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傳(三):鐵扇公主(羅剎女)_風聞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2021-06-25 10:46
文 | 女孩慧敏
所有的表達,都是對“自我”的表達。
——題記
相貌歧視的困境
在吳承恩的小説《西遊記》中,“羅剎”是鐵扇公主的另一個稱謂。但在元代楊景賢的戲劇《西遊記》中,“鐵扇公主”與“羅剎女”是兩個人。第十二出《鬼母皈依》首先出現了“鬼子母”與“愛奴兒”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愛奴兒也是裝小孩啼哭騙走了唐僧,之後被佛祖困於缽盂之中、放在法座之下,鬼子母為了救兒子與佛祖為敵,帶領鬼兵大鬧佛寺,結果被哪吒打敗,最終在唐僧的勸解之下,為了母子團圓而皈依三寶,這是“羅剎女為愛子不惜動干戈”的原型。
“鬼子母”的故事最早出現於南朝僧佑的《出三藏記集》[1],時代相近的北魏的《雜寶藏經》對此亦有講述,整體情節與楊版西遊記類似,只是孩子被扣的原因在於母親的“兇妖暴虐,殺人兒子”[2]。
吳承恩使用“羅剎女”代替“鬼子母”,大概因為“羅剎”這個詞語的觀感比“鬼”要略好一些,嚴格來説,“鬼子母”僅僅是眾多羅剎中的一個。羅剎的梵名是Raksasa,最早來源於印度神話《梨俱吠陀》,是一種惡鬼,擅長變化,佛教吸收了這一詞彙,仍指食人的惡鬼,其中“男即極醜,女即甚姝美[3]”。但吳承恩版由其“惡鬼”原型而將之敍述成一個面容可憎的非美女,這裏體現了一種普通存在的心理現象,即,人們傾向於認為擁有美德的人也有美貌,並將“性格不好”與“面目可憎”建立關聯(這大概是相貌不好的蘇格拉底終生關注“美德”這一倫理問題的重要原因)。在《西遊記》五十九回中是這樣描寫羅剎女的外貌的:
“頭裹團花手帕,身穿納錦雲袍。 腰間雙束虎筋絛,微露繡裙偏綃。 鳳嘴弓鞋三寸,龍鬚膝褲金銷。 手提寶劍怒聲高,兇比月婆容貌。”
在第六十回孫悟空扮作牛魔王與羅剎女調情時是這樣描寫的:
“面赤似夭桃,身搖如嫩柳。 絮絮叨叨話語多,捻捻掐掐風情有。 時見掠雲鬟,又見輪尖手。 幾番常把腳兒蹺,數次每將衣袖抖。 粉項自然低,蠻腰漸覺扭。 合歡言語不曾丟,酥胸半露松金鈕。 醉來真個玉山頹,餳眼摩娑幾弄醜。”
這種敍事方式正如“東施效顰”的來處一般,將容貌不佔優勢的女性放到道德上低人一等的位置,潛在地要求女性“人醜不能多作怪”。放到現實生活中,一時一地之人往往對女性的容貌有極其苛刻的標準,這種標準往往導致每個小羣體內只有1、2個公認的“美女”,作為“多數人”的女性如果隨意搔首弄姿便是“餳眼摩娑幾弄醜”,即使百般小心,女性在各種場合還是會遭遇指向多個維度的各種身體評判,比如幾年前曾有女星穿像是牛仔褲的衣服參與某重要活動,結果被指責“不穿裙子就是不禮貌”,直到當事人證明“這是某設計師的精心之作的禮服”才勉強平息,近期又有韓國女導演走紅毯因為沒化妝而被指責,但男性不化妝就被認為是理所當然。
這種敍事的結果便是女性的廣泛的身體監控:過分關注自己的着裝是否適宜、眉毛修剪得是否對稱、口紅是否與衣服相配、笑容是否得體、舉止是否雅緻、言語是否冒犯……當人的注意力被過多地分配到這些事情上,用來思考其他東西的認知資源便會有所不足,結果又給男性帶來了“女性的認知能力就是比男性低”的偏見。我想,我們無法消除他人的偏見,我們改變不了任何人,但我們可以做的是,儘量減少與那些有偏見的人的接觸,嘗試多結交能在各方面給自己正反饋的人,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到這些人之上,從這些新的人際關係中越來越感受到自己內在的力量。只有這種正反饋帶來的力量才能沖淡來自內在與外在的各種身體評價的聲音,讓我們越來越有勇氣去做自己,將自己內在的創造力發掘出來。
從“鐵扇”到“芭蕉扇”
楊版《西遊記》第十八出《迷路問仙》是“鐵扇公主”之名的出處:
“俺此間不五百里,有一山,名曰火焰山。山東邊有一女子,名曰鐵扇公主。他住的山,名日鐵嵯峯。使一柄鐵扇子,重一千餘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一年二十四氣,一扇起風,二扇下雨,三扇火即滅,方可以過。”
但這個鐵扇公主不曾婚配,在第十九回《鐵扇兇威》中,自唱其出身是:
“用乃部下祖師,但是風神皆屬我掌管。為帶酒與王母相爭,反卻天宮,在此鐵嵯山居住,到大來是快活也呵。……孟婆是我教成,風神是我正果。我和驪山老母是姊妹兩個,我通風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親,鬥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當日宴蟠桃惹起這場災禍,西王母道他金能欺風木催槎。當日個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一句多,死也待如何?”
