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最放不下的“大師”情結, 恰恰阻礙了創新?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1-07-09 17:30
✪ 邊巍 | 本刊特約記者
【導讀】進入21世紀以來,隨着傳統文化的復興,一個有關中國精神的根本性問題日益浮現:在傳統與創新之間,中國如何才能找到合適的道路?
本刊記者通過對傳統文化繼承的發生地之一——瓷都景德鎮的切近觀察,試圖探尋上述問題的答案。古代中國的景德鎮曾以精美陶瓷而繁盛,但當代景德鎮卻有衰落之勢。是什麼讓這個世界著名的千年瓷都只能行走在歷史輝煌中,卻難以進入現代世界陶瓷藝術的版圖?本文指出,一方面,景德鎮有很多省級乃至國家級大師,“工藝美術大師”這個稱號在當地已成為響噹噹的名頭。不少祖輩相傳的匠人在技術上的感受,與他們成長的經歷完全融合在一起,這是外界無法超越的高度;但另一方面,這種高超技術帶來的作品的登峯造極,使他們長期沉浸在一種技術和紋飾裏,大大固化了自身審美,藝術想象的空間越來越小。當傳統變成了對傳統樣態的保守追隨,當“大師”變成了專業技術職稱,普通的人們面對這一切能做什麼?一切為“大師”而來,一切因“大師”而有所收穫。儘管不少年輕陶藝家希望通過個人想法和設計的融入,推出現代新瓷器,但他們似乎簡單割斷與過去的聯繫的創作,尚無法使陶瓷藝術再向前一步。他們有時也很矛盾,每天大量接觸西方現代元素,對我們自身的東西卻瞭解不多。但從長遠來看,傳統其實一直在維繫,而審美在於未來,景德鎮最需要的是胸懷。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雜誌,原標題為《在傳統與創新之間——探訪千年瓷都景德鎮》,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在傳統與創新之間——探訪千年瓷都景德鎮
“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這是人們對景德鎮瓷器的形容。一千多年以來,景德鎮的窯火從未熄滅,不論是在歷代戰火中還是在工業化的今天。
簡單地重温歷史,就像一條古老的航船溯流而上:鄭和的船隻滿載昌南的瓷器向西航行,當西方陶瓷技術還處於初級階段時,昌南陶瓷温潤細膩的質地與典雅含蓄的圖案令西方王公貴族為之傾倒。昌南就是現在的景德鎮。中國景德鎮的瓷器從宋代開始進入西方陶瓷歷史,被稱為“新瓷”。它曾經獨領風騷,影響和引領了世界陶瓷藝術的審美風格,並使世界認識了中國。一直以來,中國人負載在陶瓷上的雅緻含蓄的審美情趣引發了西方世界對這個古老中國的無數幻想,直到今天,景德鎮依然是世界各地陶瓷藝術家心目中的聖地。
當我們的視線重新回到今天的景德鎮,則有一番難以言説的多重意藴。
“從一定意義上説,中國當代的陶藝家們之所以能在世界文化的交流中成為被關注的羣體,與現代陶藝發達的美日等國藝術家平等對話,是緣於創造燦爛陶瓷文化的真正主角——景德鎮的貢獻。” 清華美院陶藝教師白明是中國當代陶瓷界最為活躍的青年藝術家之一,每當走出國門與西方對話,他都能深深感受到那段歷史輝煌帶給他的驕傲。但如果把中國現當代陶瓷再次放到整個世界的體系中去衡量,這種衰落則是不言而喻的。
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老院長常沙娜先生面對記者的提問,輕輕地説,我們早就落後了,對待傳統,我們瞭解得太少。常老的回答隱含着一種傳統的陌生與斷裂。
行走在景德鎮琳琅滿目的瓷器店裏,幾乎所有瓷器都以一種極為傳統的樣式存在着,花鳥、山水、古代美人、民間故事,甚至仿製得極為精美的清朝的盤子、明朝的碗。景德鎮那些身懷絕技的民間高手可以做到以假亂真:高仿瓷(仿製前代瓷器珍品) 就是一個案例。民間有傳,台北故宮博物院有人帶前朝珍品來景德鎮做仿瓷,以備展覽或其他之需,他們信任的就是景德鎮的手藝。更有民間笑談,景德鎮有匠人持寶參加中央台《鑑寶》欄目,專家斷言傳世珍寶小心收藏。持寶人當場砸掉手中器物,全場皆驚。原來匠人蔘加鑑寶,只為驗證一下自己技術的高超。
高嶺土舉世無雙,它與前世保持着同樣的質地和成分,景德鎮的技術依然爐火純青,民間匠人身懷絕技。那是什麼讓這個世界著名的千年瓷都只能行走在歷史的輝煌中,卻難以進入現代世界陶瓷藝術的版圖?又是什麼讓我們在鮮活的時代裏感到繼承的不適和茫然?這茫然之後又該是怎樣的圖景?
