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芒果（下）_風聞

    從福州返回金華，匆匆草就作一上篇發了。僅過幾分鐘，遠在美國的浙大鄭師姐就樂了，即刻傳來三段信息説：“剛吃完一隻芒果，坐下來就看到你的文章（笑臉符）“，”我沒去過福建，原來那裏用芒果樹做行道樹啊。在新加坡的時候也有很多芒果樹，不過都是野生的，很高”，“有一回被一隻芒果砸到了腳，撿回家滿屋飄香了近一個月”。

    下篇就從此開始吧。（下圖為福州閩越古國無諸王紀念廣場前一株碩果累累的芒果樹）

（四）

    如果説吃芒果可能會導致人體發生過敏，與吃芒果過敏甚至要命直接劃上等號，那芒果就尷尬到冤了。閩西的葉大哥看了上篇，也很快傳來一段信息，説：“今年芒果是大年豐收！”

    如果説我見證過親屬吃芒果而致嚴重的過敏反應，這樣的“負面消息”擴散開去，恐怕會給大地的豐收蒙上一層陰影。那樣的話，我也尬冤的。

    除了美國師姐站出來説吃完芒果好好的，曾經吃了我送的芒果而發生嘴角生瘡過敏反應的二舅母家的我的表妹也站出來澄清説：“她自己沒口福，便宜我們了啊（笑臉三連符）”

    看到表妹的大實話，我可以放下心了，還確認當年的那幾個芒果沒被二舅母扔掉。保不準，二舅母抵擋不住香甜的誘惑，克服嘴瘡製造的吞嚥困難再來一個呢。

    其實，芒果是個好東西，甚至渾身是寶，我們一些老祖宗對它多有肯定。我看到巴蜀書社1993年出版的《養生妙方——食療本草 本草拾遺》這本書裏有收錄很多中國古代專家評語，摘抄三條以饗大家：

    唐代中藥學家、被譽為“茶療鼻祖”的陳藏器（約687—757年）所撰《本草拾遺》記載：芒果“益胃氣，止嘔暈”。

    五代南唐時期，曾任劍州（今四川劍閣）藥局奉御的陳仕良著《食性本草》一書記載：芒果“葉可以做湯，療渴疾。”

    北宋初年，幾位學者合力編著的煌煌鉅著《開寶本草》，其中載道：芒果“食之止渴”。

    此外，我還在別處看到，1954年商務出版社出版的大明朝“人民醫生”李時珍所著《本草綱目》中記載：“庵羅……乃果中極品，種出西域，亦奈類也。葉似茶葉，實似北梨，五六月熟，多食亦無害。”李大夫打我臉了，他可是明説“多食無害”。反正，李大夫腸胃功能強，我也臉皮厚，直説無妨。

    清代享有“蜀中詩冠”之譽的學者李調元（1734年—1803年）在《南越筆記》中載：“望果（芒果），一名蜜望，樹高數丈，花開繁盛，蜜蜂望而喜之，故曰蜜望。花以二月，子熟以五月，色黃，味甜酸，能止船暈，飄洋者兼金購之。”

    芒果的特殊風味兒來自於果肉中糖、酸和風味物質的協同配合。實際上，所有的水果都是如此：甜度欠缺，酸倒大牙；只有甜度，味道有失層次感，不如喝糖水便宜；香氣畫龍點睛，讓檸檬成為檸檬，芒果成為芒果，靠的就是這一點點自授粉的“獨門秘方”。

    再綜合現代醫學經驗顯示，芒果具有生津止渴、祛痰制咳、消暑舒神、益胃利尿、防治便秘、清理腸胃、殺菌抗癌、美化肌膚、防嘔止吐、明目養神及降低膽固醇等功用，多食還可以療飢。

    成熟的芒果除了食用，還可以直接在醫藥上用作緩污劑和利尿劑。未成熟的芒果及樹皮、莖的提取物能抑制化化膿球菌、大腸桿菌、綠膿桿菌等病菌的作用。就連吃剩的果核，也可以提取藥物製作殺蟲劑和收斂劑。

    舉了如許多的好處，芒果總該揚眉吐氣，一展尷尬而不失愉快的笑臉了吧。

（五）

    既然已經提了《南越筆記》把芒果稱作“望果”，我就順帶多嘴兩句，芒果在明清時候還有不少的俗稱，比如“香蓋”。

    香蓋這個稱呼我曾在16世紀的羅懋登所著傳記小説《三寶太監西洋記》中翻到過，第86回講到鄭和下西洋途中收到南亞一個小國的進貢，長長的貢品單子上就有“庵羅十斛”，數量還不少。

    原文是：“（阿丹國國王昌吉刺）番王遞上禮單，只見單上計開：……庵羅十斛（果中極品，俗名香蓋）……”

    從這些文獻記錄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元明以後，芒果在中國的名稱多元化了。這説明，芒果是個外來物種，它很有用，特別是“能止船暈”，對於下海經商的人來説真是個寶，同時在食療方面得到推廣，逐漸為中國人所熟悉。然後，各地根據方言習慣給它取了俗稱，間接表達喜愛之情。

