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子弟 | 以吟唱《國際歌》為起點,以“去見馬克思”為歸宿(下)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07-02 16:15
作者介紹
徐雅雅外交部第一代外交人員子女;曾是公安資深記者,其作品《刑警步入雷區》獲公安報告文學金盾一等獎。
2003年抗擊非典中,對非常時期的警務工作進行調查採訪,到小湯山醫院等一線隨警作戰。
2020年春應《啄木鳥》編輯部之邀深入一線採訪,為在抗擊新冠疫情中犧牲的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模、北京市公安局民警艾冬同志(董存瑞烈士的外甥)撰寫了報告文學《捨我其誰》。
在我的腦海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留下的做人原則:
要夾着尾巴做人;要隨遇而安;要超脱;要好自為之;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脱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針對我常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毛病,爸爸專門且多次提出兩個要求:“不要浮躁,要甘於寂寞”,“多思”。這是他對我最深刻的忠告。
在1975年11月他和媽媽寄給我的信裏(當時我在廣州軍區文工團話劇團演員隊),他寫道:
親愛的雅雅女兒:
你的回信收到了。知道你精神狀態很好,很高興。這封信想告訴你幾件事……
(注:關於我想調入在京部隊文工團一事)在這個問題上,要根據情況,決定方針。**什麼都要有兩種準備,要善於判斷、善於處理問題。**組織、領導上對你還是很照顧的,這一點要充分認識到。這些意見只供你參考。
**第二件事,是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問題,這對你是沒有問題的。**主要是指領導幹部,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正確對待羣眾,正確對待自己。這件事,搞不好,隨時都可能犯錯誤。
你自己要好好地學習,好好地鍛鍊,好好地工作。**特別要有意識地、自覺地克服自己身上存在的一些弱點、缺點和錯誤。**最近,我看了一些長征的回憶錄,很受教育,很受鼓舞。**一個人可貴的地方,就在於繼續革命,人是要有點精神的。要不斷前進,不斷有進步。**你還是要多動腦子,多思考……我和媽還是老樣子。
小胡帶來的你給咪咪的東西已收到(注:指我為妹妹咪咪生的小孩所買的禮物)。你要的香腸沒有買到,買到再帶去。你的金魚養的還好,摸不到規律,所以死了兩條,現在都活得很好。小貓長大了,有時晚上吃飽了鬥(注:逗)它兩下,暖氣熱了,它也不出去,晚上睡得很死。
好了,希望你勤看書、勤看報、多勞動(力所能及的)、多鍛鍊,關心同志、團結同志,多觀察、勤體會,勤動筆、多思考。
爸 媽 11.23
從以上這封信裏針對性的文字,可以看出爸爸對我的嚴與愛,從個人如何處理問題,到如何看待國家大事;從關心我的工作學習,到講講我的那些小魚、小貓近況;如今閲讀起來,則更體會到他的睿智和風趣。
信中提到的“小胡”,是一位跑京廣線的列車員,在餐車上工作。他剛成年就頂替了父親上班,十分機靈,與我們文工團北京兵很熟悉。我們常託他往家裏帶點廣州特產,家裏人也請他帶點北京的好吃的,包括糖葫蘆、心裏美大蘿蔔。他每次到我家,爸爸媽媽都要留他吃飯,成了忘年交。
後來爸媽聽小胡講“廣州的耗子比貓大,家裏的耗子不怕貓”,就把我的小貓送給了小胡。我還專門到小胡家看望小貓,因為小胡常把餐車上的剩菜剩飯給它吃,這隻北京小貓長得又肥又大,令廣州耗子望而生畏。我又寫信把小貓的近況告訴爸媽。
我們家就是這樣,我們離開北京到外地插隊、從軍時,給爸爸媽媽寫信;我們回到了北京,爸爸媽媽又出使他國去了,還是給爸爸媽媽寫信,主要是靠外交部的信使傳遞親情。(他們出使民主德國時,我才上六年級,不懂外交部的規定,在信封裏裝了一些在北戴河海灘上撿的小海螺,結果那封信爸爸媽媽沒有收到。)
▨六十年代徐家的留守兒童(此時,徐晃夫婦在我駐民主德國使館)。圖源:《新中國的外交官徐晃夫婦》 拍攝者:齊懷遠(1950年進入外交部工作,1983年任第一任外交部新聞發言人)
小時候我們幾個孩子都是住校生,暑假寒假雖然住在家裏,但爸爸媽媽早出晚歸,能和我們一起玩的時候很少、很少。也許是想多和我們在一起,爸爸有時會帶上我去辦公。
最遙遠的記憶是在武漢,我跟着在中南公安部工作的父親,去過監獄,去過審判大會,去過珞珈山上的武漢大學,還在晚上跟着他坐着吉普車外出。車燈刺破黑夜,在土路上奔馳,車輪濺起路上的積水,向兩邊噴射出兩排水簾,就像船在水面上航行。
1954年武漢發大水時,我跟着他上了公安交通艇橫渡長江,記得江面上漂浮着樹木、傢俱等,還看見一塊漂過的草皮上停着一隻喜鵲……
到北京後,爸爸晚上或週日加班時,常讓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面帶我到(老)外交部去。大院裏黑黢黢的,樓道里靜悄悄的。他打開台燈,趴在桌上辦公、看文件。我則拿支筆,拿張紙,寫寫畫畫,更多的是趴在地毯上玩曲別針。我把曲別針穿成串兒,有的當項鍊,有的掛在頭上當新疆姑娘的小辮子,亮晶晶地掛了一身一頭!
