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睒睒:賣水的首富_風聞
何加盐-何加盐官方账号-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2021-06-25 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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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睒睒/圖源: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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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的秋冬,浙江諸暨人鍾子逸,很忙很忙。
10月,他作為國民黨人,參與成立了中國國民黨諸暨縣黨部;12月,又作為共產黨人,主導成立了中國共產黨諸暨城區支部,並擔任支部書記。
那時國共兩黨尚未決裂,國民黨內的很多人同時也身兼着共產黨員的身份,例如有一位姓毛的同志,之前還擔任着中國國民黨代理宣傳部長的職位。所以,鍾子逸身兼兩職,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但是,此時的浙江,乃是處於軍閥孫傳芳的治下。國共兩黨聯合的國民革命軍從這年7月開始北伐,現已攻到浙江。所以杭州周邊,各種明爭暗鬥,異常激烈。孫傳芳的五省聯軍對革命者嚴防死守。在這樣的情況下搞地下鬥爭,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萬分危險,何況是身兼二者。
好在,浙江全境很快就被北伐軍拿下,鍾子逸的父母妻子,不用再為他擔心了。
但是,誰也想不到,更危險的時候,還在後頭。
1927年春,隨着老蔣在華東站穩了腳跟,他的屠刀開始砍向此前一直並肩作戰的共產黨人。
4月11日,國民黨在杭州封城“清黨”,鍾子逸的上級何赤華被抓,不久殺害;鍾子逸的親密戰友壽松濤也被通緝,被迫出逃。
鍾子逸驚險逃過一劫,隱瞞了共產黨員身份,在國民黨內繼續潛伏。
第二年,一個新的生命,給危難中的鐘子逸帶來了些許的慰藉:他的兒子出生了,起名為鍾旭我。日後,鍾旭我將以“楊翼”之名行走於世間,又稱“鍾楊翼”。
時間匆匆十幾年。楊翼考上了上海的大學。也許是受父親革命思想的影響,他報考的是偏向左翼思想的“民治新聞專科學校”(院系調整時併入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把馬克思的《資本論》學到可以大段大段原文背誦的程度。
1949年1月,21歲的楊翼開始在浙東游擊區從事新聞工作;1950年調入《浙江日報》,從助理編輯很快當到編輯,再當到副組長;1957年3月,調入浙江人民廣播電台,成為政治宣傳組的負責人。
這年的初夏,楊翼和妻子郭瑾,幹了一件 “大事”。
郭瑾是一位普通幹部,在肅反期間,由於被人冤枉,無緣無故關了100多天,出來後也沒個説法。她咽不下這口氣,便想方設法要為自己洗清冤屈。
1957年5月,恰好周總理陪同外賓來杭州,楊翼作為浙江廣電部門關鍵崗位的工作人員,自然是知道領導人行蹤的,便告訴了郭瑾。郭瑾大着膽子,在周總理會見外賓的酒店門口攔住了總理,反映情況。
有總理交代身邊人過問,郭瑾被冤枉的事情很快得到解決,但如此一來,她也把原單位的人狠狠得罪了。
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年輕的小夫婦做了政治上這麼不成熟的事情,後果可想而知。很快,隨着“反右”的深入,郭瑾和楊翼雙雙被打為“右派”,罪名就是“為肅反翻案”。