後來確實有孫悟空借扇子這一元素,但是孫悟空上去就很失禮,從性的角度講了侮辱鐵扇公主的話,説:
“弟子不淺,娘子不深。我與你大家各出一件,湊成一對妖精”。
這話觸怒了鐵扇公主,所以後面的唱詞便是二人對罵,孫悟空又説了一系列與生殖器有關的粗俗話語,終於使鐵扇公主大發雷霆用寶扇將之扇遠。與吳承恩版本不同的是,這版本的孫悟空失敗一次之後便再沒回來,直接求助觀音,藉助雷公、電母、風伯、雨師等水部神通將這山給澆滅了。雖然故事不精彩,但這個不婚版的鐵扇公主的法寶是貨真價實的鐵扇,而且性格也是人如其扇,頗有英雄氣概。
在吳版《西遊記》中,鐵扇公主成了賢妻良母,住在翠玉山芭蕉洞(從這名字來看,牛魔王在這裏也是倒插門),其法寶也由陽剛的鐵扇變成了陰柔的芭蕉扇。對此,張藝璇説,這充分體現了以鐵扇公主為代表的多數已婚女性在其丈夫心目中的份量:
“不爭不搶無輜重之累,謂之輕便;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謂之廉價;糟糠之妻不下堂,謂之家用[4]”。
被反覆背叛的女人
吳版《西遊記》中的鐵扇公主是“賢妻”的典範,這在多處體現出來。
首先,牛魔王離家兩年,與小妾玉面公主每日纏纏綿綿,對鐵扇公主則不聞不問,但鐵扇公主仍然像儒家倫理所期待的那樣忠誠,從未想過離婚或出軌。這可以從牛魔王的自信中看出來。當玉面公主向牛魔王哭訴,説鐵扇公主派了一個雷公嘴的男子來追殺自己,牛魔王非常自信地説:
“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個得道的女仙,卻是家門嚴謹,內無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來……”
第二,她的“守婦道”也可以從她對牛魔王的反應看出來。在孫悟空變作牛魔王回家時,鐵扇公主的反應非常符合了一個受禮教觀念影響的女人的習慣。在電視劇《西遊記》中,鐵扇公主聽到“牛魔王”回來的消息時是有表達不滿的,她坐在家裏對牛魔王不理不睬,等到牛魔王過來不停地説軟話加上道歉,鐵扇公主才給了他好臉色看。但在原著當中,當鐵扇公主聽到丫鬟報告牛魔王回來時,她的反應是:
“忙整雲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
等到假牛魔王進門以後,鐵扇公主的反應是:
“着丫鬟設座看茶,一家子見是主公,無不敬謹。須臾間,敍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闊。’羅剎道:‘大王萬福。’又云:‘大王寵幸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那陣風兒吹你來的?’”
在“牛魔王”主動問起孫悟空來借扇子的事情後,鐵扇公主才哭訴:
“大王,常言説,男兒無婦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主。我的性命,險些兒不着這猢猻害了!”
