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造物主的“唯一真神”究竟是誰造的呢?(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7-04 21:12
如何論證“神的存在性”
一神教深知“神的存在性”是自己阿喀琉斯之踵,長期以來都在試圖彌補這一短板,然而由於沒有辦法拿出任何實證,唯有努力通過邏輯學來論證上帝的存在。13世紀的神學家聖托馬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在研究了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方法論之後,曾經提出過五種證明上帝存在的邏輯方法,被稱為“聖托馬斯五法”(Quinque viae):
基督教神學的里程碑人物:聖托馬斯·阿奎那
“第一推動者”(Unmoved Mover):任一運動的物體必然是由另一個運動的物體推動的,而這另一個運動的物體又必然是被另一個運動的物體推動的。這種關係不可能推至無窮,因此必定有個“第一推動者”(The First Unmoved Mover)。這個“第一推動者”不是由他者推動的,它就是神。
“第一因”(First Cause)論證:任一物都不會是它自己的效因(Efficient Cause),必然是另一物。這種關係不可能推至無窮,因為沒有初始的效因,也就沒有終極的效果(Final Effect),也就不會存在中間的效因(Any Intermediate EfficientCauses)。因此必定有一個初始的效因,也就是神。
基於偶然性與必然性的論證(Argumentfrom Contingency):很多事物是偶然存在的,但不可能所有的事物都是偶然存在的,否則總有一個情況或時刻下所有的事物都不存在,這樣之後就無法讓任何事物開始存在了。因此,必然有一個事物是在任何情況和時刻下都存在的,這個必然存在就是神。
程度論證(Argument from Degree):不同的事物之間,總有一物優於另一物的比較,所以可以給物體的優劣分出等級。而最高級必然是導致其他等級的原因,比如火是熱的最高級,所以是熱的原因一樣。因此,“完美”和“存在”的最高級必然是導致一切完美和存在的原因,也就是神。
目的論論證(Teleological Argument):天空下雨是由於動植物需要成長,人生有眼睛是由於要看見外界,任何事物的運動都因為自身的目的。有些事物的運動是沒有智慧的,比如天空下雨、花草生長;但有目的的運動只能夠是由於智慧而產生的。因此,必然有一個智慧引導着萬物向它們的目的運動,這個智慧就是神。
第4條“程度論證”,正是我前面講過的迴避法邏輯;“第一推動力”和“第一因”其實是同一個邏輯,基於亞里士多德的運動論;而第3和第5條關於偶然性和目的性的邏輯其實也是類似的,通過否定世界和智慧能夠偶然產生這一可能性作為前提條件。下面我摘錄兩段伊斯蘭教阿訇跟無神論者的辯論供給大家看看,神棍是如何將這些邏輯“活學活用”的。
我曾和一名無神論者進行過一場長久的辯論,我在其中對他的種種謬論耐心地進行批駁,最終以斷然的證據駁倒了謬誤。他説:“如果真主創造了世界的話,那誰創造了真主呢?” 我對他説:“你這個問題,或者説這個前提,似乎肯定了萬物必然有一個創造者!” 他説:“不要繞彎子,回答我的問題。” 我對他説:“直話直説。你認為這個世界沒有造物主,就是説這個世界是本然存在的,不需要有使其存在者。那麼,既然你能接受這個世界是亙古本然的存在的説法,當宗教人士們説: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真主是亙古本然的存在時,你又為何會感到吃驚呢?這兩個問題的性質是一樣的,為什麼當你自己説的時候你承認它,而當別人説的時候你卻否定它?如果你認為真主沒有創造者是神話,那根據這個邏輯,世界沒有一個創造者不也是謬論嗎?!”
其實之所以會提出“是誰創造了造物主”這樣的問題,恰恰因為認為世界不是被某種智慧力量創造出來的。而世界也絕非亙古本然,宇宙源自大爆炸已是學界共識,大爆炸之後的宇宙演化都可以Λ-冷暗物質(Cold Dark Matter)模型來精確描述。不過我必須承認沒有任何科學理論能夠解釋宇宙為什麼存在,目前的物理學也無法描述大爆炸之前更早期的宇宙,以及暗物質和暗能量的物理性質,正是這些物理學未能探明的領域,給了神學家發揮的空間,也給“神”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性。
但需要説明的是,首先,“可能存在”和“必然存在”是兩碼事。這就好像廚房裏少了一塊肉,可能是貓偷吃了,可能是老鼠偷吃了,一神教卻非説必然是神顯靈吃了。關鍵是神學家論證的“必然”,完全是基於邏輯,沒有任何舉證。其次,具有智慧目的的“第一推動力”的必然性也從未被證明過,“目的”並不是必須的,就好像山上自然風化掉落的石頭,不是為了要砸死誰;天上落下的閃電,也不是為了劈死誰,這些都是人類給自己加的戲。
用邏輯推論出來的東西,就可以用邏輯推翻。我完全可以用同樣的邏輯來主張確實存在這麼一個神,但這個神是“邪惡”的最高級,是一切邪惡存在的原因,神創造出人類在地球上繁衍,就好像我們在培養皿裏面培養細菌一樣,目的只是為了毀掉這個地球——以目前人類對地球影響來看,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嗎?
