五千多塊工資，算是過上了長輩眼裏的好日子。

　　但隨着領導調任工作，一些有關係的前輩接連退休，我在公司的處境很快急轉直下，本來不屬於我的工作也到了我的頭上。整整2年時間，同事在上班時間玩遊戲，看直播、刷抖音，串門聊天，我在替她們工作。

　　離職也是被部門領導給氣走的。我的身體因為一次骨折，一直沒恢復好，當時小領導指派我去完成一項工作，這項工作不着急，也不一定非得要我做，我説我身體不舒服，他就説，你不是還沒死麼？沒死之前就得去做。

　　氣得我轉身就走。回家思考了三天，拿着辭職申請找大領導，成了這家國企在編辭職第一人。

　　最難交代的是我爸媽這邊，他們非常生氣，罵我瘋了。又想着給我拉關係，讓我進市科技局去當會計，被我嚴詞拒絕，加上看我在炒股賺錢，他們跟我的關係更僵了。以至於離職之後的一年多時間裏，爸媽一直跟我冷戰。

　　那段時間，整個大家庭裏，只有丈夫支持我，他能看到我辭職前後的差別：辭職前，我每天心情低落，上班像上墳，一張臉從週一“臭”到週日，連帶影響到他的心情不好；辭職後，我的抑鬱症不用吃藥就變好，家裏的生活狀態都跟着好多了。

　　一直到去年，我炒股一個月賺的錢，比我之前工作2年的工資加起來都多，我媽才放下心來，覺得我有生存能力，不再張羅給我找鐵飯碗工作。

　　但捫心自問，選擇離開確實是需要勇氣的事情。國企在編人士很少會離職，就像温水煮青蛙，在國企待久了的人，技能落伍，知識結構落後，一旦離開單位，生存都可能是問題。

　　這3年來，我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上午在家看書、盯盤，看財報數據，下午去健身。丈夫一出差，我就出去旅遊，日子過得相當舒服。

　　劉孜，前北京市公務員，

　　“30歲，在北京月薪6K，養不活自己和妻子。”

　　我7年前選擇離開的主要原因是沒錢。那時30歲的我，職級是省廳正科級，月薪不到6000元。

　　如果我是單身，住在宿舍，吃食堂飯，這點工資可以養活自己。但當時我已經談戀愛，和女朋友在外面租房住，一個月光是房租就得花3000多塊，到手的工資養不活我和妻子。

　　我之前工作了5年，沒攢下錢來，出去相親一次，都得猶豫該不該下館子。

　　大家很難想到，北京市的公務員薪資這麼低。我從北京大學碩士畢業，我們學院的學生，基本是三分之一考公，三分之一進媒體，三分之一進金融機構。

　　收入水平天差地別。考公的畢業生，收入跟我差不多，差距可以忽略不計，碩士定級工資是2700元，第一年試用期，月薪到手1900元，之後按職級工齡，薪水往上漲，到第五年是5600元；金融領域的畢業生，年薪40W；去媒體類的畢業生，月薪差不多上萬。

　　我性格比較佛系，覺得有個鐵飯碗工作能安穩過一輩子挺好，畢竟是山東人，有公務員嚮往。但現在回過頭去看，年輕人如果家境一般，不要貿然考公，不然生活還得家裏貼補。

　　我家的家境不好，父母是農民，家裏人也沒有能力幫忙，我如果不辭職出來賺錢買房，媳婦兒都娶不到。

　　當年以為有了鐵飯碗工作能分到房子，但分房需要論資排輩，我至少要熬到快五十歲，升職到處長、局長，再等着分房資格，但真正能把房子拿到手，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在三十歲那個時間節點，我不能再等了，考慮了一個月時間，下定決心跳槽出來，進入到薪水高的金融產業，工作內容依然是給公司領導寫材料。

　　但收入高多了。之前月薪不到6K，跳槽出來後，去了一家國企，年薪直接漲到50W，工作4年換到現在這傢俬營企業，年薪60W+，然後在2016年，順利攢到首付，在北京海淀區買了房，每月房貸2萬多。

　　而且工作也沒那麼心累了。過去給領導寫材料，限制多，時間緊，工作量大，需要字斟句酌，一個字，一個字摳讓領導滿意。工作強度也大，經常在辦公室加班到晚上11點，一個月回不了幾次家。現在工作輕鬆多了，沒有條條框框的限制，領導給出文件的方向和建議，工作壓力和強度都沒有之前大。

　　我慶幸當年選擇了離開，要不然現在的日子過得不知道會是什麼模樣。

　　呂齊，貴州某基層公務員

　　“入職第一天，就想離職。”

　　2018年熬過五年期限後，30歲的我馬上打了辭職報告。

　　我上學晚，2013年大學畢業，已經25歲，爸媽年紀也大了，想要我考公留在家鄉陪着他們。

　　我的運氣比較好，三月備考，四月考試，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一的成績考上了貴州某鄉鎮的基層公務員，按照要求，至少工作五年才能走。

　　入職第一天，我就想離職。那天走進辦公室，窗户關不緊，沒有安裝空調，房間裏擺着幾張舊桌子，透着黴味，我當下就覺得，我不能在這兒坐吃等死，只要履約呆夠五年，馬上離職。

