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捷：反派為什麼都説英式英語？從《洛基》説起_風聞

由英國演員湯姆·希德勒斯頓（Tom Hiddleston）主演的電視劇《洛基》本月上映。洛基這個危險又迷人的反派，早在《雷神》《復仇者聯盟》等劇集中就已獲得了觀眾的喜愛。此次在Disney+上線後，《洛基》成為點播率最高的電視劇之一，在豆瓣上也斬獲了9.2分的高分。

作為惡作劇之神，洛基這一角色的受歡迎程度超出了漫威的期待。漫威影業總裁凱文·費奇（Kevin Feige）説，在第一部《復仇者聯盟》電影之後，希德勒斯頓曾在2013年聖地亞哥漫展上亮相。“那時我們根本想不到，他在兩部電影裏當過反派之後，竟然能讓成千上萬的人站起來高呼他的名字。”

究竟是什麼賦予了洛基如此大的魅力？來源之一可能是他的口音。洛基説的英語是英國英語的標準發音（Recevied pronunciation，縮略形式RP，也叫作Queen’s English），在美國影視劇中，這種口音常常為迷人的反派所擁有。

英式反派

你有沒有產生過這樣的疑問：在漫威宇宙中，同樣是英國演員，湯姆·希德雷斯頓飾演洛基時為什麼説英式英語，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在飾演奇異博士時又為什麼講美式英語？

康伯巴奇本人在接受The Irish News採訪時稱，一開始，奇異博士這個角色是可以説英式英語的，工作人員認為他可以使用自己原本的口音。“我説，‘不不不，他是個美國博士，他住在紐約。’”哪怕人們説，奇異博士可以是從英國搬到紐約來的，他也沒有同意。

他還説，自己在《綠毛怪格林奇》（The Grinch，2018）裏配音的時候，工作人員也説他可以説英式英語，但他同樣拒絕了：“其他角色也都是美國人，那我就又變成了英式反派了。”

《洛基》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

英式反派已經成為了美國影視劇的一大套路。舉例來説，在美國福克斯公司拍攝的喜劇動畫《惡搞之家》（Family Guy）裏，格里芬一家人的爸爸、媽媽、大兒子、大女兒乃至寵物狗布萊恩都説美式英語，唯有小兒子斯特威説英式英語。值得注意的是，為斯特威配音的其實是動畫導演Seth MacFarlane本人，而且，他是一個美國人。

大費周章地以英式英語配音，當然絕非一時興起。斯特威持一口英國上層階級英語（RP口音），用詞相當高端。這個兩歲的天才兒童既有着超出常人的縝密思維，也有着極為陰暗邪惡的內心，他常常半眯着眼睛，醖釀一些毀滅計劃，且性向存疑——這幾乎就是美國人對英國上層階級人士刻板印象的寫照。

似乎不太有美國觀眾追問，在這樣一部無厘頭動畫裏，為何一家人都是美國人，只有反派色彩濃重的斯特威表現得像個英國人。畢竟，英國反派早就成為了美國影視劇的標配。在某汽車品牌2015年的一則廣告中，英國演員本·金斯利（Ben Kingsley）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你注意到好萊塢作品裏，反派都是英國人扮演的嗎？”他的解答是——也許我們聽起來就像反派（maybe we just sound right）。

他和馬克·斯特朗（Mark Strong）、湯姆·希德雷斯頓都在廣告中登場，其中希德雷斯頓甚至在直升機上端着茶杯俯瞰倫敦優雅飲茶。在另一條廣告中，希德雷斯頓更是描述了英式反派的如下特點：首先，要聽起來不同（sound distinct）；其次，要有格調（have style）；第三要先發制人；第四，在有掌控世界的野心同時，也要注意細節……接着，他又發表了一段文縐縐的的反派宣言。這與洛基的形象非常類似，畢竟洛基也總是以RP口音説着大段莎劇式對白。

《惡搞之家》斯特威 圖片來源：豆瓣

口音與身份

聽起來不同，且有格調——這正是RP在美國人耳中的特徵。作為英國演員，康伯巴奇對這個問題也非常好奇。他曾經和一位語言學家進行討論，得出的結論是，美國人的聲音有很多圓潤的地方，它豐富、温暖、開放，以元音為導向。康伯巴奇説：“我們（英國人）的聲音很急促，我們使用更多的輔音，有更多的硬邊，所以在文化上我們被視為更刻薄、更尖鋭，使用我們的頭腦，而不是我們的感情。”

