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齡童,你這樣痴情到底累不累?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6-26 13:38

作者 | 南風窗新媒體主編 李少威
“真的嗎?真的是六小齡童老師嗎?”
“我的天哪,大師兄真來了?”
“真的像神仙一樣,鬥戰勝佛。”
最新一期的探案推理類綜藝《萌探探探案》,使用了《西遊記》的故事,突然之間,1986版電視劇《西遊記》的經典片頭曲《雲宮迅音》響起,全身戰甲的美猴王在煙霧繚繞中出現,並且,來的的確就是六小齡童本人。
現場一眾明星連連驚呼,屏幕前的無數觀眾也熱淚盈眶。這就是經典的力量,藝術的力量。今天無論“豆瓣九點幾”,許多影視作品也是在時光裏一閃而過,在倍速播放中作為下飯菜短暫存在,而在技術簡陋的時代裏,一些精心的作品卻塑造了一個民族的某個精神角落。
他們是怎樣做到的,這個問題人們問過很多次,也有過很多回答。六小齡童出現之後的一個細節,才是最生動的回答:他的面具開了,表演完便仔細確認,並滿懷歉意地表示要下去弄一弄。
我是六小齡童版《西遊記》的戲迷,而且一家數代都是。因為工作原因,我和六小齡童老師也有過很深入的交流,並且長期保持着聯繫,在這樣一個契機下,不妨再來説一説中國人心中真正的美猴王。
1
他好普通
我和六小齡童約定在北京富力城的咖啡庫見面。考慮到北京交通的不確定性,我住到了離見面地點僅10分鐘路程的賓館裏。
六小齡童是個很隨和的人,這我早已知道,但在去見面的路上,我心裏還是有一絲緊張。這在十幾年記者生涯當中,是很少出現的情況。

攝影/閻芳
對我來説,這是一個不一般的採訪對象,在70後直至00後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過程中,他都以一箇中國超級英雄的形象陪伴周圍,在孩子們社會化的關鍵階段,提供健康、浪漫和富於想象力的精神資源。由於在1986年版的電視劇《西遊記》中的出色表現,在社會潛意識裏,六小齡童就是孫悟空,其他的,要麼不是,要麼不像。
他在媒體中出現的頻率不算低,但他的曝光有一個問題,即:什麼內容都被問了一遍,卻都沒有經過用心的思考和組織,基本上屬於娛樂新聞的行列。我的心理緊張正基於這一現狀:能不能找到一點新東西,串成一條新的邏輯鏈,把這個人的文化意義和社會意義呈現出來,而不再重複那些娛樂性的話題?
雖然沒有人遲到,但他比我和攝影師都還早到,這讓我心裏有些感動。他很忙,助理説他一年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國外,但看得出他很重視這一次採訪,儘管和他經常參加的大咖雲集的大舞台、霓虹璀璨的演播廳採訪相比,一張原木色的咖啡桌實在過於簡陋。
給他帶了一本最新一期的《南風窗》,遞過去,他説:“我看過,我一直就很喜歡看你們的雜誌。”這也許是他很爽快地答應接受採訪的原因之一。

攝影/閻芳
幾天前的一個凌晨,我給他發了一個信息,表達了採訪意向。第二天早上,他的助理金小姐就打電話過來了。金小姐讓我發一份提綱,我坐在電腦前“噼裏啪啦”不到10分鐘,寫了1000多字,之所以快,是因為那些問題根本上就是我成長的一部分。
發過去不久,就定下來過幾天在北京見面。這個提綱吸引了六小齡童的興趣,談話過程中,他説,我一看,以前接受過無數次採訪,但從來沒有跟人這樣去談問題。
“來來來,想喝什麼自己看看。”他招呼着我和攝影師。攝影師悄悄説,感覺他好普通。
的確,外形上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常常在潘家園熱鬧的古玩市場上轉悠着,時不時和人討價還價而且偶爾會上個當的普通百姓。當談話進入狀態的時候,他就變了,各種動作和表情的示範,孫悟空出現在眼前。
1986年《西遊記》播出,至今35年。這35年,是中國社會從一個物質和精神雙重貧乏的時代過渡到兩者皆極大豐富的時代的過程。35年前可能想要看書而不可得,而今天,文化產品的提供就像下雨一樣。其中的中上乘作品,大多也就紅火個一年半載,便淡出公眾視野。《西遊記》的不平常之處在於,35年來從未被遺忘,不斷被重播,不斷收穫好評,因為它的好,不可避免的時代缺點(如特技)也被忽略不計了。