　　我甚至做好了心理預期，不圖升職，只要收入對得起付出就行。但事實證明，我想太多。

　　大家都以為公務員輕鬆，但在基層，公務員的工作穩定得沒有下班時間和週末，穩定得保持在月薪3000元。想要漲薪水，就得提升職級，我工作5年，連續3年優秀，沒有一次拿到晉升資格。

　　我反思過原因，可能是我情商不高。之前政審的時候，4個幹部來我家調查，我就禮節性地倒了四杯水給他們喝。工作半年後一次閒聊，聽起其中一個人開玩笑地説我情商不高，政審的時候沒招待吃喝。

　　偶爾大領導來辦公室，我也從不主動表現，得不到領導喜歡，怎麼升職加薪？

　　日常的工作氛圍有時候也讓我窒息。剛開始工作那會兒，自己像個老好人，同事對工作推三阻四，最後他們的工作都到了我手上，加上家裏也沒什麼關係，結果就是幫他們做了工作，出了問題捱罵的都是我。

　　單位內的處世哲學就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工作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敷衍了事。

　　2015年開始，我們這兒的檢查督察類工作增多，工作更加被動。為了應付檢查，領導會要求我們造假，其後果是上級的檢查督察更加頻繁，然後又是一輪造假。

　　惡性循環下來，嚴重壓縮我們的正常工作時間。那段時間，整個辦公室幾乎沒有人工作，都在應付檢查。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決定給自己找出路。我當時意識到，**基層工作者沒人脈沒成績，日常工作中積累的本事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用武之地。一旦辭職，處境很被動。**所以在離職之前，我必須要學會一項技能。

　　2016年，我發了一條朋友圈：辭職八成會後悔，不辭職百分之百後悔。

　　感謝我當時下定決心備考司法考試，既是因為工作內容涉及鄉鎮糾紛處理和普法，也是為了準備後路。

　　經歷一次失敗後，第二次備考我順利通過。成績下來的時候，我剛好過了五年履約期限，馬上着手辭職。

　　現在我在鎮裏做執業律師，收入差別就很明顯。以前一年處理三四十個糾紛，月工資三千多，現在一年處理三四十案子，收入有三四十萬，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公務員是個圍城，我巴不得跳出來，但擋不住更多的人拼命往裏跳。我所在的那個18線鄉鎮辦公室裏，學歷已經內捲到碩士。

　　齊心，太原某消防局文員

　　“工作13年，我就是個單位裏的混混。”

　　我今年35歲，在太原市某消防局裏當了13年文員，感覺自己一無所有。

　　我們家都有公職，我爸在公檢法系統，我媽是小學老師，我是家裏的獨生女。從小他們就要求我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留在太原。我長這麼大，除了大學4年在河北廊坊讀書，畢業後分配回來，都是按照爸媽的規劃在走。

　　在消防局，我不用參與救火，平常的工作內容是寫材料和做安全類檢查。雖然我不喜歡寫材料，至少不討厭，但做檢查類工作，就讓我很難受。

　　我們外出檢查有罰款任務，一週一組，2個人要完成2萬—5萬的罰款。為了完成任務，我們的行為就不太好看，幾乎是不講道理。局內很多人會借權力掙錢，尤其是領導，表面上説不借職權做消防工程，背後領導們都有自己的公司。

　　工作環境也不友好。有關係的人，能平步青雲，受到領導的關注和照顧，安置在清閒的大隊。沒關係的人經常會被調動，工作辛苦不説，上升空間也狹窄。我在這兒工作了十三年，到現在還是一名組員。

　　包括我在內，很多女同事在這兒是混日子，因為我們離開了單位，什麼都做不了。除了借婚姻實現階級躍遷，沒有別的途徑。

　　但我不願意結婚，到現在，我35歲，依然單身，主要原因是我也不喜歡這座城市。

　　雖然我在這兒生活了30多年，但我知道我一定會離開。

　　我從小學、初中到高中的大多數同學，都離開山西，去了西安、北京或者南方城市生活，我在這邊幾乎沒朋友。

　　家鄉的人都在外流，留下的人應該都跟我一樣，要麼沒有走出去的能力，要麼想走，迫於家庭壓力走不出去。

　　這座城市太舊了。2008年畢業那會兒，我想考建築學研究生，考試需要理論和手繪，自學很難，但太原這兒連個考研培訓班都沒有，我就跟個井底之蛙一樣，直到近幾年才知道有線上培訓班。

　　十年前，我就跟爸媽吵，想要出去工作，不想再留在單位，但是我沒有勇氣，從小被爸媽管着，沒有自己做決定的能力。

　　有時候我媽氣急了，會問我，離開單位，你能靠什麼活？這是我最悲哀的地方。

　　我的工作內容跟社會脱節，當初大學畢業就分配，沒有社會工作經驗，想找工作都不知道做什麼，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單位裏的混混，離開了我什麼都不是。

　　去年母親患癌去世對我影響很大，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年，如果我再不跳槽出去，真的會抱憾終生。

　　我學了好幾年UI，正在學商業攝影，爭取明年辭職，離開太原去看看世界。

　　（文中人物皆系化名）

【直面派】原文 -- 講述值得講述的真實故事，直面生活、命運和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