但這只是這個小家庭災難的第一步。後來,隨着鍾子逸在1927年之後脱黨的“黑歷史”被揭發,楊翼也受到了牽連。
1960年代,郭楊二人被下放到諸暨農村,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此後一直到1978年,他們才回到杭州。
據他們在諸暨的鄰居、作家梅芷後來的記述,此時的楊翼,“黝黑的臉龐,青筋暴突的粗糙雙手……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看他的樣子,不識字都有可能”。
戴着右派帽子下放諸暨,那是楊翼生命中最低谷的一段時期。不過,他的女兒鍾暶暶曾經偷偷讓算命先生給算了一卦,説他“一生事業老來隆”。
在楊翼50歲的時候,這句話開始應驗。那年,隨着中發【1978】55號文的實施,所有右派分子全部摘帽。楊翼回到了浙江省廣播電台工作,後來事業上風生水起,成為省社科聯的領導,直到1993年離休。
但是,更主要的應驗,還要在後頭,不過與他自己的努力就無關了,而是和當時跟着他下鄉的孩子有關。
這個孩子,有一個大部分人都不會念的名字:鍾睒睒。(讀音和意思都是“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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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睒睒出生於1954年。小學時,他跟着父母下鄉到諸暨,在農村長大。
由於他的刻意低調,關於他的童年,未見任何資料記述。只知道他讀到小學5年級,就輟學,被送去學泥瓦匠,後來又學木匠。
時間倏忽到了1977年,鍾睒睒23歲。在農村當個泥瓦匠或者木匠,一輩子可能也就這樣過去了吧。
但是命運又給他開了另一扇窗。那一年,中國恢復了高考制度。鍾睒睒的妹妹鍾曉曉報名參加高考,他也激動地跟着報了名。
但是,憑着他小學五年級的水平,要考上大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連考了兩年,每次都離最低錄取線差二十多分。最後只好放棄。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1978年起,在鄧小平的批示和支持下,從中央到各省,建立了多所通過電視和廣播上課的大學,簡稱“電大”。文革期間耽擱了教育,又沒能通過高考的社會青年,很多都進了電大學習。
鍾睒睒也成為了浙江廣播電視大學(現浙江開放大學)第一批學生。我未能查到他的具體入學年份和該校當時的學制,只知道學校的官網上寫着他是“1985屆漢語言文學專業校友”。
電大是業餘學習體制,鍾睒睒此時另有正式的工作。隨父母回城後,他先是在浙江省文聯負責基建管理工作,後來轉到《江南》雜誌社。
很巧的是,當時杭州有一個長得像外星人的姓馬的高考落榜生,正蹬着三輪給出版社運雜誌,其中主要的一本,就是《江南》。也有資料説他倆當時都住在浙江省文聯宿舍的同一棟樓。如果這一説法屬實的話,那日後的中國兩大首富,可能在很早的時候就有交集了。
在省文聯和《江南》沒待多久,鍾睒睒就進入了父親早年曾經工作過的單位:《浙江日報》,在該報農村部當了一名記者。
1985年1月,剛過30歲生日不久的鐘睒睒,取得了人生第一個重大成就:他的一篇報道,火遍了全國。
這篇名為《洪孟學為啥出走》的採訪稿,不僅得到了浙報總編輯鄭夢熊的社評推薦,還被《人民日報》專文評論。

鍾睒睒當時的大作/圖源:湧金樓丨B面鍾睒睒 記者出身的“獨狼”老闆,記者 章卉 見習記者 楊顏菲,浙江新聞客户端