**▍**行走民間
景德鎮究竟有多少人在從事與陶瓷相關的工作?這似乎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準確的數字。在1990年代以前,景德鎮擁有全國最大的十大國營陶瓷廠。工廠生產是一種系統性的羣體合作生產方式。從一把泥土到一個瓷器的成型需要將近大大小小60道工序,整個算下來據稱需要10萬陶瓷工人。國營廠改制以後,景德鎮民間做瓷的風氣日盛,家庭手工作坊遍灑民間,約有幾十萬人之多。付老師是景德鎮陶瓷學院的教工,他雖不從事與陶瓷有關的教學工作,但有個人的畫室,並製作瓷器。在他的印象裏,千禧年是景德鎮瓷器最為繁榮的時代,沒有其他哪個時期幾乎家家户户都在燒瓷。
**事實上,這種復興並不是一種新的景象,而是工廠集中性生產的瓦解給個人和家庭生產帶來了更大的空間。**歷史上,不論這裏曾經被先前的皇帝封為御窯,還是明末戰亂幾乎使這裏付之一炬,以家庭作坊為主的民間的生產從未間斷。
白明在其著作《另説陶藝》中把這一現象放在世界範疇內進行比較,總結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產區”特色。他説,在中國除了景德鎮之外還有宜興、德化、淄博、龍泉等等,如果把這些都算上,依靠陶瓷吃飯的中國人少説幾百萬多 則上千萬,這在全世界絕無僅有。產區依然保留着手工傳統,由於傳統沿革深厚,隊伍又極其龐大,因此,生產與製作容易形成非常一致的風格。事實上,這種一致會形成強大的時間慣性,因而長期缺少變化。在製作理念上,與外界大相徑庭。應該説,代表中國陶瓷的不是一件瓷器,而是這樣一個羣體。而這個羣體的生產代表了中國陶瓷發展的現狀。
記者在景德鎮的幾天中,頻繁出沒在當地瓷器貿易最為活躍的地區,不論是在中國最大的陶瓷貿易批發城,還是在仿古精品瓷行陶瓷大世界,**出入此地的眼花繚亂與琳琅滿目很快就會被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代替。**在景德鎮,仿古瓷器是強勢的:不僅是因為量的堆積,還因為瓷器多以仿古為主,形式趨同、畫面單一。雖然可以找到和我們的生活較為親近的陶瓷樣式,但它們總是孤零零擺放在角落,遠沒有傳統古瓷受人青睞。
民間畫師老塗説起了製陶工序和感受。
老塗是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在北京王府井的工藝美術大樓裏有他的作品專櫃。他説,在陶瓷上進行創作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拉坯、修坯都是功夫活,沒有長時間的磨鍊是無法做好的;畫工也是一樣,只有熟悉和了解瓷器,才可以使畫筆和瓷面融為一體,不是誰都可以畫。”實際上,景德鎮的陶瓷製作以家庭為單位,他們幾乎祖祖輩輩從事與陶瓷相關的工作,技術上的感受與他們成長的經歷完全融合在一起,在外人眼裏,那似乎是無法超越的高度。記者隨機走訪的畫工中多數有這樣的童子功,一個瓶子上的花鳥幾十年不變,現在已經畫得純熟異常。老塗告訴記者,有很多家庭的女孩子很小就開始從師學習瓷器繪畫,門類也非常精細,花鳥啊、人物啊,各有各的專長,每個人只需要在一個門類上畫好就可以。記者問:“這些繪畫的圖譜都來自哪裏?”老塗説,“多數是從師傅那裏傳下來的,很少做改動。”
老塗已經過世的父親曾經是國營大廠做畫工的,也就是現在設計瓷器圖案的角色,老塗學到的一切都出自父親的教育。在和記者攀談的間隙,老塗並沒有放下手裏的活,他正為北京一位喜歡收藏的客人畫瓷瓶,瓷瓶表面一隻栩栩如生的孔雀豔麗異常。筆者問,“孔雀很漂亮,但這些東西放在家裏顯得有點陳舊,好像並不合適。塗老師有沒有想過畫些新東西出來?”
