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音樂到底有多「難」聽?_風聞
哎呀音乐-哎呀音乐官方账号-一直想学习一门乐器,却不知从何开始?来!我教你呀2021-06-25 08:34

世界上最難聽的歌是什麼歌?
答:《Lost Rivers》。
這個答案相信不會有太多人表示反對。其實一首歌曲的難聽與否是很私人的審美問題,但這首歌奇蹟般地統一了大家的審美,沒聽過這首歌的朋友,可以先聽聽看。(貼心提示:記得先找到暫停鍵在哪)
怎麼形容這首歌帶給人的精神衝擊呢?
這麼説吧,去看看網易雲這首歌的31萬評論整齊劃一的控訴就知道了,連網易雲評論區那股子生而為人、傷春悲秋的敏感屬性都被擊得粉碎,只剩下一句十分接地氣的吐槽:

令人不禁想問一句:這位歌手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能創造出如此「報復社會」的音樂?
不過你還別説,這背後真有一段故事。

一場音樂實驗
珊蔻·娜赤婭克,一位來自圖瓦的歌唱家,一輩子都在歌唱着她發生劇變的家鄉,同時,她也是《Lost Rivers》的創作者。

1957年,珊蔻出生於圖瓦,她的命運就和家鄉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圖瓦,它位於蒙古國西北,西伯利亞以南,算得上是亞洲中心。
眾多文明在這裏相互碰撞、影響:來自西方的突厥人,來自東方的蒙古人,來自南方的佛教信仰,來自北方的薩滿教崇拜,還有溯流而上的東正教傳教士們。
它像是一個文化的大熔爐,混着西伯利亞的蠻荒氣息,呈現出無比魔幻的色彩,小珊蔻就在這裏長大。
無論走到何處,珊蔻都説:「首先而最重要的是,我是一個來自草原的女人。」

在圖瓦,歌聲可以代替語言表達情感。
她的祖母會連續唱幾個小時的古老的搖籃曲哄她入睡,人們高興時唱歌,悲傷時也唱歌,家鄉的草原和祖母柔美的歌聲,深深地烙進了她的記憶,她的第一個音樂靈感也來自於她的祖母。
《Lost Rivers》評論區有人説這種唱法類似於蒙古族的呼麥,這位朋友説的不錯,就是「呼麥」。
因為緊挨着蒙古國,文化相差不多,她的很多作品也很有蒙古歌曲棉柔悠長的氣質,並且她也學會了呼麥,黃雀鳥鳴的尖鋭、烏雲雷聲的低沉,兩種聲音在呼麥中完美地融為一體。
然而在圖瓦,女人不允許學習呼麥,即便如今她成為了圖瓦文化的代表人物,卻並非所有圖瓦的人民都願意接受她。
80年代,圖瓦還是蘇聯下的一個小國,她不得不去莫斯科繼續深造,完成她有關宗教唱法的論文,並且在莫斯科學會了即興表演,並繼續修習巫師和祭司的發聲技巧。
1991年,時局動盪不安,蘇聯已經走到了解體的邊緣。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珊蔻在柏林錄製了長達74分鐘的人聲實驗專輯——Lost Rivers,其中包含了13首歌。

關於這張專輯,珊蔻表示: 「一個失控的國家,就像一條因自然災害而乾涸的、失落的河流。我要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傳達這種(迷茫的)感覺。我想讓人們通過一個女人誠實的、不加修飾的嚎叫,來感受這種痛苦和恐懼。」
聽完這個解釋,我暫且放下了對《Lost Rivers》的抗拒,認認真真聽了一遍整張專輯,很抱歉,我還是做不到把它成美妙的音樂去欣賞,但是我開始試着理解這首歌。
Lost Rivers,意為迷失的河流,這首歌曲很可能是想展現一種歷史轉型期的迷惘、焦慮與苦痛。
作為蘇聯的成員國,圖瓦見證了巨大的社會變化。
舊的秩序與生活正在逐漸地瓦解,但圖瓦人卻和無數其它蘇聯人一樣,看不到未來的方向,圖瓦的未來,便如同西伯利亞草原上的一條曲折的河流一樣,被迷霧遮蔽,無法看清來處,更無法看清去向。
**作為實驗音樂,Lost Rivers的目標,是用扭曲的聲響,追求着純粹的、不夾雜任何意義的聆聽。**其實誰也無法説清楚作者真正想要表達什麼,或許是對未來的迷茫,或許是對某些人的不滿,或許什麼都沒想,就是單純地瞎唱。
和家鄉圖瓦教給她的一樣,她只是在不假思索地「歌唱」,一切都藴含在聲音裏,無需過多解釋賦予其意義。