在文章中,鍾睒睒寫了一個自學成才的技術人才洪孟學的遭遇:他的科研水平非常高,但是在國營大廠裏卻處處受到壓制,後來憤而出走到鄉鎮企業,受到高度重視,幹成了一番大事業。
該文戳中了當時的國企體制存在的重大問題,也讓諸多覺得“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強烈共鳴,所以在全國範圍都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讀者紛紛來信討論這個問題,以至於浙報專門開闢了“識才、愛才、用才——《洪孟學為啥出走?》讀後感”專欄,連發了十幾期讀者來信。
順理成章地,鍾睒睒也成了風雲記者。如果在媒體行業一直做下去,前途應該會很不錯。
但對鍾睒睒而言,比文章本身帶來的榮譽和機會更重要的是,他通過不斷採訪牛人,開闊了視野,也積累了人脈。
在浙報5年,他先後採訪了500多人,不僅瞭解了各行各業的情況,還和其中的很多成為好朋友,日後有的成為他事業的合作伙伴,其中就包括洪孟學。
1988年,全國人大通過了國務院關於設立海南經濟特區的議案,大量的資金和優惠的政策迅速向這個海島傾斜。一時之間,“去海南淘金”成為一股全國風潮。馮侖、潘石屹、海航陳鋒、愛爾陳邦等人,都是在那前後到的海南。
當時,海南的種種新聞,也是《浙江日報》報道的重點。鍾睒睒每天看着浙報上刊登的海南熱火朝天的建設,自己也激動得熱血澎湃。終於,他坐不住了,向報社提出了辭職。
鍾睒睒的辭職,引起了報社領導的左右為難。因為當時體制內裸辭出來的畢竟是極少數,何況鍾睒睒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最終,領導還是沒有阻攔他,而是作為人才合理流動的問題來處理。
於是,鍾睒睒順利離職,成為浙江省新聞記者“下海”的第一人。
3
鍾睒睒的第一份事業,完全是文人的想法,而且志向極其遠大:要辦新中國第一份私營的報紙。
他做了充足的準備:物色好了編輯、記者;聯絡好了供稿的各領域專家和實業界人士;甚至拿到了統一刊號CN46-0014;在一些報紙和雜誌上發了創刊啓示。
1989年7月1日,這份名為《太平洋郵報》的報紙發行了第一期。上面不僅有質量還不錯的文章,還有由全國79家企業、工廠、報社及其他組織發來的祝賀,甚至還拉到了上海針織四廠和蛇口港的廣告。
在創刊詞中,鍾睒睒激動地寫道:
“在世界郵報之林中,中國第一張郵報——《太平洋郵報》,應亞太時代之運,乘中國開放之潮,破土而出!……她將努力發揮自己的媒介作用,幫助中國實業界、理論界打開‘門户’,走向世界;幫助港澳同胞、海外僑胞和外國投資者透過‘窗口’,瞭解中國。”
按照這個架勢,這份每週一刊,每刊四版的報紙,看起來前途十分遠大。
但是,《太平洋郵報》的起飛之日,也就是墜落之時。由於種種原因,第一期,就成了最後一期。鍾睒睒前期的所有投入全部打了水漂,只能另尋出路。
好在鍾睒睒此前作為浙江日報記者,認識的各種奇人比較多,他便和別人合夥辦了一個蘑菇廠。
這是鍾睒睒棄文從商真正的開始。他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入進去,做起了蘑菇種植基地。
但沒想到,他種的蘑菇根本就不適應海南的氣候,種來種去都不成功,只好關閉。當時他已經欠了一屁股債,連種蘑菇的農民工資都差點付不起。他咬着東拼西湊,把農民的工資都結了,寧可自己一身債,不欠農民半分錢。
蘑菇鍾失敗後,鍾睒睒又改賣窗簾。那時是海南的基建熱潮期,窗簾生意很好做,慢慢地有了一點眉目。
好不容易攢下幾萬塊錢,鍾睒睒又回過頭去搞他心心念唸的養殖業,這一次是養對蝦。結果不久又賠得一塌糊塗。
不過,經過兩年多的折騰,他在海南的人脈關係倒是搞得很熟了。當時,老家杭州有一個工廠,做了一種產品熱銷到全國,正在各地招代理商,他拿下了這家工廠在海南和廣西兩省的代理權。主要代理的產品叫做:娃哈哈兒童營養液。