他説:“根據進化論,世界是在發展演變當中的,我們不知道根源和細節!”我説:“我給你們解釋一下你們所説的!你們説:很久以前,宇宙間分佈着一些無序的元素,隨着時間的推移與多次結合,這些元素獲得了獨特的機會,形成了原始生命細胞,然後這些細胞不斷發展演變,直至形成了今天我們所見到的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這種愚昧就是你們所宣稱的‘科學’,你們對這種狂妄竟然沒有絲毫的羞恥! 你們説複雜的計算是自然發生的,精細、美妙的生命是偶然出現的機遇賦予的!這與對偉大的造物主的信仰是完全相悖的!”
事實上科學的最基本原則就是承認自己的無知,警惕自身認知的侷限性,只有通過不斷自我質疑才能持續接近真相;認為萬事萬物必然有其“意義”和“動機”的神學家,才是以人類為中心的狂妄與傲慢。就像我在《在印度當財神的寧波和尚》一文裏説的:人得有多傲慢才會認為有一個全能全知且道德觀跟我們完全一致的神關心着直徑930億光年的宇宙中一個連塵埃都不如的星系的第三旋臂邊緣的一顆連塵埃都不如的行星上某種裸猿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祂時刻準備着為這些猿猴的思想舉止表現決定是否要動怒或者喜悦。
宗教信徒的狂妄和傲慢來源於愚昧和無知,原始人類會這樣以自我為中心情有可原,因為他們不瞭解宇宙世界究竟有多大。現代人的這種無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倖存者偏差”,我們所有人類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倖存者”,我們恰好降生在適合生命孕育的地球上,恰好降生在智人最興盛的時代,恰好降生為一個智人……這樣的事件如果放在整個時空的尺度上,概率低到不可想象,我們生為智人的“倖存者偏差”使得我們把許多概率極低的偶然事件看作了必然。假如你降生為一頭中生代的恐龍,海里的一條沙丁魚,或是一根黃瓜,你如何可能思考這些問題?
宇宙也絕不像一神教信徒以為的那樣有秩序,宇宙的無序才是常態,有序的情況要麼是偶然,要麼就是經歷過狂暴無序之後暫時的平靜。比方説我們這個太陽系,就是在上一代恆星消亡後的殘骸分子云中產生的,經歷上百億年的混沌之後才孕育出現在的地球,從這個時空的角度而言智人只不過存在了一瞬間而已——或者説正因為恰好趕上了這一瞬間的風平浪靜機緣巧合,才演化出了我們智人。如果説真有某個造物主的話,只能説這個造物主的效率實在太低了。
然而,你即便把科學事實擺在一神教信徒面前,也無法説服他們。最近大學教授李子豐證偽“相對論”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但在我看來這其實一點都不新鮮,他所做的其實是千百年來宗教人士一直在做的事情——把哲學偽裝成科學,並****試圖用哲學來推翻科學。
自古以來,探討神存在與否都是一個哲學問題,“證明”神的存在也都是在哲學框架內進行的。在哲學框架裏,神學家可以通過先驗甚至超驗的唯心主義方式來描述事物,假如你把這種方法拿到科學領域無疑會成為李子豐那樣的笑話。對****於習慣性使用哲學邏輯的神學家來説,宗教經典的權威性是絕對的,假如科學理論和宗教經典產生衝突,那錯的必然是科學理論。所以用馬克思主義哲學來推翻相對論,可説是一個極其古老的套路了,日心説、進化論都曾經被宗教哲學邏輯“打敗”過。
神學的邏輯
科學跟哲學的論證為啥無法互通呢?科學通過的是實證法,研究的是客觀世界,可以在同樣的條件下反覆驗證,強調可預測性和可證偽性,允許邏輯上的反例存在;宗教和偽科學都是不允許有反例存在的。
我先解釋一下什麼叫做“可證偽性”,“可證偽性”跟結論是否成立無關,只是用來界定這一結論是否屬於科學結論。18世紀以前的歐洲人認為天鵝都是白的,因為當時他們只見過白天鵝,“天鵝都是白的”對他們來説就是一個科學結論;沒想到他們後來在澳洲看到了黑天鵝,猛然意識到“天鵝都是白的”這樣的結論只需要存在一隻黑天鵝就能夠被證偽,“世界上存在黑天鵝”正是一個具有可驗證性的反例(如今“黑天鵝”一詞被用來形容那些徹底出乎意料、打破人們認知的極端情況,比如911事件和新冠疫情)。