即使鐵扇公主曾經因為缺乏保護而遭遇生命危險,她自始至終也沒有用什麼激烈的語言去批評牛魔王,可見鐵扇公主的剋制和隱忍,甚至當丈夫聲稱不記得讓扇子變大的咒語,她的懷疑也沒有持續超過一秒鐘,立即就坦誠相告。
另外,作為手持法寶且有武力、有修為的妖精,她沒有傷害任何人,甚至願意用自己的法寶去救助被孫悟空無意間坑害到的百姓(火焰山原是孫悟空大高天宮時蹬倒的丹爐中的磚),定期用其寶扇將山火撲火以幫助當地人耕種、生產,其報酬不是童男童女或什麼稀世珍寶,不過是些瓜果酒蔬等普通供品而已,與當地百姓關係甚為和睦,去掉魔幻外殼後,就是一個樂善好施的貴夫人的形象。
在《西遊記》中,還有很多像鐵扇公主這樣守婦道的女子,如唐僧的母親殷小姐。在被強盜劉洪霸佔十八年後終於得報大仇之時,她卻要自盡。眾人勸阻,她説:
“吾聞婦人從一而終。痛夫已被賊人所殺,豈可面見顏從賊?止因遺腹在身,只得忍恥偷生。今幸兒已長大,又見老父提兵報仇,為女兒者,有何面目相見!惟有一死以報丈夫耳!”
後雖經眾人寬解,但殷小姐最後還是自殺了。可見殷小姐作者的貞操觀之重。
再比如為了避免正面的女性角色貞操不保,《西遊記》會設置一些情節使其強行保持貞潔。如第七十回朱紫國的金聖宮娘娘被妖怪抓去當夫人,一去就是好幾年,妖怪多次要對她下手都未成功。只因為紫陽真人送了金聖宮娘娘一件五彩仙衣,妖怪一旦近身就會被刺到。而真人贈送衣服的理由是:
“我恐那妖將皇后玷辱,有壞人倫,後日難與國王複合。是我將一件舊棕衣變作一領新霞裳,光生五彩,進與妖王,教皇后穿了妝新。”
在九十三回,天竺國公主被妖精吹到寺廟旁邊,被僧人收養,因為擔心自己被和尚染指,就
“裝風作怪,尿裏眠,屎裏卧。白日家説胡話,呆呆鄧鄧的;到夜靜處,卻思量父母啼哭”。
與那些因賢惠而善終的女性相反,追求愛情的玉面公主沒有傷害任何人,只因為“主動追求愛情”這一個罪過就被豬八戒一釘耙打死,將這些細節放在一起,簡直能編一部女德教科書,反覆就是一句話:“接受苦難吧,你別無選擇”。
《大話西遊》對於鐵扇公主“即使被背叛還是深情如故”的現象進行了一種後現代的嘲諷,電影中的鐵扇公主在很久之前就喜歡上了輕佻多情的孫悟空,後來對於牛魔王想要迎娶紫霞這事情完全無感,只是為孫悟空的背叛而憤怒。這個版本的鐵扇公主一定程度上似乎是顯示出了對於禮法的超越,在發現自己對丈夫之外的人有愛慾時沒有完全壓抑自己,而是曾經有過一段浪漫的時光,但是,她出軌的對象竟然是丈夫的結拜兄弟,這與傳統女性的共通之處在於都“未能發展出獨立於丈夫之外的人際關係”。她本可以在天上地下廣交好友,她的外遇對象本來是有可能在丈夫的圈子之外的,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與傳統女性一樣的活法,從不主動結交陌生人,即使被迫活守寡心有不甘,也只是被動地等待丈夫的朋友來誘惑自己,而不是主動出擊,即使後來在外遇中再次遭遇背叛,她也不敢主動找上門對質,而是等待自己丈夫納妾儀式大操大辦的那個機會才出門,趁着那個機會才敢與自己的外遇對象進行清算。
(電影對於“鐵扇公主與孫悟空有舊情”的説法不能算是空穴來風,西遊記文本中“孫悟空通過變化成蟲子進入鐵扇公主的身體”是一種魔幻化的表達,現實生活中男性進入女性身體的常見方式則是raping,所以去除魔幻外殼之後,故事中鐵扇公主更可能是因為貞操受到威脅而被迫交出扇子,當然,這裏面沒有情愛的成分,只有赤裸裸的暴力,到了《大話西遊》之後這一暴力才被改寫。)
多數情況下,當一位女性的自我概念僅限於“賢妻良母”時,這種個性的缺乏會使男性難以保持長時間的情慾。雖然人在親密關係中的本質需求是“被承認”,但這種深層的需求很難被發現,對於具體的當事人來説,更多地是靠一種朦朧的感覺、一種衝動行事,要麼是對外貌姣好的女性自然地產生生理衝動,在性衝動獲得滿足之後又產生一種“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失落感,於是想要逃離;要麼是單純地覺得“誘惑朋友的妻子很刺激”,想要完成一種冒險的慾望,一旦誘惑成功就會離開,因為“維持這段親密關係”本來就不在計劃之內;要麼是看到一個表現得像是“完美聖母”的人,在這個人面前自慚形穢,覺得擁有很多“人性的缺點”的自己顯得很渺小,覺得對方即使不説話,眼神動作似乎也在指責自己,於是產生一種逆反、破壞的力量,想證明對方沒有那麼完美,或者説,自己要玷污那種完美,將對方拉低到與自己相同的水平之上,於是要麼使用暴力,要麼使用誘騙,他們最終將自己又愛又敬又恨的女人(一般是母親的投射)壓到自己的身下,通過行為及語言的一系列不敬之行,完成對想象中的女性的復仇,或是某種意義上的弒母。