早年的娃哈哈兒童營養液
當時娃哈哈火遍全國,“喝了娃哈哈,吃飯就是香”和“媽媽我要喝”的廣告,每個小孩都耳熟能詳。所以鍾睒睒拿到兩個省的代理權,等於拿到兩台印鈔機,很快就大賺了一筆。
看到這錢這麼好賺,鍾睒睒就一心想賺更多,把貨串到與海南隔海相望的廣東湛江去賣。
凡是採用過代理模式或者做過經銷商的都知道,跨區串貨是大忌,是商家絕不可能忍受的。所以鍾睒睒此舉被娃哈哈發現後,代理就做不成了,只好再做其他的。
不過此時,他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本,也有了經商的經驗,缺的只是一個市場機會。
很快,他就找到了這個機會:保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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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保健品是一個很特別的行業。這裏有過無數成功的故事,也有無數人在這裏面栽了跟頭。因為這個行業太暴利,來錢太快,而且成功與失敗主要的決定因素就是營銷,所以容易大起大落。
早年的太陽神,稍後的中華鱉精、三株、紅桃K,後來的腦白金等,都是曾經叱吒風雲的玩家。
1992年,中國的保健品市場已經超百億規模;其中的領頭企業太陽神,已經做到13億的營業額。要知道,那時候華為才剛剛突破一個億;名滿天下的巨人集團,要到1993年才做到3.6億。
在這樣的背景下,1993年,鍾睒睒成立了一家名為“養生堂”公司,進入到保健品行業。
日後回顧這一決定,他説道:“一個小企業要發展壯大,他所經營的種類必須具有唯一性,而且必須是暴利的。因為沒有規模效應來供你慢慢積累。”
養生堂公司的股東名單中,有一個我們已經熟悉的名字,叫做“洪孟學”,正是鍾睒睒當初報道過的那位技術人才。
在洪孟學的技術支持下,養生堂做出了一款產品,名曰“龜鱉丸”,就是把龜鱉用極低温速凍的方式碎成粉,再做成膠囊。
這個產品本身沒有太大的技術含量,只是迎合了“甲魚大補”的傳統觀念,推出市場後賣得還不錯。
鍾睒睒的營銷天分從這裏開始展現。他打出“早晚兩粒龜鱉丸,好過天天吃甲魚”的廣告,後來又升級為“養育之恩,無以回報”的系列廣告,成為很多人揮之不去的熒屏記憶。
此外,他還精心設計了“尋找十大類千名病友”、“百名抗病勇士”和“百名特困病友” 尋訪、“100%野生龜鱉海南尋真”等一系列事件營銷,再加上當時馬家軍正在大力推廣“中華鱉精”,使得“龜鱉養生”這個概念大火特火,所以養生堂龜鱉丸很快就做起來了。當時,僅浙江一省,一個月都可以賣到2000多萬的銷量。
龜鱉丸做起來後,為了擴大保健品業務版圖,他看上了浙江一家生產保健酒的老牌企業。經過談判,對方同意200萬元賣給他。
鍾睒睒到酒廠去實地考察,結果廠子沒看上,卻相中了廠子旁邊的一汪湖水,那就是千島湖。
千島湖原本沒有湖。新中國大幹水利的時候,圍截新安江,建成了新安江水庫,後改名“千島湖”。何加鹽曾有幸泛舟湖上。此地風景極其優美,湖水清澈甘醇,手掬即可飲。所以留下很深印象。
但普通人與商人的不同就在於:普通人去了,只不過感嘆一聲“這水真好”;而商人去了,卻想着把這水變成商品。
鍾睒睒馬上改變主意,不做酒,就做水。
1996年,他成立了“新安江養生堂飲用水公司”(1997年變更為“浙江千島湖養生堂飲用水有限公司”),拿下了千島湖水的獨家開發權,開始了賣水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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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中國飲用水市場上,最暢銷的水是純淨水,如“27層淨化”的樂百氏、“我的眼裏只有你”的娃哈哈,都是市場佼佼者。
