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產業化,該告別了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1-06-28 21:48
文 | 飛劍客
最近國家提出了中小學要限制課外教育,教育部成立了校外教育培訓司。校外培訓行業的整頓正在進行,資本市場給予非常激烈的反應,像新東方股票今年已經下跌了近60%,個別股票已經下跌到80%以上。

隨之而來的是教育培訓行業裁員聲四起。筆者之前寫《文科生,多不多》裏提到了,這麼多年的大學擴招,那麼多學了天坑理工科專業和文科的大學生,可畢業後沒有多少高薪工作崗位接納他們。與今天的主題有關的是:近幾年教培行業指數型增長,甚至到了無序增長的地步,而很多大學生髮現為了能在城市中立足,只有進入教培行業,才能拿到還算過得去的工資,於是很多人想抓住這根繩子。一種不確定展現在他們眼前,使他們可能成為了時代變革下的一個浮萍。
據相關數據顯示,早在在16年的時候,我國輔導機構教師規模就已有700萬至850萬人,以及1.37億人次的參加學生的規模,他們支撐起了一個超過8000億的龐大產業,且從12年開始一直就保持在10%以上的收入增長。隨着學生數量激增,互聯網大資本也盯上了K12這個肥羊的領域,像阿里和騰訊。由高領領投的風投者僅去年一年就為這個行業提供了超過100億美元的資金,資金的狂熱使監管機構不得不警惕。

基礎教育培訓行業的現狀就是,有資本化的大型培訓機構坐穩釣魚台,例如新東方、學而思,線上的猿輔導,地方的中型連鎖化校外培訓機構,還有一些零散的小機構、業餘家教機構做補充。前段時間資本過熱,導致太多抱着搞錢心理來辦學的人,張口閉口招生宣傳,不停地販賣焦慮,導致壓力下沉。很多教育連鎖機構為了快速佔領市場,瘋狂擴張,同時這些教培行內拼殺很厲害,瘋狂價格戰,後期口碑卻沒打下來。早在疫情前,教培機構收錢跑路的情況就時有發生。
就在這幾天動手整頓教培機構的時候,筆者看到網絡上怨言也頗多,多半是自稱學生家長。比如有家長認為,這是一個頭疼醫頭的政策,治標不治本。只要高考指揮棒還在,那麼培訓機構就能實現花錢買教育的目的,從而提高了教育的公平性;對於他們的孩子來説,如果成績中游,補一補還能提高分數,不補就有滑落的風險;如果限制課外輔導,鑑於內卷大環境,事實上無法消解家長們的焦慮,相反可能會加劇家長們焦慮,甚至猜測請家教的費用都會漲。這裏又回到了一個老話題——能在互聯網上主導一定議程的,是哪個階層羣體的問題。
恕筆者直言,很多人並不是這個政策主要關注的對象——這個政策更關注的是月可支配收入不到3千的龐大的基層羣體,以及收入不高的中西部縣城羣體。之前的課外培訓熱潮,其基本特點是:城市大於農村,東部大於西部,重點學校大於非重點學校。現在那些課外的教輔機構不斷開拓市場,逐漸把壓力和焦慮下沉到這些基層羣體的身上,他們本身負擔比較重,想讓孩子也參與教輔競爭確實成本又過高了。

現在的基調是加強公立教育,維護高考體系的公平性,**然而課外輔導班很貴,真正的窮人子弟們是上不起的,**這本身就是破壞高考選拔機制。對於這些低收入家庭來説,限制教培機構是理所應當的。
那麼哪些階層羣體會認為教培是理所應當,答案就呼之欲出。多找這羣焦慮的家長聊聊,會發現他們最擔心的不是高考,而是中考。全國普遍都只有50%晉升高中的機會,但凡上過大學的家長,不論是本科還是大專,最低限度能接受自家的小孩考上普通的大學,但是很難接受小孩在初中畢業時不能晉升高中,被分流到職業教育——那些被視為低人一等的東西。根據本號江蘇籍作者雙瞳同學的説法,在一些發達地區——這意味着該地的市民中產多,譬如江蘇,考不好高中,那家裏面子上基本都過不去;如果就不幸被分流了,那這人屬於不可接觸者,甚至在一些地域黑眼中,這是要被開除蘇籍的。
一方面,這種學歷等級觀念深入人心,亦可視為城市市民階層再生產的強烈願望,再加上教輔機構背後的資本在其中推波助瀾——這些宣傳的導向大抵不過是,第一,補習班非常有用,只要進了就能成為應試的小能手;第二,你不來,我們就培養你的競爭對手。
另一方面,縱容像衡水中學這樣的模式無限複製,從初中就開始掐尖,不巧公立小初又在進行“減負”,體制內去產能供給,在當年是一種教育產業化隱秘的形式,這個時候,這些市民階層的家長們就會依賴校外輔導班或者送入私立初中,以期把高考工廠的門票預定好。然後一路倒排工期一樣地早齡化,低齡化。於是乎,很多人從小學開始就給孩子爭先恐後地報名各種培訓班。最終,劇場效應越來越嚴重……