JSTOR Daily曾經發表了語言學家Chi Luu的發現：RP英語的特徵使得反派不僅僅只是單純的“壞”而已，這種英國上流社會口音會讓説話者顯得“受到更好的教育，更聰明、有能力、有魅力，整體來説社會經濟階層更高”。但與此同時，RP説話者也被認為比非RP口音的人更不值得信任、更缺少善良、真誠和友好的特質。

《大西洋月刊》的《為什麼動畫裏的壞人有外國口音》一文引用了社會語言學家Calvin Gidney的一項研究。Gidney在電影《獅子王》裏發現，該片的正派角色即辛巴的爸爸木法沙説美式英語，而反派即木法沙的弟弟刀疤則説英音。此外，刀疤手下的鬣狗們，不是非裔美國人口音，就是西班牙語口音。

受到這一現象的啓發，Gidney和同事研究了323個電視動畫角色，他們發現，大多數邪惡的外國口音都是英式英語，德語腔和斯拉夫語腔的壞蛋也很常見。大壞蛋助手的口音包括東歐工人階級口音或者美國地方方言，往往和低社會經濟等級掛鈎。

樣本中沒有一位壞人説的是標準美式英語——哪怕是有反面角色講美式英語，説的也都是常常和低社會經濟階層聯繫起來的地方方言。不同口音的壞蛋又有細微差別，“説英式英語的人要麼精緻優雅，要麼墮落邪惡，”Gidney補充説，“一般的社會語言學理論會表明，美國成年人傾向於認為英國口音……聽起來更聰明。另一方面，滑稽的角色經常用德國或斯拉夫口音説話，以及用與白人工人階級有關的美國地區方言。”

《洛基》海報 圖片來源：豆瓣

由此可見，和RP聯繫在一起的往往是精英犯罪。對更聰明、社會階層更高的人的不信任是可以理解的。在《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一書裏，作者理查德·霍夫施塔特就看到，絕大部分公眾——甚至大部分有才智而且機警的公眾——都是非智識的（non-intellectual），他們心中充滿矛盾地看待智識和知識分子，又愛又恨，一方面仰望這些人，另一方面對他們又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參考《從<發條橙>到<調音師>，古典音樂何以成為罪惡之聲？》一文，精英人士的真實面目可能因其優雅和世故而顯得更加可疑。在《邪惡之音》（Sound of Evil）中，作者Theodore Gioia解釋道，社會描寫壞人的方式可以揭露當下我們的某種焦慮：人們認為精英羣體中那些高雅的存在，其實是在掩飾其財富來源的殘酷；我們害怕自己把精英的邪惡當作老練精明……歸根結底，比起邪惡本身，我們更害怕的是虛偽和欺騙。

地域歧視與政治偏見

人們常常可以很快在生活中判別出性別歧視、膚色歧視，相較而言，生活中的口音歧視則顯得比較隱蔽。實際上，人們會從對方口音對其社會經濟地位、智力情況和個性來做出判斷，即使這些判斷只是來源於社會偏見，沒有什麼實際依據，且人們通常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樣做。

在《福布斯》發佈的《口音偏見：我們如何讓工作場所偏見最小化》一文中，作者Pragya Agarwal指出，人們普遍認為，偏見背後的主要原因是自我建構的社會身份和高度的自民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sm）態度。種族中心主義一詞及其基本概念是由社會學家威廉·薩姆納在社會科學中提出的，他將其定義為 “在這種看法中，自己的羣體是一切的中心，所有其他的人都參照它來衡量和評價”。

他進一步指出，自民族中心主義往往導致驕傲、虛榮、相信自己羣體的優越性，以及對外人的蔑視。《有口音的英語》（English with an Accent）一書作者Rosina Lippi-Green則將這種情況稱為“標準語言意識形態”（Standard Language Ideology），許多人認為具有最高社會聲望的口音也是唯一正確和有效的語言形式。因此，政治家也會改變他們的口音，以符合或吸引特定的人羣。