《西遊記》豆瓣評分
另一個更有意思的現象是,由於階層分化、職業多樣化、利益立場多樣化以及受教育的內容差別,現在已經很難出現一件一致叫好的文藝作品,階層和羣體的價值衝突成為評價的主要導向,以至於越是好作品,爭議越多。而《西遊記》,35年來似乎一直遺世獨立,那些紛爭擾攘,全部事不關己,這部作品似乎無可爭議。
小齡童本名章金萊,但很多人稱呼他為“六老師”,始於誤會,而盛於尊敬。經常有人突然認出了他,興奮之餘連提問都變得邏輯混亂:“你不就是演六小齡童的孫悟空嗎?”
角色和他本人融為一體,在大眾認同當中再也不能剝離,在中國很難找出第二個這樣的演員。別人演孫悟空,人們會評論,這個有點像,那個不夠像,而唯獨對他,一切比較性的詞語都消失了,似乎他就是孫悟空,孫悟空自己當然不存在“像不像孫悟空”的問題。
這個角色和這部戲,憑藉什麼成為了一個縱向跨越年代、橫向跨越階層的無鴻溝的精神存在?我想,如果從這個角度去思考問題,會很好玩。
2
人猴一體
六小齡童比約定的時間早得多抵達採訪地點。鴨舌帽、短袖襯衫、齊膝短褲和一雙紅色的球鞋,一身年輕化的隨意穿着。
我們的女攝影師對我耳語:“他好普通啊。”
這是一種跟六小齡童本人關係不大的印象,源自人們對“另一個他”的期待。“另一個他”存在於想象當中,是光彩熠熠的“神”。

年輕人第一次見到他,第一句話大多是:我是看着你的《西遊記》長大的。接着第二句話往往是:你怎麼這麼老了呀?
六小齡童會笑着説:“你就可以長大,我就不能變老?”
的確,對不少人而言,比發現自身變老更難接受的,是發現六小齡童變老,因為孫悟空是不會老的。
孩子們看電視,本就沒有在演員與角色之間明確區分的意識,而他塑造的形象又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在潛意識裏,“六小齡童=孫悟空”。這種關係,有點像美國電影裏的超級英雄,平時是個不起眼的小市民,遇到災難的時候就變成盡人皆知的那個形象。

攝影/閻芳
“我女兒小的時候,一直認為我就是孫悟空,還問我説,爸爸你跟超人誰厲害?”
孩子終要成人,“70後”到“00後”,精神構成裏都有一份與六小齡童相關的孫悟空情結。因為在他們的社會化過程中,六小齡童以《西遊記》中的形象深刻地介入。不管長大後的孩子屬於什麼階層、從事什麼職業,都對六小齡童保持着相當一致的認知。
他坐出租車,司機常常不肯收錢。“你要是給錢那就是罵我,我看了你30多年的戲,沒花過一分錢。”車費實在塞不過去,他就送給對方一套印着劇照的明信片。
他認為自己是中國最幸福的演員,將功勞歸於時代和機遇。“我很幸運地碰上了一個好的時代。”