    國人還曾稱芒果為“檬果”，這不是源自蒙古語，而是馬來語“manga”，與現在英語的芒果叫法“mango”一致。而波斯語稱芒果“āmba”和阿拉伯語稱芒果“ānba”都是從梵語āmra派生出來的，芒果散發出的魅力不得了吧。

    可見，某些食物從皮到肉到核都有文化，剝去皮，吃掉肉，把核偷偷扔掉，它在後院一發芽結出來的還是“奇異果”。而食物文化的傳播就像無形的物流，分發各地，各自打包，各自派送。到了“消費者”那裏，要麼使用，要麼扔掉，無法退貨。用福州話來講，文化真“丫霸”！

    文化霸權之所以存在，關鍵可能不在於人家霸權玩得溜，而是受者接受了。很多時候，接受了之後竟發現用起來很享受啊。

    很多人一直宣揚，傳統中國是封閉的大陸國家，而非海洋文明的國家。我認為，這樣的理解是睜眼説瞎話，至少是片面的。中國的大陸一直以來就是一片“海洋”，海納百川地兼容幷蓄來自世界各地的有用之物。

    正因為芒果的優秀，據説印度、巴基斯坦和菲律賓等國將芒果定為“國果”，孟加拉等國還將芒果樹定為“國樹”，在中國南方的很多城市街道馬路上也遍植芒果樹。我是沒去過新加坡，幸好有師姐相告，新加坡有很高的野生芒果樹。

    新加坡的芒果樹是幸運的，那裏罕有颱風摧殘，所以可以長到很高。福州等中國東南沿海的芒果樹相比之下則不幸許多，每年在時長半年多的颱風季，作為行道樹的芒果樹隨時面臨着園林部門對其又砍又截的命運。

（自制甜酒釀，等待酵熟中）

    樹之命運的這種差異，表面上似是人為，但是，實質上更多的僅僅是不靜心思索而絕難以發覺的自然風土的差異造成的。人與樹是風土造就的命運共同體，“百年樹人”這一漢語成語的內核傳達出來的一層意思就是，樹是人之初的撫育者。

    過去，人們像鳥兒一樣站到山巔的大樹上，就是與天空最近的地方。人們在樹上眺望多彩的大地與璀璨的星空，想到自己的根與樹一起連着大地。如今，人們乘坐宇宙飛船圓了昇天的夢，宇航員漂浮在茫茫太空中，所見所思，比在樹上的時候如何。

（六）

    長江以南許多城市的行道樹隊列中有芒果樹。每當街上芒果成熟，一陣風吹來，鼻腔裏灌進的都是芒果的香味。此時，行人免不了會被悄然落下的芒果砸到頭。當我看到師姐説在新加坡被芒果砸到腳，感覺很像海外奇遇記。海外，有資格砸到人頭上的莫非只有蘋果？

    街上的芒果熟了，城市週期性的煩惱開始了，很多部門被砸暈。環衞部門為一天到晚掉個不停的芒果而煩惱，園林部門為芒果樹在台風中意外倒伏砸到其他而煩惱，電力部門和醫療部門也有煩惱，因為常見有新聞報道説，一到這個時節，市民操起杆子當街打芒果，或者爬上樹摘，一不小心觸碰電線或掉下來，遭遇意外的不幸為數不少。

    沒得吃，芒果樹下似乎一片祥和寧靜。有得吃了，亂糟糟的事情不知從哪裏就冒出了那麼多。

    記得，以前曾聽到福州一些部門人員的提議，要把芒果樹從街道上撤下來。該提議釜底抽薪，看起來一勞永逸。現如今，福州街頭的芒果樹漸漸地被其他樹換了崗。街頭的芒果樹少了，街頭的麻煩是否也因此少了呢？無從確認。

    也是看過了我的上篇，一位成長於黃河以北、現就職於福州海關的朋友發來了這樣一段愉快的文字：“記得初來福州，正是市政採摘路邊芒果的季節，入職培訓的時候，撿拾園中熟落的芒果也增添了一羣年輕人的友誼和樂趣。”

    不同的人採摘的芒果味道是不一樣的，我們常常懷疑好吃的都被人先採了。

（矮化的芒果樹）

    談到採摘芒果，讓我想起了上篇“摩揭陀國王的芒果園”還未講的後半段故事。在上篇中，説到摩揭陀國瓶沙王命守衞放比丘們進到自己的芒果園隨意採摘，那麼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呢？

    因為國王的果園是一年熟三季，所以每一季的結果不是特別多，而那些比丘僧一時興起，連吃帶拿，硬是把一個園子的熟果子給弄光了。這樣也就罷了，因為辨不清生熟，有些人還把生芒果摘了下來，嚐嚐不好吃，隨手丟棄在園裏。看着怎麼像是孫悟空進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園呢。

    故事繼續説道，恰巧沒過幾天，另一叫憍薩羅國的大國國王波斯匿王派遣使者到了摩揭陀國，他們久聞瓶沙王的芒果園之美名，也想請些稀罕的果品回去。瓶沙王以為園子裏有的是芒果，於是讓屬下帶使者前去採摘。哪知諾大園子竟然找不到一個好果子，而且還看到了殘棄於地的芒果。