蕭伯納戲劇《賣花女》（Pygmalion）曾被華納兄弟改編為電影《窈窕淑女》（My Fair Lady）上映，講述了下層階級的賣花女被中產階層語言學教授改造成優雅貴婦的故事。奧黛麗·赫本飾演的下層階級賣花女張口就是土氣的倫敦腔（cockney）。

於是，語言學家希金斯和朋友打賭，決定對她進行改造，使其在兩個月之後舉辦的大使遊園會上，以優雅貴婦的身份出席，並不暴露身份。最終，賣花女終於講了一口完美無缺的上層階級口音（RP），故事得以圓滿結束。如果説這個故事給後人揭示了什麼道理的話，那就是一個人的口音代表着一個人的身份。

這並不是在小説、影視劇中才會出現的誇張內容。在1981年《語言與成功》（Language and Success）這篇論文中，作者Edward Anderson甚至建議讀者，如果你説話有聽起來很土的伯明翰口音、布魯克林口音，不妨徹底改變自己的口音，以便找到一份能讓自己成功的工作。

影響人們對口音刻板印象的不僅是地域偏見，對不同地區口音的不同看法還可能有政治原因。隨着大英帝國從權力巔峯走向衰落，美國接替了它的位置，近年來更是成為了單極世界的中心。英國在這一體系中成為了邊緣，同時又是一個讓美國自我觀照的他者。

誠然，在以美國人為中心的美劇製作中，作為邊緣羣體的英國人固然飾演着反派角色，但是還有比英國人更加邊緣的存在——觀眾可以注意到，飾演洛基哥哥雷神托爾的演員克里斯·海姆斯沃斯（Chris Hemsworth）是澳大利亞演員，但他卻不能説澳大利亞口音的英語，反而要説英式英語。

當然，雷神並不是反派——據他自己透露，這是因為長期以來好萊塢的天神角色都是英國演員扮演，而且他們往往説着莎劇語言，因此漫威世界裏的神——包括雷神托爾、洛基在內都有莎劇腔調。Gidney等人則認為，動畫中一些反派人物使用德國、東歐和俄羅斯口音，也可能反映了美國在二戰和冷戰期間對這些國家的敵意。在過去的幾十年裏，雖然整個政治氛圍變了，但是影視作品中如此使用口音的趨勢依然存在。

參考資料：

《好萊塢的英國大反派》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Bs41167v9/?spm_id_from=autoNext

Even After Avengers, Marvel Had No Clue How Popular Loki Was

https://www.cbr.com/marvel-didnt-realize-loki-popularity-levels-after-avengers/

Chris Hemsworth: You can’t play Thor with an Aussie accent - people would think it was Crocodile Dundee. https://www.news.com.au/entertainment/movies/chris-hemsworth-you-cant-play-thor-with-an-aussie-accent-people-would-think-it-was-crocodile-dundee/news-story/c82863c2f07abd1f1c5d86bdf6495152?sv=8c285d5108f3da226964f77d1dc9cb07

Isabel Fattal. Why Do Cartoon Villains Speak in Foreign Accents?

https://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8/01/why-do-cartoon-villains-speak-in-foreign-accents/549527/

Julia R. Dobrow and Calvin L. Gidney. 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Foreign: The Use of Dialect in Children’s Animated Television

https://www.jstor.org/stable/1049446?seq=1#page_scan_tab_contents

Edward Anderson. Language and Success

https://www.jstor.org/stable/376680?mag=very-british-villains-and-other-anglo-saxon-attitudes-to-accents&seq=1#metadata_info_tab_contents

Rosina Lippi-Green. Accent, standard language ideology, and discriminatory pretext in the courts

http://rosinalippi.com/weblog/wp-content/uploads/2012/11/Lippi-Green1994Accent-standard-language-ideology-and-discriminatory-pretext-in-the-courts.pdf

Pragya Agarwal. Accent Bias: How Can We Minimize Discrimination In The Workplace?https://www.forbes.com/sites/pragyaagarwaleurope/2018/12/30/bias-is-your-accent-holding-you-back/?sh=3a884eda1b5a

I was asked to play Doctor Strange with English accent, says Benedict Cumberbatch

https://www.irishnews.com/magazine/entertainment/2018/11/05/news/i-was-asked-to-play-doctor-strange-with-english-accent-says-benedict-cumberbatch-14776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