老塗沉思了一下,並沒有否認記者的觀點。他説,不少人喜歡這些是為了收藏,並非現代陳設,而這樣的畫工只有景德鎮才能做出來。這一隻瓶子要花費老塗一個月的心思,賺到3000元。老塗説景德鎮的人總體來講創新動力不足,金融危機之前景德鎮的瓷器生意非常不錯,但現在冷清了一些。人們有錢了就會買一些這樣的工藝品回去,畢竟景德鎮還是有名氣的。
對於畫工這份工作,老塗有自己的認識。他説,創作出一個好作品,別人很喜 歡,這是對自己的肯定,精神上很愉悦。記者問,**什麼樣的作品會是一件好作品?老塗的回答幾乎不假思索,“要看品味和創新。”他説,經常只畫一個東西也並不是很有樂趣,非常想有些新花樣,比如材料上、 色彩上,能有一些新的東西出現,而別人沒有。“品味就是長期養成的一種素養和眼光,創新則需要開闊的視野,這兩點對景德鎮大部分工藝美術師來説都是受到限制的。”**老塗的這番話讓記者多少有些吃驚。在不少外地來的藝術家眼裏,本地工藝美術師只講模仿不願創新是一種很頑固的印象。事實上,這種主觀的不願與客觀的不能攪和在一起,而客觀環境真的那樣難以改變嗎?
司機小李説自己從小就和泥土打交道,對於瓷器的製作不以為然。“我們這裏有很多大師,全國工藝美術大師、省級工藝美術大師,還有我們景德鎮自己的工藝美術師。 他們是景德鎮的名人,也是景德鎮最值錢的畫師。” “工藝美術大師”這個稱號在景德鎮是響噹噹的名頭。景德鎮名人名家的書籍成為外地人來此的一個指向。記者在書店仔細翻看了景德鎮比較活躍的具有各種級別稱謂的“大師”作品,仿古尚古是個無需爭論的潮流。他們大多出自家傳繪畫,鮮有良好的科班教育背景。在景德鎮最大的瓷器批發城(當地人簡稱“國貿”),一家做青花釉裏紅的女經理拿出了店內作品的證書誠懇地告訴記者,所有的作品都出自本家兄弟之手。由於自小家境一般,兄弟們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但他們很刻苦,遠離城市在郊區封閉起來進行研究和創作,獲得了由政府授予的“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的證書。
女經理告訴記者,他們這裏賣的是景德鎮最正宗最傳統的瓷器。
記者問:“如何看待一些現代派的新瓷器?”
女經理説:“景德鎮要的就是傳統瓷器,這個不能丟。”
記者追問:“為什麼不能丟?”
她反問:“丟了這些傳統,還能做什麼?”
記者絲毫不懷疑這份努力的真誠。當傳統變成了對傳統樣態的保守追隨,當“大師”變成了專業技術職稱,普通的人們面對這一切能做什麼?一切為“大師”而來,一切因“大師”而有所收穫。
**▍**雕塑瓷廠的年輕人
與景德鎮本地民間作坊出產的傳統古瓷相比,雕塑瓷廠匯聚的則是一羣天南海北的年輕藝術家。雕塑瓷廠原本是景德鎮的老企業,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後期企業改制過程中,原來閒置的廠房被改造成了一間一間獨立的工作室向外出租,並依託廠區內現存的煉泥、成型、燒煉等制瓷配套體系,辦起了名人作坊。一開始,這裏雲集了景德鎮的陶瓷名家,也有不少景德鎮的匠人駐紮於此,漸漸,年輕人多了起來。
餘玲玲原來是杭州中國美院設計系陶瓷設計專業的學生,2008年來景德鎮做畢業設計,一年以後來到景德鎮工作。其實,景德鎮的歷史盛名和得天獨厚的陶瓷製作環境一直吸引着不少與陶瓷設計相關的大學生前來。“但以前沒有人會留在這裏”,餘玲玲説。由於景德鎮本土製作的強勢,外來人在景德鎮很難依靠陶瓷為生,即便是一些相關專業的大學生也根本進入不了景德鎮這個江湖。