我們要看到,教培班是公立教育後撤形勢下的產物。説來慚愧,因為兒時頑劣,不曾體驗過補習。但現在一二線城市的孩子遭遇怎樣的重壓,還是有所耳聞,在某些機緣下,見證過一箇中產市民家庭,兩個兒子,一初一小,一到寒暑假風雨無阻去機構上進行私教。大致瞭解一個小時的價格是300,算起來一個月花費不菲,而那所私立機構裏太多這樣的孩子了,能夠感受得到他們每個人臉上的疲倦。
雖然快樂教育本身是個謊言,但家長為了自己可憐的階層再生產,把孩子們長期困在一個高壓內卷的環境裏,使其情緒得不到疏導,這樣無視發展心理學的規律,會適得其反。現實中不乏走向抑鬱症的案例。
因此,不管是防止狂熱短視資本的擴張,是為了教育公平,關注大多數不能發聲的低收入家庭,還是為了下一代孩子們的身心健康,整頓教培都勢在必行。**不過行政可以限制一個行業,卻無法消滅階級社會下人們尋求再生產的“需求”的行業。**況且,不看一線城市的教師收入,基層的老師和師範生還是大量客觀存在的,他們收入低,就會參與其中,所以要落實教師工資不低於公務員(但還要考慮中西部地方財政)。雖然整頓以後,校外的培訓還會繼續存在。但至少“你不來學,我們培養你的競爭對手”這種販賣焦慮的廣告不能公開出現了。

當然,要進一步照顧教育公平,這次整頓要彰顯一個很明顯的與以往不同的特點是,**以往的減負主要落實在校內,等於是體制內去產能,等於把一些責任交給校外,之前提到過,這實際上是一種隱秘的教育產業化的形式。**而這一次是全社會範圍的供給側改革,目前主要是校外培訓去產能。校內反而要增加投入,這樣才能維持一個平衡。
道理很清楚,就是要在週末和假期管住資本搞K12教育培訓,但這個時候,你還是沒法解決相當多市民階層的家長焦慮的問題,因此還必須加大公立教育的投入,以及佔領足夠多的學生在校時長和心智。
老辦法是讓初中把週五下午週六周天時間佔領,甚至小學,也要延長放學時間(延長的部分學生可以在學校裏選音體美等課程,也可以參加各種小組活動)。平時讓所有同學都接受那些相同的知識點,相同的套路,接受相同的訓練。這樣做誠然用標準化照顧了公平,但是在產業升級的背景下,我們多數公辦教育的供應面偏窄,不及市場化能滿足中產家庭的多樣化需求,公立教師在這點上缺乏積極性。
另外一個經常被提起的方向是加大公辦教育的供給面,不是説要天天把孩子壓到學校死學,批量化生產,之前交給市場化的那部分,諸如數學思維、語言訓練、科學實驗、身體鍛鍊、音樂美育素質在多樣化上也有益探索,如果説這些需求無法去消滅,我們又不能放心校外輔導機構,因此才需要公立學校去增加這方面的供給,可以參考醫保,對教輔機構進行集中採購。如果市民階層的家庭一定需要課外的興趣班,搞因材施教,最好也是依託公立學校的資源,場地,設置統一的章程進行。
但這無疑是一筆龐大的教育支出,和集中採購不同,另一種可能的做法是:在中小學階段,把學校課後興趣班包給自由教師團隊,所謂的自由教師,也叫獨立教師,是近年來新出現的新型職業。很多自由教師是拿到教師資格證後,不掛靠在教育機構而獨立進行教學的,也不受機構的束縛。如今自由教師也有成建制組隊的需求,會成立一些團隊。和培訓機構不同,這類團隊對獨立教師提供的是輔助性質的服務。公立學校可增加提供教學場所和住處為條件,讓自由教師要按其出台的課程指引上課,進行針對性優才。比起校外培訓機構,看上去更像公辦教育的補充。當然,這種做法必須建立在自由教師這一職業有完善的准入門檻和監管制度的基礎上,同時要注意:既然是包出去的,就要制定完善的制度,防止各種劣化的情況發生。

以上只是談一下如今比較普遍的一些思路和趨勢,實際上要解決這個問題當然非常複雜。從根本上來説,普通家庭的教育成本的問題可以靠限制資本湧入K12,擴大公立教育供給面來改良,但它不能解決高考內卷的問題。**這個問題,要回到我們之前談到的發展職業教育,以及通過整體產業升級帶來更多的高質量工作崗位的這個路徑上去。**在基礎層面,改善職業教育的學生的出路,職業教育之後有很好的職業前景,在高層面,通過產業升級,讓我國的人才獲得更多被發達國家壟斷的高價值產業崗位,如集成電路和汽車等,打破發達國家通過壟斷優勢設置的壁壘,才會相應地降低內卷程度。之後國家的人才結構也會更加豐富,國家的競爭力也會更加雄厚。
但就像在筆者《大國工匠與職業教育》裏提到的,這是一個長期的工程。現在矛盾的是,一直以來的211/985/雙一流評比,國家鉅額撥款都在此,這注定了教育要在內卷的方向上馬不停蹄。只有真金白銀的投在職業教育這方面,風氣才能開始扭轉。
最後還是要再説一遍:
限制教育產業化勢在必行,基礎教育作為意識形態基礎設施,不應該允許資本隨意運作,涉足和綁架教育,因為我們不能指望資本為社會主義培養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