和無數實驗音樂家一樣,珊蔻做到了「讓聲音自己説話」。

實驗音樂
在「難聽」背後,《Lost Rivers》的持續火爆非常引人注目,它迎合了我們對實驗音樂的古怪期待和獵奇心理,我們對歌曲的背景一無所知,卻仍然感到有趣。
這也是這首實驗音樂擁有如此高的話題性的原因。
很多人僅僅聽過Lost Rivers,從此便對實驗音樂擁有了心理陰影,認為所有的實驗音樂都是鬼哭狼嚎,不堪入耳,甚至連帶着聽實驗音樂的人一同打包扔進了「奇葩」的分類裏。

事實上,實驗音樂並不是什麼虛無縹緲、陽春白雪的大眾無法理解的抽象藝術,它就是一種「實驗」。
這裏説的實驗並不是那種控制變量、嚴謹的科學實驗,反而更像是中世紀的鍊金術士:把各種奇怪的、未曾設想的東西混合在一起,希望可以製造出黃金。
在大多數情況下,鍊金術士都是定會失敗的,而大部分實驗音樂,也是註定失敗的。
實驗音樂中的庸作,會比通俗音樂中的數量更多。
它們的製作者水平參差不齊,有些實驗音樂的人工痕跡十分刻意,有時候並非是真的是我們鑑賞水平不夠,才無法理解實驗音樂的高明,而是因為那玩意兒確實什麼也不是。
其實大部分實驗音樂,就只是沒有任何技術功底和藝術內涵的噪聲。

然而,實驗音樂仍然是偉大的。
但大部分實驗音樂的偉大,都不是當時就顯現出來的,音樂世界對於新生的實驗音樂的反應往往慢一拍。
20世紀60年代,美國東北部出現了一種全新的音樂,被後世人稱為「極簡音樂」。
它運用較少的音樂素材(可能是一個動機),不斷重複,並在重複中漸變,從而傳遞出發展和變化的微妙感覺,比如John Adams的《China Gates》。
一開始,極簡音樂被認為是冗長、難忍、沒創意的。
聽慣了通俗音樂的觀眾們,根本沒法忍受樂隊演奏三個小時卻不改變一個和絃,不少人都對極簡音樂冷嘲熱諷,説「極簡音樂是作曲家在樂譜上有規律地畫圖案寫出來的。」
但今天,極簡音樂的影子不僅出現在一首首電子舞曲中,更滲入到了其它行業當中。
在漢斯·季默(Hans Zimmer)為諾蘭的電影《星際穿越》寫作的Cornfield Chase 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極簡主義音樂為配樂帶來的情感張力。
重複中漸變的極簡音樂模式,搭配渾厚的管絃樂和高頻的電子樂,華麗而空靈、孤獨而悲壯,極致地渲染了影片人物的複雜情感,而這樣的電影配樂寫作的底層思路,正是源於當年被嗤之以鼻的極簡音樂。
和無數成功的實驗音樂一樣,極簡音樂成功地脱去了早期的生澀外皮,將其編曲的內核思想融入到了現代音樂創作的血液裏。
為什麼面臨如此的非議,實驗音樂家卻仍然有着這麼高的創作熱情呢?
一個鍊金術士的樂趣,也許不在製造黃金,而在不斷試驗尋找黃金的過程中,而一個實驗音樂家的樂趣,也許不在做出真正雅俗共賞的音樂,而在於探索音樂邊界的過程中。
或許是清晨的鳥鳴,或許是汽笛的嘯叫,芸芸眾「聲」都有着自己的音樂性,這些聲音和它們組合的不確定性,對實驗藝術家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當然,實驗音樂或許沒有像鍊金術士渴望黃金那樣明確的目標,它更像是一種出於好奇探索精神做出的勇敢嘗試。
鍊金術士們從鍊金試驗中得到教訓,而一切音樂家都能從實驗音樂中得到啓發——無論是作為靈感還是教訓,人們曾經從尿液中提取製作火藥的必需物,音樂家們也可以從粗糲的實驗音樂中得到創作的靈感。
不過和鍊金術士一樣,創作影響深遠的實驗音樂,確實需要藝術家有過人的想象力與創造力。
評判一首實驗音樂好不好,顯然不能只是看它是否符合大家的口味,更重要的,是要看這首實驗音樂夠不夠「新」。
這裏的「新」,不是説搞譁眾取寵的噱頭,而是指實驗音樂本身擁有一些從未出現過的東西,同時,普通聽眾在聽實驗音樂時,也不該端着架子,認為自己在欣賞某種藝術。
喝下嶗山蛇草水的那種獵奇和嚐鮮,或許才是一個實驗音樂聽眾應有的態度。