我再來跟大家解釋一下什麼叫做“具有可驗證性”。比如説現在有一個主張是“油比水輕”,其反例“有某種油比水重”具有可驗證性,因此這是一個具有科學性質的論斷;但假如你主張“貓比狗可愛”,其反例是“有某隻狗比貓可愛”,然而由於“可愛”缺乏具體的衡量標準,並不具有可驗證性,因此“貓比狗可愛”不是一個具有科學性質的論斷。
同理,神學家説“天使都有翅膀”,從正面看的話似乎是可以驗證的,只要有翅膀的人就能判斷為天使;然而這個論斷的反例是“某個天使沒有翅膀”,可是除了翅膀之外,並不存在識別天使的其他技術,反例並不具備可驗證性,因此這就不是一個具有可證偽性的科學論斷。而像“上帝必然存在”或是“上帝必然不存在”這樣的觀點,其反例都不具有可驗證性,也不屬於科學。
我們如果用這個方法來琢磨問題,就會發現幾乎所有的神學結論都不具備可證偽性,自然沒有辦法用科學推翻。
我碰到過一些基督教徒跟我宣傳説“很多科學家都信上帝”,歷史上確實有些科學家信仰宗教,比如牛頓(Isaac Newton)、笛卡爾(René Descartes)、開普勒(Johannes Kepler)、培根(Francis Bacon),但大家要注意一點,這幾位都生活在17世紀前後,具有其時代的侷限性,這些早期科學家認為科學研究能夠讓人們進一步瞭解上帝創世的偉大和萬能。當代科學家也有信教的,但這些信教的科學家普遍認為科學和神學本質上處於兩個完全不同的框架,這兩個框架理論上可以互不干涉——科學研究物質世界,宗教涉及非物質世界。這其實和研究領域有關,在某些研究領域,科學和宗教必然會產生衝突,比如在進化論的問題上就是,假如進化論是正確的,那麼聖經中關於上帝親手創造人類的描述就肯定是錯誤的。因此現在有些神學家在這些問題上換了一種解釋方式——把演化説成上帝造人的手段。
在當代社會,信教的科學家早已不再具備普遍性,美國科學院院士中只有7%的人承認信教,英國皇家學會成員中的傑出科學家則只有3%,要遠遠低於平均水平。所謂“科學的盡頭是哲學,哲學的盡頭是神學”,這句話是對人誤導極大的文字遊戲。科學是沒有盡頭的,更不會進行自我限制,承認自己的無知,有些事情不懂就是不懂,並且會持續地進行自我質疑;而神學卻自認為已經找到了所有問題的終極答案,也不容許別人的質疑。然而總有些人,碰到科學解決不了的事情就去求助哲學,碰到哲學解決不了的事情再去求助神學。科學中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從哲學和神學中一樣也找不到,能找到的只有自我欺騙和安慰。
去神學中尋找世界的真相雖然只是飲鴆止渴,可幾千年來依然無數人前赴後繼,歸根結底是因為人的愚蠢,這種愚蠢無關智力的高低,而是由於我們太容易被自己主觀的認知所擺佈。康德(Immanuel Kant)就提出過先驗唯心論(Transcendentalidealism)這種認知理論,這一理論的核心在於——人類在根本上缺乏直接認識事物的能力,因為一切事物都是通過我們的意識心靈被我們所認知的。
根據我前面提到過的“伊比鳩魯悖論”,無神論者常常會提出這樣一個邏輯來反駁“唯一真神”的存在:如果説有一個全能、全知、全善的神,祂必然知曉邪惡的存在、有能力消除邪惡、並希望消滅邪惡。可是邪惡卻一直都存在,就可以證明並不存在全能全知全善的神。
神學家對此是這樣辯駁的:神之所以讓世間存在邪惡和苦難,是因為世間的各部分都是統一聯繫在一起的。假如沒有邪惡,善良就毫無意義;沒有危險,勇敢就毫無意義;沒有貧窮,慷慨就毫無意義;沒有艱難,忍耐就無意義……在我們的感官享受和我們的心靈及精神需求上,如果沒有飢餓的痛苦我們就不知道飽足的快樂,沒有感受過乾渴就不會享受到痛飲之歡愉,沒有看到過惡劣的環境面貌就不會懂得欣賞美景……
這番話聽起來似乎很雞湯,但是你只要去分析它的內在邏輯,就會發現其對世界的認知已經徹底脱離了事物的客觀本質,完全建立在主觀感受之上,這正是一種非常典型的先驗唯心主義。建立在主觀感受上的感性結論並不具有可驗證性,你要是跟他們在同一個邏輯框架下面辯論,那你就輸定了,因為這個邏輯框架本身是脱離客觀理性的。我們經常會説兩句話,一是“你要是認真就輸了”,二是“他把你繞進去”,講的就是這種情況。