26歲時的六小齡童
不過,這個形象的成功顯然不能僅僅歸功於“在精神產品匱乏的時代幸運地接到了一個好角色”。他生於猴王世家打下的傳統猴戲功底、劇組人員的無私與敬業、藝術與商業保持距離,都是他所説的“好時代”的構成要素。
“那時候25集的劇,拍了6年,為了一個更準確傳神的眼神鏡頭,整個劇組可以回到十里地之外重來一遍”,六小齡童説,“現在25集兩三個月就完成了,高科技再多、拍攝再複雜,頂多就是半年。”

他認為,即使原班人馬在今天的社會背景下來拍攝《西遊記》,也“拍不出來”。
人猴一體的效果,來自時代的苛刻。
他語速急促,思維靈敏,邏輯連貫性就像樹上矯捷的猴子。當他描述孫悟空的動作與神態的時候,人猴界限更會變得模糊,他會突然站起來,示範發怒、欣喜、沮喪等情緒的表現方式,此時,那個不普通的他就出現了。
女攝影師回去整理照片,感慨地説,看照片都像看戲一樣。
3
猴王的反擊
六小齡童和他塑造的孫悟空從未過時,但時代本身卻會過去。
進入新世紀後,社會在繼續保持對六小齡童版《西遊記》高度認同的同時,對其他以《西遊記》為名卻與小説本身關係不大的影視作品,也並未加以排斥。

各種各樣的孫悟空出現了,或醜如妖怪,或吊兒郎當,或色情搞怪。孫悟空和白骨精談戀愛、女演員飾演的唐僧和孫悟空存在曖昧關係、唐僧愛上了女妖精、師徒四人飲用了子母河的河水之後生下了孩子……
“這有意思嗎?”在將近兩個小時的談話中,這句反問的出現頻率很高。
我早已料定他仍舊無法釋懷。2004年,我在北京聽過他的現場演講,其中一部分內容就是批評對《西遊記》的惡搞。“一些片子,開始拍之前就是把‘惡搞’作為初衷,這不是很奇怪嗎?惡意亂搞,竟然成為你的動機。”
作為一名傳統戲曲藝術家,六小齡童身上傳承着這個羣體謙謙君子的共性,他在批評那些不嚴肅的作品時從不點名。當然,人們一聽就知道在説哪一部戲。
那時《大話西遊》正風靡大學校園,這套1995年上映的票房並不理想的系列電影,被大學生自發捂熱,並向校園邊界之外溢出。孫悟空是個痞子,本當降妖伏魔卻與妖怪情意綿綿,唐僧變成了“嘮叨嘴”,“千古一完人”變得滑稽可笑,而且這些新塑的形象,正在一些羣體心理上內化。

《大話西遊》劇照
六小齡童坐不住了,“我感覺必須主動出擊”。他發下宏願,要進入校園,做1000場講座,對抗惡搞作品對年輕人價值體系的侵蝕,而他的確完成了這一大願。
正是這一決定,讓孫悟空從神話跳入現實,繼續“斬妖除魔”,只是,這次面對的“妖魔”是劇變着的社會心理。
這是一種非人格化的對象,與之“鬥爭”更顯艱難,在各種可選擇的方式中,最艱難的無疑是憑藉一己之力,現身説法。
這會讓一個人筋疲力盡,六小齡童偏偏選擇了這一方式。
六小齡童的孫悟空和其他孫悟空,其實分處在兩個不同的空間維度裏,根本無法對話,就像堂吉訶德對着風車揮劍。他真正對抗的也許不是惡搞,而是一種價值分裂的社會潮流,從社會變遷角度看,這是一種不可抗力。

這一潮流席捲全社會,而在藝術領域受波及最小的,恰恰是六小齡童。從他無論講課到哪裏都會萬人空巷來看,惡搞產品絲毫無損於經典版本的地位。只是,因為熱愛,因為半生的情感投入,他對“西遊記”、“孫悟空”、“唐僧”、“陳玄奘”這些名詞都十分敏感,難以忍受它們被低俗化。
他強調規範,別人宣揚自由,説得多了,他便被一些影視圈的人稱為“西霸”。“《西遊記》又不姓章,你管得着嗎?”
這反而激起了他的猴王血性:“我還就管定了!”
他對惡搞的批評已經廣為人知,他自己形容,説多了“就跟祥林嫂似的”。有網友就説,猴哥啊,你這樣不停地説,不如自己拍一部好電影出來,事實勝於雄辯嘛。
大眾在期待,他也一直在朝思暮想:某一天,“孫悟空演的孫悟空”登上大銀幕。他已經年過花甲,卻絲毫沒有發福,勤奮的練功使他保持着合適的身材。