這種復仇一般是因為母親未能完全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但“完全滿足”在現實生活中本來就是不可能實現的(所以許多人在講到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時都會提到自己的母親給予的支持不夠),對於這種不完美,現代女性的做法是拼命學習各種為妻為母相關的知識,讓自己在支持他人、成就他人這方面做得越來越好,而多數現代男性則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事業上,在享受母親、伴侶等各式情感支持的同時看不見自己已經享受了的特權,反而認為女性“太矯情”。針對這一現象,我想,指責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最好的解決方法大概仍然是多關注自己的感受,多與能讓自己感到舒適、舒展的人打交道,多去尋找自己人生更多的可能性。
分離焦慮的母親
紅孩兒雖然是羅剎女的親生兒子,但他在擁有自立能力後立即離開了母親,在異地做了一個無拘無束、無法無天的妖怪,他住在枯松澗火雲洞中,常常盤剝山神和土地,手下的小妖也向他們要錢,若沒錢沒物贈送便會被拆廟宇剝衣裳。牛魔王平日以吃人為生,而紅孩兒在捉到唐僧後第一想到的就是請父親一起來吃人肉,可見紅孩兒也是吃人的。這樣一個妖怪最後卻被觀音菩薩收為善財童子,前後角色的反差可以説是相當大的。善財童子在《華嚴經》中有詳細的論述:
“父母親屬及善相師共呼此兒,名曰:善財。又知此童子,已曾供養過去諸佛,深種善根,信解廣大,常樂親近諸善知識,身、語、意業皆無過失,淨菩薩道,求一切智,成佛法器,其心清淨猶如虛空,迴向菩提無所障礙。”
可見,善財童子是具有強大的悟性的,在向各種善知者求教後,終於開悟,併到了普賢菩薩的到場。在五代及宋朝這個時期的佛經和石刻像中,善財童子就常常以觀音菩薩的侍者出現了。成為善財童子、獲得編制似乎是一件好事,但鐵扇公主不以為然,她後來見到孫悟空後罵道:
“你這巧嘴的潑猴!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面?”
這話值得仔細推敲,兒子尚未婚配就與父母分離,抓了唐僧後壓根就沒打算請母親,只請了牛魔王,可見母子兩人的感情本來也不是很好。紅孩兒被收編之事即使在開頭有一定不情願的成分,但後來他一定程度上得老闆觀音的賞識,自己從無依無靠的野妖怪一下子變成了受人擁戴的高級公務員,自己未必不滿意。但在母親的角度看,雖然公務員身份相對土妖怪來説似乎更“體面”,但對這種“體面”的認同又意味着對於母親的所處地位的否認,意味着一種背叛,甚至可以説是精神意義上對母親的拋棄。在紅孩兒發生這種重大的身份變化之前,雖然他與母親在物理意義上已經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分離,但他們的世界觀、交際圈等在本質上似乎是沒有差異的,即他們在“體制外妖怪”這一屬性上是共通的。母親至少還可以有一種念想,即,“雖然兒子沒在跟前,但他碰着事兒了肯定找我”,但現在這種念想都幻滅了,母親需要徹底承認子女在物質與精神上都是獨立於自己的。
從現代人的視角看,鐵扇公主的這種憤怒是源於無法忍受與兒子的分離。兒子身份轉變只是對“分離”現實的進一步鞏固,但她無法接受這種事實,遂遷怒於取經團隊。即使到現在,許多母親在面對子女不符合自己期待的人生選擇時還是會焦慮、煩躁,甚至有可能會用一些極端的方式干預子女的選擇,在子女的感受就是“雖然媽媽愛我,但這愛太沉重了”,外人則有可能評價這母親“精神不獨立”。