我們有時候讀到一些雞湯語錄,總覺得似是而非,可又説不出具體問題出在哪裏,那就很有可能是被這種“套路”繞進去了。不少宗教領袖都非常擅長這種套路,用哲學邏輯把現實問題包裝成心靈問題,向現代人販賣焦慮,從而引導他們追隨自己。
而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更是能夠超越感知和理性直接認識真理,這玩意兒甚至可以連邏輯都不要。儘管超驗主義是如此的荒謬,卻非常有市場,甚至能夠以此來開宗立派。所謂的“天啓”、“覺悟”都屬於超驗主義,比如佛陀在菩提樹下領悟出了世界的真相,穆罕默德在山洞裏得到真主的啓示。神學中的“必然這樣”、“必然那樣”歸根結底都是根據超驗主義得出的結論,沒有也不需要經過任何實踐驗證。先驗和超驗相結合,建起了神學中的許多基本概念,從來沒有人見過鬼神,但卻有這麼多人相信鬼神的存在,正因為這是符合我們先驗和超驗感知的。
會騙人的大腦
我説“沒有人見過鬼神”,一定會有人跳出來反駁——我親眼/我認識的XXX親眼見過!
直接説結論吧——我們“親眼”看到的東西不一定是真的,大腦是會騙我們的,你以為你看見的東西,事實上是你的大腦讓你看見的。我們做夢的時候會覺得夢很真實,夢境的本質正是大腦自發產生的幻覺,可是相當一部分宗教卻認為夢具有超自然屬性,比方説是神帶來的訊息,或者是靈魂離開身體的遊蕩。更讓人難辨真假的是,類似於夢境的幻覺在我們自以為清醒的時候其實也會出現。致幻劑大家應該都知道,那麼一點化學物質,就能讓人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然而要讓我們大腦產生幻覺,致幻劑只是許許多多種方法之一。
關於清醒幻覺這回事兒,我自認是很有發言權的。我小時候曾經得過腦炎,大腦皮層上長了個包,頭倒是既不疼也不癢,就是有幻覺。那種幻覺非常真實,而且是持續存在的,在我的意識中構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根本分不清跟現實的區別。當時我堅定不移地認為現實的世界是虛假的,身邊所有人都在聯合起來騙我,對我隱瞞世界的真相。我記得有兩個像金龜子一樣的仙人,一高一矮,一個綠色一個黃色,可以跟我説話和互動,在我得病期間他們對我而言是完全真實的存在,我絲毫不認為這是我想象出來的。
我那時候住在上海華山醫院的17樓,華山醫院的神經外科很出名。有一次我走到窗邊想往外跳,如果不是被我爸拉住我就真的跳下去了。但我並不是要自殺,而是我的幻覺讓我堅信自己跳出去之後能夠像仙人一樣飛起來。病癒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沒能走出幻覺的真實感,直到一年之後才意識到當初看到的“仙人”是腦子產生的幻覺……這種確鑿無疑的“真實感”是沒有經歷過的人所無法想象的,假如不是明確知道自己腦子有病,我可能都不會認為那是幻覺。生過那場病之後我的性格大變,如果你們把我的腦袋打開,在大腦皮層上能找到一個黃豆大小的疤痕,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疤痕,能把人的心智搞得天翻地覆。所以我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腦殘人士”,請大家不要歧視我。
可能有人會覺得我自己的個案不足以説明問題,但事實上這並不是特例。BBC也有報道過,一名瑞士的48歲婦女由於腦腫瘤成為了一名宗教狂熱分子,遵從上帝的指示,對自己進行自殘。我對這個報道的真實性毫不懷疑,因為跟我自己的經歷太類似了。大家有沒有想過,我們身體五官其實都是附着在我們大腦上的,與其説是身體長了一個大腦,不如説是大腦長了一個身體。大腦對我們發出的指令,我們沒有任何能力分辨真偽對錯。