餘玲玲留下來是因為樂天陶社。樂天陶社最早成立於1985年,香港陶藝家鄭一在香港匯聚了一批喜歡陶瓷藝術的年輕人,開始自己設計、自己製作並且公開出售。鄭一是資深的陶瓷雕塑家。她説,**在國外如果你説自己是陶藝家,別人會覺得你很厲害,但在中國,陶瓷主要由工匠來生產,對陶藝家的認可度並不高。**他們開辦的樂天陶社很想傳達一個觀念:瓷器可以自己動手去做,按照自己的心情和自己的理解。目前樂天陶社在全國有四個分店,景德鎮的規模最大。自2005年樂天陶社進入雕塑瓷廠,先後建起從設計、製作到銷售展示的完整園地。他們把原來的廠房改造成1000多平米的展廳,展廳有序地分割成很多單元,以不多的費用出租給來此做陶瓷設計的年輕人。
展廳內專門留有一個較大的會議空間,每個週末這裏都會有講座,主講人來自海內外,聽眾以年輕學子為主。在這裏,經常會聽到國內外一流陶瓷藝術家最前沿的觀念。樂天陶社還專門開闢了外國陶藝師工作的固定場所,他們向所有對中國陶瓷和景德鎮有興趣的外國人發出邀請,只要在網上申請並承擔一部分費用,樂天陶社就可以在景德鎮提供充分的陶瓷設計空間。
餘玲玲負責樂天陶社的咖啡廳、大工作室以及樂天陶社創意集市的組織工作。她是在陶社工作的年輕人的“小頭目”,最讓她忙亂的是每個週六上午的露天創意集市。這個集市開辦時間不長,但知名度不低。每個週六上午,陶瓷學院的學生以及不少在此駐紮的年輕人都會把自己的雕塑或者瓷器展出售賣。Jeck是來自美國的年輕藝術家,**他做的杯子外形粗壯,釉彩隨意,看上去沒有任何規律可尋。就像並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狀態而去,即使半途而廢,似乎都是一件成品,要的就是不着邊際的隨意與不拘。**杯子標價100元人民幣,很快就被買走了。實際上,這個創意集市的成交量並不小,每次集市結束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創意作品都會被賣掉。而買者的身份多種多樣,遊客,甚至是文化藝術品的商人。“創意”是這個集市的“點睛之筆”。
樂天陶社在景德鎮的負責人是來自香港的邱慧蘭女士。她説,香港人最大的特點是喜歡承擔橋樑的作用,陶社開在這裏也有這樣一層意義。以前,年輕人在學校裏學習的東西是書本,在民間看到的是傳統,而我們帶來的是交融。“我們希望年輕人在這裏打開一扇望世界的窗户,告訴大家陶瓷有很多種做法,做好陶瓷藝術需要的是真實的情感和發自內心的靈動的創意。”
記者問:“如何處理和傳統產區的關係?邱女士很謙虛:景德鎮是一台大機器,我們只是這上面的一小部分。樂天陶社接受過景德鎮匠人無數的幫助,我們也向他們學習技術。現在年輕人做的東西確實有很多不成熟,其工藝水準和藝術價值也許無法和不少傳統的瓷器相比。但是年輕人還有時間,要給他們成長的空間和嘗試的可能。儘量多地給予年輕人多種可能性,讓年輕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揣摩去做,樂天陶社特別願意這樣做。”
高嶺土究竟能讓人們多少美夢成真?這種可能性能走多遠?也許人們的想象力就是全部的答案。
記者在走出雕塑瓷廠時遇到了一對父子。6歲男孩問父親,“你會用樹葉做寶劍 嗎?” 父親搖頭。孩子沒吱聲。
記者問,有沒有教小孩學做陶瓷?父親搖頭説**,我們全家祖輩都做這個,它需要你全部的耐心和專注,並時時刻刻謹小慎微,特累。我希望孩子將來能更自由。**
談話間,孩子打開鉛筆盒,拿出用樹葉做的酷似寶劍的手工,小巧精緻。
記者問:“你怎麼會想到用樹葉做寶劍?”
