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沒人談,越想談談她_風聞
柳飘飘了吗-柳飘飘了吗官方账号-2021-06-28 07:15
作者 | 柳飄飄
本文由公眾號「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原創。
前兩天,《白蛇2:青蛇劫起》又出新物料。
推廣曲《流光飛舞》剛剛釋出,立刻就上了熱搜。
翻唱自徐克《青蛇》的主題曲。
原曲由黃霑創作,陳淑樺演唱,加上電影本身的名聲,早已是經典中的經典。
電影雖然還有一個月才上映,這調門,起得卻不是一般高。
有不少觀眾應該和飄飄一樣,都急着想看這部口碑國漫,是否能逃出“續集即撲街”的魔咒。
要知道,白蛇IP作為近幾年被拍爛了的題材,想再度出彩,簡直難如登天。
不過,今年還真有這麼一部“白蛇電影”在羣蛇內卷之中突出重圍,摘下8.2分的高分。
成為近幾年毫無疑問的贏家——
《白蛇傳·情》

下文簡稱《白蛇》
嗯,一部聽起來就讓不少人打不起興趣的粵劇電影。
在對IP解構力度越來越大,不整點“魔改”、搞些新意,觀眾壓根就看不上的今天。
《白蛇》卻反其道而行之,撿起了戲曲這“老土”玩意兒。
然而,這電影先在金雞、平遙影展上大放異彩,後又在院線收割了一大波影迷,贏得了來自全網的自來水。
除了受困於影院稀稀拉拉的排片,已然宣告了逆襲。
因為廣州疫情原因,飄雖心癢難忍,也是憋到前幾日,好容易去看了一場。
坐在影院裏的飄,好幾次差點沒忍住,像在戲院一樣叫起好來。
今天,趁着飄還上着頭,點開電影的主題曲。
咱一起聊聊這部,用心至極,也用情至極的佳作。

情
誕生千年的《白蛇傳》故事如此經久不衰,一個重要原因便是:
描繪跨物種之戀(誤)的它,是一個絕佳的文本。
即能講萬物有情,又能諷人間無情。
不過,基本是搬演神話的《白蛇》,在突破性上其實比較有限。
其他劇種,尚會打打許仙“渣男”人設,增加點戲劇衝突。
京劇《白蛇傳》(田漢 編)
《白蛇》的故事,卻略顯優柔纏綿。
許仙對妻子沒什麼疑心,雄黃酒白素貞喝得心甘情願,水漫金山後也沒啥吵架撕逼場面就複合了……
爽點只落在了小青這一巴掌上。

不過,這種纏綿也正是《白蛇》的立足點——
它只把一個“情”字拆開揉碎了細細講,講得千轉百回。
絕非濫情,但做到了處處有情。

人物設定上,《白蛇》就有以情動人的基礎。
看慣了甜劇爽劇的年輕觀眾與戲曲間的文化斷層。
很重要的一點便在於,戲曲中較為傳統的人物形象和兩性關係。
比如《西廂記》裏的崔鶯鶯。
自己寫情詩約心上人來幽會,但礙於面子,又把對方臭罵一通趕了回去。
如此擰巴的脾性,在今天怕是要被反矯達人們狙死。
只道你文章有海樣深
誰知你色膽有天來大
蘇州崑劇院版《西廂記》
但,《白蛇》的主角既是妖,管人類的倫理綱常作甚?
所以,電影展現的感情線,比不少現代劇還生猛——
兩蛇一出場,白素貞就和盤托出自己的心願:我想遇見他。
截自舞台劇版《白蛇傳·情》
碰上許仙后,更是直球出擊。
姐兒倆又是人工降雨,又是強行偶遇。
見面第一個問題就是:公子何名何姓?可曾娶親?
妖怪追人,最不屑囉裏吧嗦的那套。

當然,修煉千年略、已通人心的白蛇,與道行淺薄、更近獸類的青蛇。
對情的理解並不相同。
這便迴歸了更關鍵的“演”——
如何演出不同角色的性格色彩,及各自所領會的人情。
在舞台上已身經百戰的角兒們,秘技在眼。
不諳世事的小青(硃紅星 飾),眼神是花旦的“靈”。
波光流轉,滿目是靈動俏皮。