《萌探探探案》劇照
合適,是對扮演孫悟空而言。
十幾年來,拍電影的機會有很多,也有不少國內頂尖的電影公司請他出演,但最後他都放棄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要讓孫悟空談戀愛。他們説,我們很尊敬你,但市場是殘酷的。”
在那些投資者們看來,孫悟空不談戀愛就沒有人願意掏錢看,但這並不確定。確定的是,六小齡童如果不願意讓孫悟空談戀愛,那他就接不到孫悟空的角色。
“我能不能自己拍?”他到處去找錢,“老闆們都很客氣,但他們寧願花2萬塊錢請我吃一頓飯,也不肯投2萬塊錢幫我拍戲。”
這種情況讓他鬱悶,也讓他鬥志更熾,一直在努力。
4
一生悟空
因為批評,在娛樂化的社會背景下,六小齡童在新聞裏被片面展現出“好鬥”的形象,但“好鬥”,不為博名。
“我在演講前有時會問一聲,在座的有沒有沒看過我們那一版《西遊記》的?十幾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人舉過手。電視台的朋友有一個説法,收視率不行了,就播《西遊記》,馬上就上來了。當然這有點誇張,但也可以説明,自我推銷對我來説沒有必要。”
一遍一遍地重播,目前全球重播次數早已超過3000次,六小齡童的知名度在時光荏苒中不斷滾動。
當年電視劇的拍攝不像正在籌拍的電影那樣,多國合作,但它產生的影響卻是跨越國界的。
在越南,他的知名度不亞於國內。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越南國家主席張晉創來中國訪問,都要求面見六小齡童,張晉創還揮筆題詞:“願孫悟空同志成為越中人民友好的使者,希望美猴王在天空永遠翱翔。”
“孫悟空同志”——和孩子一樣,將角色和演員糅為一體。

他去印度,情景如出一轍。
這讓他對《西遊記》、孫悟空的理解,漸漸超出小説、傳統戲曲以及影視作品,而延伸到一個更開闊也更有意義的層次。“這是一部‘大和’的作品,它超越語言,溝通心靈,尋求和平。”
遙想盛唐,玄奘大師跨國求經的意義,不外乎此。六小齡童説,唐僧和孫悟空合二為一,就是玄奘大師。
我問:“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唐僧是玄奘大師理性的部分,而孫悟空則代表內心的激情?”
他答:“你説得很準確。”
談話進行到這裏,六小齡童對於“惡搞”的不容忍態度,變得更容易理解了。在他心目中,唐僧和孫悟空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虛構人物,而是玄奘大師的一部分。而這位意志力冠絕古今的大和尚,被譽為“千古一完人”、“民族脊樑”。孫悟空和唐僧作為他的一部分,我們當然需要嚴肅對待。

人們很少這樣去理解他,所以他説,“此前我無數次接受採訪,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談問題”。唐僧不是那個被惡搞的“嘮叨嘴”,孫悟空也不是那個“祥林嫂似的孫悟空”。
原本,六小齡童是要去上大學、讀碩士的,卻因為哥哥小六齡童不幸去世,回到了傳承家學、發揚猴戲的路徑設定中,然後遇上了電視劇《西遊記》。從此,他的人生就和孫悟空綁定在一起,和西遊文化綁定在一起,註定為此畢生奔勞,他真正的“九九八十一難”,開啓於“取經歸來”之後。
我問他:你這樣痴情到底累不累?他説,這是興趣,也是責任。
一時悟空,一生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