    這當然不是好事情。發現原因後，大臣們開始嘲諷那些比丘僧貪吃、浪費。一些長老比丘聽説了這件事，立刻上報佛陀。看到故事中長老的這一行為，我忍不住聯想到這與自己從事過的向上面“打報告”的工作性質何其相似。

    從此，佛陀批示，非一般芒果成熟的季節裏，任何比丘不許吃那些稀有少見的芒果。想想，怨不得那些個比丘們，在那個沒有發明大棚又不能生產反季節水果的年代，保鮮及深加工的技術也不行，遇到了最好吃的水果，無論是誰，要控制感官的強烈欲求實在是太難了。

    這個故事到此就結束了。再想想，聯繫古今中外可以説出一些哲理，任何東西的成熟需要一個過程，不能一蹴而就，芒果要生芽、成樹、開花、結實、生長，然後才能成熟；眾生的心也是這樣，染污有點重，需要一點一點地清洗，直到最終才能完全清淨。

    我又想，佛陀的一紙“禁吃令”能解決問題嗎？“禁吃令”與伐樹令，孰優孰劣呢？歸根到底，是否要科學地解決分配問題？答案是，芒果辦不到啊。

（七）

    有關芒果的分配問題，佛經《善見律毘婆沙》中有一個有趣的故事。

    話説某比丘僧團從信眾那裏收到許多芒果供奉，一時吃不完，就存放起來。有一天，當外來的遊方僧來借宿時，看到了芒果，但主人卻沒有提出共同分享。看着如此美味的果品，誰能不流口水呢？

    外來的比丘見主人一直沒有動靜，於是反客為主，向照顧僧團的居士打了聲招呼，自己動手，除留下主人的那份，其餘的就自行分食了。估計主人多少都會有些不悦，但也無可奈何，木已成舟，多説反倒顯得自己狹隘了。

    最有意思的是事情傳到佛陀那裏，他老人家竟説：“從今以後，如果有好吃的東西，僧團主人若不分給外來的客僧，你們可以自己拿去分”。從此往後，還會有人再費心地存放芒果嗎。

    老人家老指示，人家不執行，就啥都不是，那就老尷尬了。

    所有的故事都能歸結為一點，芒果的美味是多麼具有誘惑力，人們想盡辦法佔有它的慾望無可阻擋。

    有些佔有叫“明取”，而有些佔有叫“暗取”。“明取”見剛，“暗取”顯柔。我相對喜歡後者。這在《善見律毘婆沙》卷16中有一個故事，我將原文翻譯成白話，如下：

    以前，波羅奈國有位名叫車波加的年輕人，他的媳婦懷孕了。作為芒果的“資深粉”，一天，媳婦突然十分渴望吃芒果，就告訴車波加：“我思庵羅果，君為我覓。”

    這下可難住了車波加，他媳婦懷孕的不是時候，非芒果成熟的季節呵。好比現在半夜街頭煎包子的攤都收了，突然説想吃煎包子，而且還要芒果餡的。

    正當小車左右為難，媳婦鬧起了小性子。鬧法古今中外簡直一模一樣，媳婦説：“若不得庵羅果，我必當死矣！”小車疼愛老婆，只得想法子溜進國王的果園中偷芒果。也不知，南亞大陸眾多古國怎麼回事，國王的果樹到底是什麼優良品種，怎麼一年四季掛果不斷呢？

    於是，當夜小車真的潛入了國王的果園。一番尋找後，果子是有了，就是時間沒把握好，還沒來得及抽身，天就亮了。更不巧的是，國王此時進園了，還帶着一位講經説道的婆羅門，二人看似來採芒果的。小車嚇得連忙跳上了樹，心想“我今偷果，事應合死”。

    哪知，二人進園，竟然開起了“説法會”。國王高高在上，坐着聽講，婆羅門站在低處侃侃而談。小車見狀，暗自好笑。他笑自己為女人的一時任性到國王的果園裏偷芒果，觸犯王法；笑國王聽人講法，卻師在下位己在高座，看似虛心實則傲慢無禮，有失禮法；也笑那個婆羅門，身為修行者，本該潔身自愛，卻貪圖供養，為吃果子而自甘受侮，講法失法。

    看到了一幕比自己還不如的場景，小車反而覺得找到了逃脱的理由。於是，下來將國王與婆羅門嘲諷了一番：“一人不知法，一人不見法。教者不依法，聽者不解法。食粳米飯，及諸餘餚饍，為是飲食故，我言是無法。為以名利故，毀碎汝家法。”

    故事沒有下文，無從知曉小車最後到底有沒脱身。

    既已聽過“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中國故事，再見識一番為悦己婦而冒死夜偷芒果的“印度痴漢”，人生像成熟的芒果飽滿了。

    看來，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或名或利或情，任何一字當前，總會讓世間人無可奈何。有情芒果，尬甜尬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