鍾睒睒剛開始也做純淨水,但同時,有了千島湖水在手,他也推出了主打產品:天然水,並起了一個日後將傳遍全中國的名字:農夫山泉。
1997年和1999年,鍾睒睒先後推出了兩條可以位居中國廣告史上最經典之列的廣告語:
“農夫山泉有點甜”;
“我們不生產水,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如果你聽到這兩句話都覺得很耳熟,就可以知道農夫山泉的廣告有多成功。
隨着農夫山泉一系列廣告的狂轟濫炸,再加上贊助1998年世界盃的央視轉播,以及成為中國奧委會選定的2000年悉尼奧運會中國代表團專用水,農夫山泉在短短几年內就成為全國家喻户曉的品牌。
但對鍾睒睒個人而言,最經典的一役還沒開始。
2000年4月24日,養生堂公司開了一個新聞發佈會,本來是借當時在千島湖建成了亞洲最大單體水廠做一個宣傳活動,但是在發佈會上,鍾睒睒突然拋出了一個大新聞。
他説,經科學實驗證明,純淨水對人的健康無益,為了對消費者健康負責,養生堂不再生產純淨水,全部生產天然水。
隨後,養生堂公司採取了一系列的攻勢。例如在中央電視台投放廣告,廣告內容是老師帶着小孩做科學實驗,用兩瓶水分別澆灌兩朵水仙花;一週後,澆灌天然水的水仙花比澆灌純淨水的要長得好。在廣告末尾打出字幕:養生堂宣佈,停止生產純淨水,全部生產天然水。
更厲害的是,鍾睒睒繼續採用了他特別擅長的事件營銷:在全國範圍內選擇21個城市的2700所小學,開展“爭當小小科學家活動”,“小科學家”的主要“科學活動”,就是做水對比試驗。
鍾睒睒這一招,等於完全重新定義了整個瓶裝飲用水市場,直接把所有生產純淨水的廠家逼到了牆角。
在沉默了一個多月後,純淨水廠家終於奮起反擊。6月8日,娃哈哈、樂百氏、怡寶、景田等69家純淨水生產企業在杭州集會,集體聲討養生堂。他們在公開信中聲稱:
養生堂用偷樑換柱、偽科學的手段從整體上否定和貶低純淨水,是不正當競爭;純淨水有國家技術監督局和國家衞生局的兩個標準來管理,符合標準的純淨水是安全、衞生的健康飲用水;養生堂的所謂“天然水”,實際就是水庫水,容易受到各種污染;水仙花實驗是對消費者的愚弄和誤導;“爭當小小科學家”活動,打着科學之名,實際上是偽科學,不僅起不到開發智力的作用,反而使他們容易產生對科學實驗的片面認識,嚴重影響少年兒童全面的科學的世界觀的形成……
平心而論,那個水仙花實驗,確實不能説明任何問題。畢竟,如果用糞水去澆灌,水仙花説不定長得更好,但這不能説明人應該放棄純淨水和天然水,轉而選擇糞水(這裏筆者並不是説那種水好或不好,只是想説明這個水仙花對比實驗不能作為某種水好或不好的證明)。
而讓小學生去做這樣的“科學實驗”,用來暗示天然水比純淨水好,確實是對科學精神的傷害而不是促進。所以,鍾睒睒當時弄的這些廣告和活動,引來了巨大爭議,也就不足為怪。
後來,法院也判定養生堂涉及不正當競爭,罰款了事。
但是從企業營銷的角度來説,這件事情本身是一次極其成功的超級事件營銷。鍾睒睒的發佈會、央視的廣告、“小小科學家”的活動,以及競爭對手的反應和由此引起的爭議,是打多少錢的廣告都達不到的效果。正是從那以後,純淨水在國內飲用水市場的份額逐漸萎縮,而天然水的市場份額卻逐漸擴大。
若干年以後,鍾睒睒又故伎重演,搞出了“天然水比礦泉水好”和“弱鹼性水比弱酸性水好”兩場大戰。前者讓礦泉水康師傅的生意一落千丈,後者也讓怡寶深受打擊。
更厲害的是,農夫山泉對“弱鹼性水”的宣傳,把“弱鹼性水更利於健康”這個存在爭議的概念,成功地植入到很多人的腦海中。相信現在正在看本文的讀者,應該有很多也是對這種觀點深信不疑的吧。