打那兒以後,我明白了“先驗”對人認知的影響: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本質上來源於我們的大腦意識所呈現給我們的一切,我們對世界的一切感受也都來源於我們的大腦的詮釋;與此同時,我們又對自己的大腦無比信任,大腦告訴你的一切事情,你都會無條件地接受——但你真的敢説你自己的大腦在任何時候都絕對可信和可靠嗎?事實上,有時候你看到、感受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事物,可能只是因為你的大腦出了問題。由於我們必須藉助這個並不可靠的大腦來認識世界,這就決定了我們並不擅長客觀理性地看待很多事物。每當有人告訴我他們的“宗教體驗”時,我首先會評估一下這人有多大概率是腦子出了問題——事實上也確實是這麼一回事兒。
大家別看我們每個人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看起來差不多,但就好像有單眼皮雙眼皮、高鼻樑塌鼻子,人與人之間大腦的差異也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別的不説,光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腦恐怕就很不一樣。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似乎女性的大腦就是會更容易沉迷於某些宗教體驗,更容易為一些似是而非的雞湯語錄買單,更容易被自己的感性認知所控制——這裏不存在性別歧視,只是談談我感受到的一個現象。我認識的4個出家的朋友,全部都是妹子。另外,小孩子的大腦由於處於發育階段,尚未完全成熟,也經常會產生幻覺。65%的學齡前兒童都有過自己的“假想朋友”,對此無法理解的父母就會以為小孩子“看到”了某些自己看不到的東西。
除了幻覺會產生“宗教體驗”之外,神經科學家通過研究發現,宗教體驗本身也能夠激活跟性愛、賭博、吸毒相同的大腦獎賞區域,讓人成癮;宗教狂熱往往與額顳葉痴呆、瘋狂、強迫症行為、精神分裂症,以及顳葉癲癇有關;而那些由於老年痴呆症而導致大腦神經退化的人,相關宗教體驗也會隨之消失。
對宗教的接受是由精神性決定的,而雙胞胎研究顯示,精神性有50%是遺傳決定的。精神性是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擁有的一種特質,即使他們沒有信仰。宗教是本土文化對我們的精神感受的改造。是否信仰宗教,這當然不會是一個“自由”的決定。我們成長的環境,讓我們父母的宗教信仰以類似於母語的形式,被刻畫於我們發育早期的大腦回路中。像血清素(Serotonin,即5-羥色胺)這樣的化學信使會影響我們精神性的程度:大腦中血清素受體的數量和精神性的評分相關聯。能夠影響血清素的物質,比如LSD(Lysergsäurediethylamid,麥角酸二乙基酰胺)、麥司卡林(Mescaline,三甲氧苯乙胺,來自烏羽玉仙人掌)、裸蓋菇素(Psilocin,來自魔幻菇)等致幻劑能讓人產生魔幻性和精神性的體驗。能影響大腦的阿片系統的物質,也能引導人產生精神性的體驗。
——Dick F. Swaab:《你的大腦對宗教成癮:揭秘關於信仰的科學》
很多修持佛法的朋友都告訴我:誦經唸咒時間久了,內心會有感應;按照某些方法一步步去修證,就能夠進入某種境界。我並不懷疑他們説的,但事實上唱誦、打坐、冥想、苦修這些修證的方法之所以讓人“感到”有用處,是因為你的大腦結構已經被改變。有研究發現,對日本和尚的大腦功能性掃描顯示,不同種類的冥想會刺激不同的大腦區域,比如前額葉皮層和頂葉皮層部分。在八個星期的冥想練習之後,練習者的大腦中負責壓力、恐懼的杏仁核縮小了,而負責專注、覺醒和決策的前額葉皮層則變厚了。隨着冥想的練習,人體內的壓力相關的一些生物標記物和炎性反應也降低了,讓人的壓力和疼痛感減輕……
目前神經科學已經對“宗教體驗”的成因有了非常深入的研究和了解
長期進行這類“修證”,會讓人像吸毒一樣上癮,最終甚至可以實現“身心分離”,這就是為啥佛法修證特別強調要經年累月的堅持。對大腦持續的訓練可以由量變引起質變,雖然大腦的變化本質上是生理變化,但你感受到的是心理變化。當然不光是佛教,在許多宗教和文化中,自願地通過冥想等方法導致恍惚、人格解體、現實感喪失的情況都很普遍。你往往會分不清楚精神病人和宗教信徒的區別,有人曾經問一個精神病學家:如果基督重回地球,要怎麼把他認出來?怎樣區分基督本人和自稱基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學家表示無能為力。肯定有人説可以讓他施展神蹟,那我估計魔術師和氣功大師被認作基督的概率更高。