▨ 徐晃夫婦五個子女童年時在無量大人衚衕6號院。圖源:《新中國的外交官徐晃夫婦》
父親的這個加班習慣“傳染”給了我,我也喜歡在週末或節假日到辦公室寫寫東西、看看文件。這時的機關大院裏靜悄悄的,公安部南大樓的樓道里也沒有了穿梭的身影和匆匆的腳步聲,正是凝神靜氣“出活兒”的好時候。我想,我們父女兩代的這個習慣也不能用“工作狂”一詞來概括,這裏面還包含着對事業的熱愛,對責任的敬重。
工作之餘,爸爸休息的辦法是散步。我家搬到報房衚衕後,他的散步路線有時能從華僑大廈走到景山一帶,常去的地方就是沙灘附近的北大紅樓。在一個又一個温馨的夜晚,他把我的手握在自己的大手裏,攥着,一邊走,一邊講:紅樓對面的小衚衕裏,曾有《青春之歌》中林道靜住過的房子;這裏小飯館的燒餅賣五個銅子兒一個,但有時也買不起。
他還帶我去過趙家樓、鐵獅子衚衕,給我講“五四”,講“一二·九”和“三·一八”,還教我唱“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先炸火藥庫,後燒北大營”……
我跟父親出差坐火車共三次:
第一次是1953年他從武漢到北京開會,帶上了我。白天他參加會議,我在屋裏乖乖地待著;晚上帶我去看了天安門。
記憶留痕:夜觀天安門
出了公安部的大門,繼續往外走,父親拉着我的手,一直把我藏在他身後。他身材魁梧,我才上幼兒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跟在後面走。
隱約記得走了幾十步,他猛地把我拉出來。我看見被無數亮晶晶燈泡勾勒出來的天安門雄偉輪廓,驚喜萬分,高興得又蹦又跳,拍手喊着“天安門!天安門!”
第二次是1954年離開武漢舉家赴京。
第三次是1961年父親帶我和弟弟回山東老家泰安。當地熱情接待,派了一輛吉普車和一位幹部陪同。
▨ 泰安舊照
一天我們從郊區一個單位回城,車正走着,父親突然喊:“停車,停車!”原來,他發現路邊有一位婦女躺着,我看見他和那幾個老鄉説了幾句話,接着就把那位婦女抬上了吉普車。原來這位婦女得了急病,正發愁怎麼去醫院呢!於是吉普車後坐上多了一位病號和她的家屬,擠得滿滿的。陪同的同志感動地説:“徐‘參座’真是個好人(他把參贊説成是‘參座’)!”
爸爸還帶我和弟弟到附近農村的集市進行調查,他邊問物價,邊做記錄。我當時真不明白他記這些幹什麼,不過我也記住了兩個物價:一個菜餡餅子五毛錢、一頭小羊一百元,集市上還有賣裝在一個個麻袋裏的白薯乾的,多少錢一斤沒記住。
後來又聽他和當地幹部談物價,並與民主德國的“肉油奶蛋”進行比較,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肉油奶蛋”四個字串起來説,現在才明白他那是關心民生問題。我工作後也學着爸爸進行物價調查,出差時,有機會就鑽菜市場,也要問問“雞蛋多少錢一斤?肉多少錢一斤?米多少錢一斤?”
還有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父親出使老撾第一次回來休假時,他帶着我到了王府井百貨大樓,卻不進去,而是在中間的那個大門前站着、看着,過了一會兒,他高興地對我説:“平均十個人裏,有七個穿皮鞋的了,老百姓的生活真是好起來了。”
這點點滴滴、潤物無聲的教誨,不正是一位老共產黨員留給下一代的精神上的“舍利子”嗎?
▨ 徐晃大使去蘇聯訪問時在列寧像前的留影。圖源:《新中國的外交官徐晃夫婦》
爸爸的追悼會結束,賀曉明對我説了一句話:“你會夢見你家老頭兒的,我就時不時地夢見父親。”果然,我曾多次夢見爸爸,人很健康,我卻“先知先覺”地説,爸爸你要注意身體呀!他總是笑而不答。
作者徐雅雅與父親徐晃合影
我曾聽爸爸説過“晚年要回老家”,他説要回山東泰安當老師,可以教歷史、地理和英語,“我在北大學的是這個呢!”
泰山啊,你聽見了嗎?
“死後去見馬克思”是老共產黨員人生的終極目標,為了這個目標,他活着是一棵樹,為老百姓遮風擋雨,死了是一座山,把沉甸甸的愛留給中華大地。誰能無視天地之間的這股浩然正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