而白素貞(曾小敏 飾)則是青衣的“莊”。
但嘗過了人世間的苦澀,莊正下亦有入骨的痴怨。

把眼神當基本功的梨園行,最不怵賣弄的就是一對能道遍千言萬語的眸子。
且,作為“臉譜化”這一詞出處的戲曲行當。
在“觸電”後更證明了,戲曲演員並非演不出人物的層次和厚度。
白蛇許仙完婚,法海上門要挾。
小青的反應是雙目一瞪,怒斥一聲“我呸”。
呼之欲出的除了眉梢的怒氣,還有她心思簡單、行事草率的性格。
我呸,你這個臭和尚
我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
何用你來管

而與此同時,白素貞卻已手足無措。
她踉蹌一步,緩緩神又連忙使眼色給妹妹,讓她少説幾句。
寥寥數眼,兩姐妹一稚氣、一成熟,一嫉惡如仇、一委曲求全的性格,已被盡數勾勒。
又如水漫金山名場面。
小青挑着眉眼,滿臉憤怒與不屑,對法海連聲質問。
別瞧她衝動,但每個字卻如有千斤重,句句直擊人心——
人家你情我願
礙了誰人的眼
關了哪佛的事
逆了哪裏的天

道出的,正是《白蛇傳》之內核:自由。
而白素貞,直到最後一刻依舊想要用求情,換得損失最小的圓滿結局。
但,欺辱到極致便生恨意,忍耐到極點即是反彈。
她的眼神片刻間,從悲哀轉向了凌厲。

純情、深情、悲情,全在這眼神裏。
發現沒?
青白二蛇,既脈脈相通、同仇敵愾,卻又形成對照——
青蛇不通人情、單純魯莽。
象徵的恰是愛情自由、純粹、私慾的一面。

後面的小青:看到過世cp要複合的我本人
但白素貞人情練達、菩薩心腸。
她的愛裏有太多顧慮,故更象徵愛情現實、瞻前顧後的一面。
因此,那兩抹掀起驚濤駭浪的水袖,直到絕望之至才被甩出。

兩面合一,才描繪出情的真正輪廓。
《白蛇》用一個“情”字換來如此之多的掌聲,其實是有跡可循的——
才子佳人、門當户對的佳話,固然叫人豔羨。
但跨越身份地位的兩情相悦,往往更能表達愛情的自由本質。
另一方面,它講得足夠穩,足夠細。
這種從梨園行繼承的傳統,讓一出婦孺皆知的故事呈現出更細膩柔情之處。
《白蛇》有它的守舊。
但恰是在粵劇這一“舊”形式下,觀眾看到了久違的新意。

新
細細剖解這種“新意”,還能發現更多《白蛇》的不俗之處。
這部粵劇電影能以黑馬的姿態突出重圍,並非是天時地利。
而在於人和。
它的新,第一層面,在觀眾“新”。
《白蛇》在籌拍時,便已經打定主意要做一部年輕人看的電影。
《今日影評》採訪導演張險峯
而貓眼上的統計數據,則印證了製作團隊的企盼沒有落空——
“想看”的人羣中,年齡佔比最高的(33%),是20到24歲之間。
20至34歲之間的中青年佔比,就有70%。
想不到吧!
這新鮮的血液,讓飄飄這個戲迷熱血沸騰。
這説明什麼。
粵劇沒老,它還沒到行至朽木之年,它依舊有着自己恆常的魅力。
“想看”的受眾,已經不再是我們印象中的老爺爺老奶奶。
而是一些新生代、高學歷、年輕的觀眾。
他們也懂,什麼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第二層,在戲曲電影鏡頭畫面的革新。
傳統戲曲電影的佈局,還是照搬戲曲舞台的裝置。
假山、庭院、傢俱擺設等,多按傳統的“以虛寫實”原則佈置。
這種舞台藝術上的意象代替,能將觀眾帶入虛擬空間,卻與電影對“實”的追求大相徑庭。
上:《花為媒》評劇電影(新鳳霞/趙麗蓉)
下:《遊園驚夢》崑曲電影(梅蘭芳/俞振飛)
但,《白蛇傳·情》呢?
它走的是電影的套路。
電影花絮中,導演給出了三個數據——
10大置景空間、210副概念設計、600幅分鏡。
單水漫金山的一幕,分鏡稿就做到了變態的細緻。
《白蛇傳·情》完全是以現代電影的鏡頭審美,去製作一部戲曲電影。
流暢的場景移轉,不再用生硬的畫面切換。
舉個例子。
許仙與白素貞從相識到成婚的過程,鏡頭是這樣敍述的——
從池底的魚水之歡,轉到在閨房之樂飲茶對詩的特寫鏡頭。
這種蒙太奇的兩個意象轉換,銜接極自然,將電影體量不足以承載的內容輕巧講完。
而相較與之前戲曲電影的鏡頭畫面,《白蛇》的遠景不再只是繪板,而是多以綠幕特效製作。