我不否認通過修證可以證悟到某些“境界”、某種“神通”,但問題在於這些感受不都是你的大腦告訴你的嗎?由於我們的大腦就是我們認知的全部來源,因此我們完全沒有能力分辨大腦創造的幻覺與現實區別。佛教和印度教通過特定的方式,修證到後來能讓人的大腦結構徹底改變,從而看到諸如“大光明境”,以及其他各種不得了的東西。大腦自己生產的幻境用“以假亂真”來形容是不確切,對當事人來説這些幻覺都是絕對真實的,甚至是不容反駁的真實,而現實世界對他們來説反而是虛幻的,這很可能就是佛教的“唯識論”和印度教中摩耶(Māyā,幻境、錯覺)學説的來源。我要是沒生過病,也不會知道幻覺可以如此真實。
當年印度學者們辯論“證悟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玄奘當時説了一句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有説是《六祖壇經》裏的)。這句話其實很微妙——為啥修證的感受沒法兒告訴別人呢?因為人家沒那個大腦啊!因此對“證悟”比較確切的描述應該是:通過對大腦的訓練,你的大腦會讓你以為你“證悟”了**。除了你大腦發生了變化之外,別的啥都沒變。**
我覺得吧,適度的“修證”對人的心理狀態確實有好處,我有時候也會通過冥想來訓練大腦,但假如認為只要這樣一直練下去就能“解脱”那是一廂情願,倒不如直接使用一些化學物質“解脱”得更快一點。印度教的很多苦修者都會吸食大麻,而一些原始宗教文化裏的薩滿在通靈之前也會服用天然致幻劑,“飄飄欲仙”這個詞可不是空穴來風。我們的大腦實在太不可靠,通上幾根電極、注射幾毫升化學藥品,大腦就會讓你“看到”另一個世界……
但是,我也必須承認這樣一種可能性——我們以為的****真實世界或許只是“如夢幻泡影”,通過修證看到的或許才是世界的“實相”……畢竟誰都沒法兒證明這個現實世界是百分百真實的。我們尚未發現“黑天鵝”並不能代表黑天鵝就不存在,科學的態度正是需要保持開放的心態,不斷質疑某些看起來確定無疑的事情——也或許我們只是“缸中之腦”呢?
結語
出於同樣的邏輯,我也無法否認這個世界上存在“唯一真神”的可能性——或許真有個什麼我們無法理解的力量“推動”了宇宙大爆炸呢?
目前一神教的最終極形態巴哈伊教,定義了上帝的“不可知、不可見、永存、全知、全在、全能”,是一切啓示之源……在經典神學中,認為神具有超越性,因此人無法對神作出完整的定義;巴哈伊教在此基礎上進行了進一步的闡釋——由於人類肉身的侷限性,上帝是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存在,上帝也永遠不會把自己的本質顯示給人類世界,因此人類沒有可能獲得關於上帝的直接知識,也無法對上帝這一概念做出準確的定義。
這個邏輯比經典神學更狠,把所有對上帝有爭議的部分都推給了“無法理解”——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壓根兒連研究和討論上帝的資格都沒有!把“唯一真神”描述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可説的呢?你們説有那就有吧……你們主張有上帝、真主,我主張有飛天意麪神(Flying Spaghetti Monster)總行吧?反正飛天意麪神也是神,證明上帝、真主能用的邏輯,飛天意麪神也能用;飛天意麪神不是全善的,要證明起來還容易一點呢……
最後,我想引用飛天意麪神教創始人的博比·亨德森(Bobby Henderson)的一句話,也代表我的觀點——
“我並不反對宗教,但我反對把宗教裝扮成科學。”(I don’t have a problem with religion. What I have a problem with is religion posing as science.)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