然而,將這種分離焦慮歸罪於母親“精神不獨立”、“控制慾太強”是對問題的過分簡化,這種評價不僅不符合女人的本質,也完全不能鼓勵女性走出家門。事實上,自古以來女人對孩子的“控制慾”源於女性的生存空間被嚴重壓縮這一事實,“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5]”的禮教觀念也導致結婚生子、並將全部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是女性晚年唯一的保障。與之類似,很多人認為女人總是在妒忌,小肚雞腸,卻沒有意識到這並不是女人的特性。在一切資源匱乏、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的環境裏,只有靠妒忌和打擊別人才能給自己換來一定的生存空間,這是人的共性。
古代的倫理要求女人不得不依附男性,現代中國人雖然從法律上不再有這種人身依附關係,但由於(1)男性角度的離婚成本較低,(2)男性普遍比妻子年齡大,同時預期壽命比女性短(所以多數男性在老年都可以被妻子或再婚的年輕妻子陪伴、照料),(3)社會保障系統的不完善等原因,多數女性的養老問題最終主要還是落在子女身上,老年女性的生活滿意度很大程度上受其與子女的親密關係質量影響,這些客觀因素也導致中國女性在物質與精神各個層面上都會對子女投入過多關注。相較之下,現代一些發達國家的女性在子女遠離家鄉獨自打拼這事上會淡然許多,親子關係也不那麼“黏糊”。
如果女性在丈夫身上無法獲得足夠的正反饋,會通過與子女過分親近來獲得一種補償,即使是對於多數夫妻關係較好的女性來説,因為十月懷胎與長達1、2年的哺乳是女性獨有的經歷,在這長達兩、三年的時間內,女性與子女在身體上緊密相連,彼此之間有大量的情感互動,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有一種“我的孩子曾經是我的一部分”的感受,加上自然選擇及社會文化等各種因素,女性傾向於將更多的情感投入在子女上,並由於這種情感的投入而收穫子女的依戀與愛的回報,加上多數父親忙於在外工作等原因,子女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給予女性超越其他人的情感上的正反饋,成為女性的第一依戀對象。與“第一依戀對象”分離對任何人來説都是災難性事件,不獨是中年女性與兒子分離,我們能在中年喪母、老年喪妻的男性身上看到非常相似的分離焦慮。
一般情況下,如果擁有良好的社會保障與社會支持系統,人在體驗了分離之苦的一段時間後就可以走出來,所以現代女性避免自己重蹈鐵扇公主悲劇的未雨綢繆之舉主要在於:(1) 創造更多途徑來保障自己老年的物質生活,(2) 創造一個有質量的朋友圈,與至少一個成年人達成優質的親密關係,將更多精力放在這個人而非子女身上,捨得更多地將子女交給自己覺得“不完美”的人(比如丈夫、保姆等)看護,將更多精力投放在自己而非子女身上,讓外人對自己進行評價時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個***的人”,而非“這是**的媽媽”。
另外,紅孩兒會與其父親分享人肉而沒有叫上母親,“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萊農的三女兒對於身為公眾人物的父親充滿崇拜,大、二女兒也在長大後奔赴大洋彼岸的美國,住在與她們父親更近的地方,而這三位父親(以及天下諸多父親)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其實是缺位的,這些缺位的父親獲得了孩子更大的認同,付出最多時間、精力與情感的母親卻因為種種不完美而被子女討厭、推遠,他們以及他們所代表的諸多現實生活中的案例也説明,子女們更傾向於認同父母中比較幸福、比較有權力與能力的那一方,接受自己弱者地位的女性即使被子女同情,子女也會因為“母親的不快樂會讓我也感到沉重”而產生遠離的願望,所以“忍讓”與“賢惠”在多數情況下對於女性來説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反而,女性需要拼盡全力活得張揚,將自己的個性與創造力展現出來,才能為孩子樹立好的榜樣,讓子女自然地產生親近、模仿的慾望。
“安分守己”的騙局
按《西遊記》的敍事,據説鐵扇公主獻扇之後“隱姓埋名,後來也得了正果,經藏中萬古流名”。這就不得不讓人細思,一個“隱姓埋名”的人是怎麼能“萬古流名”呢?