在鍾睒睒高超的營銷技巧帶動下,農夫山泉越賣越好。在2000年結束時,農夫山泉的市場佔有率已經達到了19.63%,成為中國瓶裝飲用水的第一品牌。此後的大部分年份,它都保持了第一或者第二的位置。目前依然佔據着這個領域大概1/5到1/4的市場份額(不同年份會有波動,大體在這兩個數值左右)。
除了農夫山泉這個品牌之外,鍾睒睒還推出了不同領域的多個品牌,並創造了很多膾炙人口的宣傳語。例如朵而膠囊的“以內養外,補血養顏”、清嘴含片的“想知道清嘴的味道嗎”、農夫果園的“喝前搖一搖”等,都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此外還有“尖叫”、“水溶C100”、“成長快樂”等,也都打造成了全國知名的品牌。
從這個成績來看,鍾睒睒是中國商人中當之無愧的營銷高手,與段永平、史玉柱等以營銷見長的知名企業家相比,亦不遑多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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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的公平之處在於,當一個人認為可以操縱人心的時候,人心一定會在某個時候反噬他。這樣的例子,從政界,到媒體,到商界,我們都已經見過無數。
鍾睒睒在營銷上的“侵略性”,也給農夫山泉日後埋下了隱患。
2013年4月9日,華潤怡寶純淨水牽頭在北京釣魚台國賓館開會,發佈了《中國瓶裝水企業社會責任倡議書》。
會上提到:
近年來國內水源污染事件頻發,部分企業水源地遭受質疑,飲水安全存在隱憂等問題,行業內企業有義務更有責任為消費者構建飲用水的安全屏障。
而倡議書中寫明:
生產所用原水必須符合國家《生活飲用水衞生標準》的要求,飲用水生產企業,應按照相關標準和法規對水源地進行嚴格保護;合法、科學、真實、準確對瓶裝飲用水進行宣傳,杜絕誇大產品功能及宣稱保健作用的現象,正面引導瓶裝飲用水消費行為。
不管是會議討論還是倡議書的文字,劍鋒所指,不言自明。
在這個會的第二天,北京的《京華時報》刊發了一篇文章,標題是《農夫山泉被指標準不如自來水》。文章稱農夫山泉執行的是浙江省制定的DB33/383標準,該標準中有些條款要求比國家制定的國標GB5749《生活飲用水標準》要低;同時農夫山泉在廣東萬綠湖生產的瓶裝水,沒有采用廣東標準,而是用了某些指標相對更寬鬆的浙江標準。
這篇文章在網上被廣為傳播(用鍾睒睒日後的話説:“第二天有一萬多次的轉載,所有的媒體沒有一個不報道的”),一時之間把農夫山泉至於風口浪尖。
4月11日,農夫山泉在新浪微博通過官微回應,稱其產品品質始終高於國際現有的任何飲用水標準,並直接點名:我們有理由相信隱藏在幕後的策劃者就是華潤怡寶。
但這僅僅是雙方交鋒的第一回合。其後,《京華時報》連續28天以67個版面、76篇報道和農夫山泉對戰。這是中國媒體史上罕見的一份媒體對一家企業如此密集的負面報道。
農夫山泉也多次通過微博回應報道的問題,期間還説過“信口開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京華時報》你跑不掉,也別想跑!”這樣的狠話。
5月6日,農夫山泉在北京召開新聞發佈會,幾百家媒體蜂擁而至,鍾睒睒親自上台回答問題。
現場的火藥味十分濃厚,農夫山泉把《京華時報》寫的幾十份負面報道貼滿了發佈會的展牆,而《京華時報》的工作人員則在門口散發最新的報道農夫山泉負面的報紙。
除了回應關於“標準”的問題外,鍾睒睒還對《京華時報》進行了毫不留情的回擊,稱“京華時報對法律失去敬畏”、“京華時報有沒有權力在聲明中自稱是黨的一家負有社會責任的媒體”、“(京華時報的所作所為)本質上講是一種輿論暴力”等。
有記者問道,為什麼以這麼激烈的方式回應京華時報。鍾睒睒説:
為什麼用這麼激烈的方式?你想都要命了,能不激烈嗎?