**實驗、**先鋒、前衞
對於樂迷們來説,實驗音樂、先鋒音樂和前衞音樂的區別時常令人感到迷惑,這三個名詞似乎離鬼哭狼嚎都很接近,但彼此間卻有着微妙的區別。
前衞(progressive)
前衞音樂更傾向於挖掘已有的聲音模式中的創意。
簡單音樂點子的複雜化、音樂風格的融合、新風格的誕生等等這些,都可以説得上是一種前衞。前衞這個概念在搖滾樂中出現的尤其頻繁。
廣義來講,每一首把老套的東西玩出新點子的搖滾樂,都是前衞的。
先鋒(Avant-garde)
先鋒音樂指在領域內處於創新前沿的音樂。
先鋒音樂與前衞音樂基本一致,但更傾向於採取了傳統中的極端立場,而且更有時代特徵,更容易和音樂之外的藝術形式結合。「先鋒」一詞,意味着對美學慣例的批判,拒絕現狀,支持獨特原創元素,以及故意挑戰疏遠觀眾。
如果説前衞更像是「基於原有的創新」的話,那麼先鋒則是「故意跟觀眾和大眾審美對着幹的前衞歌曲」。
實驗(experimental)
實驗音樂則傾向於使用嶄新的音色或者模式。
不同於先鋒和前衞的繼承傳統,我們可以用「實驗音樂」來稱呼任何突破現有界限和流派定義的音樂,它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音樂,是引領潮流的音樂。


實驗音樂≠瞎搞
失真的電吉他音色,對於聽慣了鄉村民謠的大爺大媽來説,是純粹的噪音;但對於任何一個互聯網時代的年輕人來説,那只是日本動畫番劇的開場曲中經常會出現的聲音。
每個時代的音樂審美,都建立那個時代的大眾對聲音的認知上。
實驗音樂的目的就是為了顛覆這種大眾對聲音的固有認知。
「所有在我出生之前發明出來的東西都是理所當然的;所有在我15到35歲之間發明的東西註定是要改變世界的;所有在我35歲之後的發明都是反人類的。」
可能這會兒一些朋友已經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自己嚎叫三分鐘,是不是也算是在搞實驗音樂?
我只想説,對不起,這叫擾民。

很可能會被請到派出所好好聊聊,某種程度上,這或許能算得上一種行為藝術(但願人民警察可以相信你的説辭),然而卻不是實驗音樂。
實驗音樂的製作門檻還是挺高的,現實中,有很大一部分實驗音樂製作者都是「學院派」。
一個學院派作曲系的人可能每天都在思索,該怎麼創作超前的音樂。因為在學院中,音樂理論和實驗音樂的發展總是相輔相成的,這也側面説明了,如果沒有紮實的學術功底,是基本沒法創作出實驗音樂的。
有很多人質疑實驗音樂的意義,但任何類型的音樂,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有些用來思考,有些用來蹦迪……

正因為它們價值不同,所以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該用我們的不理解,來否定一首音樂創作的意義。
在實驗音樂一次次的試驗和失敗中,我們的音樂離未來越來越近。
至於好聽不好聽,就跟着耳朵走,不必強行欣賞,凸顯自己的品味獨特高貴,也不用過分質疑甚至貶低,就當是喝了一口嶗山蛇草水,好喝就多喝點,不好喝就換別的喝。
説到底,不過就是一首歌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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