這歷史上存在過的人多數都是沉默一生,如果不主動“為自己代言”,正常人連被鄰居記住全名都非常困難,而一個在世時都未曾吸引過任何關注的人要想在死後突然被某學者或傳記作家發現的概率更是幾近於零。諸葛亮説自己“不求聞達於諸侯”,可他在尚未出山之時就已經聲名遠揚了,人家都知道他叫卧龍,他也自比管仲樂毅,這是怎麼做到的呢?顯然“不求聞達於諸侯”這句話是當不得真的,這只是中國傳統士大夫一種習慣性的表態。陶淵明去做農夫,還寫了那麼多詩,是怎麼能流傳後世的呢?他如果真的“隱姓埋名”,如他在《歸去來兮辭》中所説:“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過一種徹底隱居的生活,別説寫詩了,恐怕連活下去都很困難。
即使佛教的許多流派講究“靜修”,那也是作為“弘揚佛法”之前的一個手段。喬達摩·悉達多確實曾經“躺平”幾十年,在一棵菩提樹下不事生產專注內觀,連食物都是靠附近一位女士的施捨,但是,一旦他自覺“有所得”,便立即開始四處宣講自己的理論,這才有“萬古流名”的可能。惠能聲稱自己“不識文字”,但他能背下許多經卷,能講經,能作謁,也是每日用口述文字的方式向世界宣講自己的理論,以至於,如果他不是那樣的“不隱姓埋名”,佛教在中國的普及程度很可能會比現在要低很多。
因此我想,“隱姓埋名”導致“萬古留名”這一敍事即使不是欺人,也至少是一種自欺。即使鐵扇公主真的“萬古留名”,也不是靠她的隱姓埋名,而是憑她強大的戰鬥力,使“借扇”一事在取經團隊的經歷中佔據了重大的分量。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也常被教導“人需要低調才幸福”、“槍打出頭鳥”,但身邊的事實又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會邀功比會做技術更重要”,這種“古人智慧”與現實的脱節説明,如果執着於從老祖宗所言説的人生智慧,我們或許最大的收穫將是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祖先的理論內在的衝突——吳承恩讓鐵扇公主通過隱姓埋名修得正果,但豬八戒一路被唐僧偏愛,最後還可以將最愛的事情(吃)做成事業(淨壇使者),他靠的可不是“低調”,而是油嘴滑舌、邀功與奉迎討好。
從另一個角度,一個人即使做過非常大的事情,如果做的過程隱姓埋名,結果也未將自己的功績用語言表達出來讓他人知曉,這事情對於外人來説便可以説是“從未發生過”,這世界上存在過無數偉大的女戰士、女學者,但因為未被賦予足夠的表達的空間,薩福、希帕蒂婭、羅莎·盧森堡、中野竹子、琳達·諾克林、克萊拉·佩特斯、弗吉尼亞·伍爾夫等無數偉大的名字只被極少人記得,所以那個事實上由女人與男人共同創造的歷史變成了幾乎只有男人的“his story”。我想講述越來越多的女性的故事,也期待更多的女性用自己的作品來表達自己的獨特性,不是默默無聞地出生,再默默無聞地消逝,而是去創造,去展現自己生命的細節,去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獨特的理解,不僅要讓後人記得自己的姓名,而且要在現在,在自己活着的幾十年中,就讓世界看見自己。
李慧敏,2021.6.16,於天津
[1] 胡朗,劉春梅.(2021).《試論牛魔王及其家族的印度淵源》
[2] 《雜寶藏經·鬼子母失子緣》原文: “鬼子母者,是老鬼神王般闍迦妻,有子一萬,皆有大力士之力。其最小子字嬪伽羅。此鬼子母兇妖暴虐,殺人兒子以自啖食。人民患之,仰告世尊。 世尊爾時即取其子嬪伽羅,盛著缽中。時鬼子母周遍天下,七日之中,推求不得,愁憂懊惱。傳聞他言,雲佛世尊有一切智。而至佛所,問兒所在。 時佛答言:汝有萬子。唯失一子。何故苦惱愁憂。而推覓耶?世間人民或有一子,或五三子,而汝殺害。鬼子母白佛言:我今若得嬪伽羅者,終更不殺世人之子。佛即使鬼子母見嬪伽羅,在於缽下。盡其神力不能得取。還求於佛。 佛言:汝今若能受三歸五戒,盡壽不殺,當還汝子。鬼子母即如佛敕,受於三歸及以五戒。受持已訖,即還其子。 佛言:汝好持戒!汝是迦葉佛時羯膩王第七小女,大作功德,以不持戒故,受是鬼形。”
[3] 慧琳.《一切經音義》,第七卷
[4] 張藝璇. (2020). 論芭蕉扇在《西遊記》文本生成中的作用. 名作欣賞:中旬, 000(002), P.159-162.[5] 《禮記·郊特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