期間,在鍾睒睒提到京華時報沒有采訪農夫山泉就出了報道時,京華時報的記者站起來大聲插話稱:“你們從來沒有給過採訪的機會”。這引起了現場一片混亂,中間夾雜着農夫山泉工作人員“滾出去”的怒吼。鍾睒睒多次請求保持安靜,好不容易才讓現場平息下來。
在後續回答京華時報記者提問時,鍾睒睒説道:
“農夫山泉的尊嚴比金錢更重要……農夫山泉絕對不會為輿論暴力低頭,也不會為自己的尊嚴失去顏面。”
此後,鍾睒睒宣佈永久性退出北京桶裝水市場。農夫山泉並向法院起訴京華時報,向國家媒體監管部門舉報京華時報等。
而京華時報,以及被鍾睒睒點名指責的怡寶,也各自向法院起訴農夫山泉,各方亂戰成一團。
這就是農夫山泉發展史上有重大影響的“標準門”事件,也是鍾睒睒事業生涯中的一個重大挫折。
在當時來看,這件事似乎影響巨大。據事後農夫山泉董秘周力稱,這些報道導致農夫山泉的銷售受到很大影響,據估算利潤損失達數億元。
但是把時間拉長來看,2013年4到5月的這段經歷,對農夫山泉的後續發展,影響可以忽略不計。從2014年起,農夫山泉反而迎來了增幅最大的三年。而到此時,曾與農夫山泉激烈對戰的《京華時報》,則迎來了停刊的時刻,從此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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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商人,如果一輩子能做成農夫山泉這麼一家企業,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功成名就了。但是對鍾睒睒而言,農夫山泉只是他事業版圖中的一部分而已。
另一個部分,是相對不大為人所知的生物製藥。
1991年,當鍾睒睒還在海南賣娃哈哈時,在兩千六百公里外的北京,一家名為“北京萬泰生物製品有限公司”的中日合資企業成立了。
後來,這家企業經過幾次股權變更,到2001年時,由香港新維全資擁有。
此時,農夫山泉已經名滿天下,鍾睒睒已經成為中國水業大亨,養生堂則從保健品切入到醫藥行業,與廈門大學有生物醫藥方面的密切合作。
由於萬泰此前也一直與廈門大學在這方面合作,所以鍾睒睒也知道這家公司。當他聽説香港新維想把萬泰賣掉時,立馬就接手過來,用1710萬元,換得了萬泰95%的股權。
納入養生堂旗下的萬泰公司,主要是從事體外檢測的試劑、儀器和疫苗的研發、生產和銷售。這對於研發人員水平的要求非常高。
鍾睒睒要求下屬:“你們去找科學家,只要天天晚上12點以後還亮着燈的,不管是誰,不管是研究什麼東西,你闖進去,問他要不要錢,給他錢。”
就這樣,他在廈門大學找到了一位名叫夏寧邵的研究人員。
夏寧邵的出身很低,是中專學歷,原來只是湖南婁底人民醫院的一名醫生,後來到廈門大學工作,因為醉心於研究而與鍾睒睒結緣,後來就一直合作。
在夏寧邵等一批科研人員的努力下,萬泰研發出了我國第一個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艾滋病病毒快速診斷試劑。後來,萬泰逐漸成長亞太最大的艾滋診斷試劑生產基地,也是酶聯免疫試劑領域的隱形冠軍;這兩年,又研發出我國自主研發的宮頸癌疫苗。
只不過,由於這些都不是大眾日用品,所以不像農夫山泉那樣為大眾所熟知,也少有人知道萬泰與鍾睒睒的關聯。
但投資市場卻知道其價值。2020年4月,萬泰生物上市,受其宮頸癌疫苗即將上市的消息助推,加上新冠疫情對疫苗行情的利好,市值很快就突破千億。
而根據萬泰生物的招股書顯示,鍾睒睒直接或間接擁有公司83.56%的股份。這一下子就讓他置身於中國最有錢富豪之列。
但鍾睒睒的露富之旅,才剛開了一個頭。
5個月後,農夫山泉在香港上市,市值超過4000億港元。鍾睒睒擁有的84.4%的股份,讓他一下子成為中國首富。
雖然由於股價的實時波動,鍾睒睒在半個小時之後就掉落到第二名,但是這已經足以讓他成為網絡熱議的話題。
絕大多數中國人也是在這時,才知道農夫山泉的老闆姓鍾,而且這麼有錢。但他古怪的名字,依然讓大多數人不知道怎麼讀。我相信看本文的讀者,大部分應該也是第一次知道“睒”原來唸作“閃”。
當很多人還在熱議“半小時首富”的時候,隨着農夫山泉和萬泰生物股價的不斷上漲,鍾睒睒在不久後悄悄地重回了中國首富的位置。
在福布斯2021年全球富豪榜上,他以689億美元的身家,名列世界十三,中國第一;在胡潤2021全球富豪榜上,以5500億人民幣,排名世界第七,中國第一。