佈景,也以實物為主。
橋便是橋,路,便是路。
要亭台樓閣,便給觀眾一個水榭歌台,和一池子開得亭亭玉立的荷花。
這比《遊園驚夢》裏靠唱詞比劃出來的荼蘼架、金魚池要詳細具體,也更有電影感。
在戲曲電影停滯了半個世紀後,這絕對為未來的戲曲走向大熒幕提供了新的思路。
第三層, CG技術的運用。
在戲曲電影化之後,通過科技手段將戲曲中的幻境,可以在大銀幕中展現出來。
像是《牡丹亭》的《遊園驚夢》一折。
杜麗娘被花仙勾魂入夢,運用的是電影短數字合成技術。
將實景和虛景的畫面結合,便呈現出了一種意象化的戲曲美感。

從1960年到如今,61年的電影技術發展。
讓戲曲電影又有了新的視覺體驗。
在《白蛇》的預告片裏,最大噱頭,就是堪比科幻大片的CG技術。
這種恰到好處的“新”,給白蛇化上了另一幅新妝。
贏在哪裏?
如導演所説,虛實結合。
先看顏色。
在「水漫金山」這一折戲裏,波浪滔天,以遮天蔽日之勢從上而下衝破山門。
黑色的洪水,白色的浪濤。
這衝鋒的怒浪,將青白蛇隱喻其中。
黑色,是白素貞和小青的戰袍,白色,是她甩出破陣之勢的水袖。


洶湧,也極具氣勢。
但這幅浩蕩的畫卷,卻還有從傳統國畫中借鑑的水墨筆畫,雋墨潑灑之下,靈動自如。
後期製作時,團隊特意按照“八分實兩分虛”的標準處理這一場面。
才呈現出如此古典壯美的情景。
再看畫面。
給戲曲電影使用特效技術,這個概念確實超前。
如何將特效與傳統結合,形式上也不突兀?這是需要着重考量的問題。
在這裏,飄飄不得不舉一個反🌰。
2018年,《曹操與楊修》亮相於上海電影節。
作為一部3D戲曲電影,它實在過於讓人“難受”。
為了營造立體效果,它刻意讓曹操朝鏡頭潑酒,試圖打破“第四面牆”。

而為烘托人物情緒。
不惜以“燒烤曹操”為代價。

不倫不類。不戲,也不電影。
如何將特效融入戲曲情節,《白蛇》的做法,是有情“思”的。
看兩個畫面——
法海用袈裟施法,頂住洪水時。
權杖發出幽綠色的光,在袈裟後火力全開。
這種特效,有點“漫威”。
可它運用在這裏,並顯得不突兀,反倒很符合現代電影審美。

還有一處,也是將特效加得恰到好處。
在金山寺內,白素貞為救丈夫時,打的這場水袖。
特效加得並不多,只在水袖揮開的一瞬,點綴了若有似無的氣浪,突出了氣勢,也表明這是法術。
這點到為止的效果,反而為這場戲錦上添花。