在兩個富豪榜上眾多以高科技、互聯網起家的大佬之中,這個主業是賣水的人,顯得尤其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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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多次寫過,人都是複雜的,商人尤其複雜。鍾睒睒就是典型的代表。
他正式上學只上到小學五年級,後來拿個電大文憑,由農民而變成了文人,成為了頂尖的新聞記者。
而作為一個文人下海從商,又做成了最厲害的商人。在中國所有創業的文人裏面,他是商業上最成功的一個,沒有之一。
他的脾氣很差,動不動就對下屬發火。在企業的績效評價表上,高管對他的打分最低的就是脾氣不好,不善於傾聽。
但是他對人又很好。曾經是他筆下人物、後來與他一起創業的洪孟學,雖然已經於幾年前去世,但是三個子女和一個孫女至今佔有農夫山泉2.381%的股份,按現在市值,價值約90億人民幣。他的妹妹鍾曉曉和鍾暶暶,妻子盧曉萍的哥哥姐姐,也都佔有一定的股份,加起來高達6.44%,合200多億人民幣。
在汶川地震的時候,農夫山泉捐贈了200多個車皮水給災區,鍾睒睒冒着餘震的危險,在映秀、北川等地待了8天9夜。當時酒店已經震成危房,不讓住,他簽了生死自負的承諾才住進去。回杭州後,在機場面對記者詢問災情,他失聲痛哭,淚流滿面。

左:鍾睒睒在災區;右:鍾睒睒救災回來在機場哭泣
在事業上,他起家是靠着“龜鱉丸”,這在商業上雖然成功,但是從社會價值而言並不值得誇耀。在那個階段,他是一個以利益為重的商人,但未必是一個胸懷天下的企業家。
進入飲用水行業後,他一方面展示了令世人驚歎的高超營銷技巧,創造了多個教科書般的經典廣告,但另一方面也四面出擊,幾度成為行業公敵。
他精心炮製的“純淨水對健康無益”、“弱鹼性水對人體更好”等概念,雖然至今仍然存在爭議,但是已經影響了無數消費者的心智,讓他們認定為這是毫無可疑的真理。競爭對手對此恨之入骨,但又無可奈何。
在生物製藥行業,大眾並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他卻悄悄地成為了細分領域第一,並給國人多次帶來檢測試劑或疫苗方面的福音。
他的成功,除了營銷之外,更厲害的,也許是戰略眼光和定力。
從90年代,鍾睒睒就開始研究企業的長壽問題。他認為,企業的最高境界不是大,而是長遠。所以後來他選擇的都是“日不落的產業”,不管是做水,還是生物製藥,都是人類永恆需要,永不過時的產業。用鍾睒睒的話説:“考慮的每一個產品都是要考慮一百年”。
而在水的方面拿下千島湖、萬綠湖這樣的優質資源,在研發創新方面搞定洪孟學、夏寧邵這樣的優秀人才,則展現了鍾睒睒看透問題本質、抓住事情關鍵的能力,以及敢於一擲千金的魄力,二十多年如一日堅守的定力。所有這些,讓他立於了不敗之地。
從鍾睒睒的一生,我看到了一條非常明顯的進化之路。
從小學生到電大生,這是學歷的進化;從泥瓦匠到新聞記者,這是職業的進化;從失敗的文人到成功的商人,這是事業的進化;從賣龜鱉丸到做疫苗,這是價值的進化……
現在的鐘睒睒,已經做成了兩家千億級別的上市企業,並且擁有了全中國人裏最多的財富。但這,就是他人生的最巔峯嗎?
他的未來,還有沒有更高的追求?如果要繼續進化,超越現在,他會做什麼,又該做到什麼程度?
我看不透,也猜不到。
只能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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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資料:
【1】《我所認識的鐘睒睒》《難以置信的事》《良師益友》,梅芷,江山文學網
【2】鍾睒睒:「文人」今安在?,孟德陽,公眾號“財經塗鴉”
【3】鍾睒睒:升級轉型有區別 升級比轉型重要,彭亮,人民網-視頻頻道
【4】鍾睒睒:簽了生死狀的救災企業家,南方人物週刊,2008
【5】鍾睒睒:我的境界惟求久遠,中央電視台《對話》欄目,見《錢江晚報》2005年0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