且,在白素貞救夫不得時,水袖又迴歸了意象化的一面——
既是背水一戰的抗爭,也是無能為力的絕望。

主演曾小敏説,水袖可模擬蛇態,可作為武器,可表現鬥法,亦可表達無奈的心緒。
這種以虛代實,反而更生韻味的手法,是梨園藝術的靈魂。
只要靈魂沒丟,一定程度的創新是無損戲曲本身的。
可見,創新並非是只有“新”即可。
而是它,應何而生。
若非擁有多年浸淫之下的高級審美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這樣的作品必定缺乏內核與魂魄。
只有對自己的作品、本土的文化有着強烈的認可時。
才能真正出彩。
打好它的新,從而也能讓更多人接受,它舊的魅力。

出走
人們對於戲曲電影的未來歸處的探索。
一直在路上,也從未停止。
去年,非遺音樂微紀錄片《不曾遺忘的符號》來到廣州。
《白蛇》的主演曾小敏和説唱歌手TT聯袂,將粵劇名作《帝女花》融合説唱元素,來了一場夢幻聯動。

出發點是好的。
但效果,並沒有那麼好。
《帝女花》講的本是明朝亡國後,長平公主與駙馬自殺殉國的悲壯故事。
可缺乏重量的説唱歌詞,卻消解了它的厚重感與悲劇性。
“帝女花”成了一段軟綿綿的旋律、一個輕飄飄的符號,弱化了這出粵劇的內核。
其實,如今的戲曲發展,正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局面。
影視劇及互聯網的百花齊放,給予了戲曲一個頗為廣袤的發展空間。
但,這些平台在使用戲曲元素時,卻極少在意其內核。
而只是借了一個“噱頭”,裝點自己的膚淺。
就拿熱播劇《延禧攻略》來説,沒有金剛鑽,非得攬瓷器活。
不倫不類地來了個高貴妃版“貴妃醉酒”。
從鳳冠到貼臉的片子,均不合規,讓人格外難受。
更別提這個妝裏,勒頭對不對了(指戲曲演員在化妝時,用布帶子把頭勒緊、把眼睛吊起的操作)。
再看《老九門》。
張藝興扮演的當紅戲子二月紅。
要麼是沒勒頭,要麼是沒勒緊,本來有神的眉目,反而整出個低眉搭眼、尖嘴猴腮的模樣。

同樣是影視作品。
看看《霸王別姬》的張國榮,再看看《蝴蝶君》的尊龍。
哪個不是一舉一動中透露出雍容,從頭到腳裝扮着華貴。
説來可笑。
在條件、技術極大豐富的情況下,我們對戲曲這一經典的理解愈發淺薄、無能。
這路怎麼走,才走得通?
飄在思考這個問題時,腦海一直浮現起電影《天註定》裏的一個鏡頭——
東莞某娛樂城裏,一羣女郎穿着泳裝、扮上相,婀娜登場。

戲曲本身並不是脱塵的藝術(絕大多數劇種)。
相反,它是最能表達情愫意志的。
只不過如今,人們不再習慣於這種表達。
但,內裏的那份情卻是共通的。
它的復興應該是走近生活,以情動人,而不是標新立異、博眼球。
當我們將戲曲元素抽剝出來,加以誇張的快銷包裝,那它便會失去時間醖釀後的美。
它該是如何,便是如何。
在時光的打磨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留下了好玉。
傳統戲曲的出走,自然有不少好例子。
白先勇所做的《青春版牡丹亭》,救活了一出瀕臨絕“聲”的崑曲;
譚維維的《華陰老腔一聲喊》,讓一個在黃土高原上的小劇種,復活在熒幕之上。
傳統並不是老舊。
在保持對其敬畏的、尊敬的基礎上,也應生出新的展現傳統文化的模式。
它們並非等待百年,要我們再度愛上。
而是在百年間的花開不敗之後,需要更多知心人的敬畏和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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