孩子回答:“老師説可以用天然的環保材料做手工。”
**▍**景德鎮需要的是胸懷
1999年,前美協副主席、著名美術批評家賈方舟到景德鎮之後寫了一篇文章,在景德鎮的尚古之風中,他欣喜地看到了白明的作品在景德鎮的位置。“市場上幾乎所有的青花作品都在仿造白明”。這時,賈方舟先生意識到白明在景德鎮的影響。
白明目前是清華美院的教師。每年3月都會帶學生去景德鎮做創作,至今已有20年。如果僅僅用頭銜來介紹白明與陶藝的關係,其實難以全面反映他和陶瓷的緊密聯繫。
應該説,他是一位勤奮的陶藝專家和學者,以一個學者的思路作了紮實的田野調查,積累了大量的圖片資料,走訪和勘察景德鎮每一道陶瓷製作的工藝程序,並對中國陶瓷現當代問題進行了獨立的思考和研究。他的視角還伸向國外,編輯出版了《世界陶藝概覽》和《世界陶藝家工作室》,在陶藝界的藝術實踐中,他與西方同行的交流深入而廣泛。
他還是一位視野開闊跨越多個藝術門類的藝術家,創作的領域涵蓋油畫、水墨、 建築和陶瓷,其作品被世界多家博物館收藏。國內藝評家行問教授評價他的陶瓷作品 “有一種久違了的雅緻沉靜和詩意的中國精神”。羅一平教授説,白明的陶藝由兩大部分構成,部分是從傳統文化而來的青花瓷及容器性陶瓷,另一部分是頗具前衞觀念的抽象造型和抽象肌理語言的陶瓷,這兩者不論哪個方面,都由一個共同點將其串合在一起,這就是他特有的文化理念,文化性構成了他作品的內核。
對白明的專訪成為一個不可逾越的選擇。記者在新廠三蕾化工廠一間改制後的廠房中找到了白明。
**《文化縱橫》:**我到景德鎮是想買點東西回去的,結果沒有買到什麼特別的,感覺仿古的東西太多。倒是在雕塑瓷廠買了兩個外國人做的杯子,老藝人端在手裏看了看説,這在景德鎮就是次品。説實在的,那兩個杯子確實説不上漂亮,倒像是孩子信手拈來玩耍的一塊泥巴。
**白明:**很有可能會是這樣,在很多產區人的眼中,只有符合他們的標準和習慣的東西才是好的。
**《文化縱橫》:**這種標準和習慣是怎麼形成的?我個人也並不完全排斥景德鎮現有的那些精巧雅緻的作品,只是覺得它們沒有什麼創意,並沒有打動我。這些新的不同的東西,其價值似乎也僅僅在於和以往不同。
**白明:**現當代中國的陶瓷確實需要從多個角度去觀察。如果從偏於學術的角度講,從有現代意向的風格談起,當代藝術家創造有極強的個人審美觀念在裏面,與傳統的樣式和理念完全不同。藝術創作在全世界都公認這個價值。但從中國的實際來看,我們的陶瓷創作實際上可以寬泛到不僅包括藝術家,還包括工藝美術家和匠人。實際上,中國特有的“產區”現象使中國陶瓷創作的主體以工藝美術家和匠人為主。
作為藝術家,我是用作品説話,而作品就是每個人的審美觀。比如有人喜歡詩歌, 有人喜歡小説,也有人喜歡流水賬,因為它真實。但是藝術需要一種轉換,在這個過程中,境界高低一目瞭然。在藝術的轉換過程中,我們需要思考,我們從祖先那裏繼承了什麼。很多藝人並不具備思考這個問題的能力。事實上,他們的投入並不比我們少,但他們傳承的審美比較單一。在景德鎮,藝人們的技術確實不錯,外人沒有經歷長期的磨鍊難以達到,但必須認識到技術經過長期的磨練是可以達到的**。這種高超技術帶來的作品的登峯造極使他們長期沉浸在一種技術和紋飾裏,大大固化了自身的審美,藝術想象力的空間會越來越小。**長期下來,就會形成一種父母守護孩子一樣的單一情感。一旦有外人介入,對他們的藝術創作能力提出挑戰和質疑,他們從情感上就難以接受。當然也有人天生就不喜歡新的東西。他們從小跟着師傅、跟着傳統走到現在,但他們恰恰忽略了傳統的真正意義。
**《文化縱橫》:**我注意到您有過關於中國陶瓷生成“產區”現象的描述。您認為是當前的這種產區的生產方式阻礙了陶瓷藝術的創造和發展。但我奇怪,在中國歷史上曾經出過那麼多精美絕倫的作品,即便在今天看來都很有生命力。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珍品,也都出自產區。為什麼傳統社會的產區沒有阻礙創造力的表達,而現在產區所特有的頑固會阻礙中國陶瓷藝術的發展?
**白明:**從傳統上來説,藝人和文人的交叉促成了陶瓷藝術的進步和發展,有的時候是文人提出要求工匠去完善,有的時候是藝人工匠在製作的過程中按照需求做各種改進。總的來説,是各個時代的文人和工匠共同創造了中國陶瓷藝術的輝煌。自解放以後,我們的創造方式變成了獨一無二的類型,不僅和傳統比不一樣,和當代世界其他國家相比也不一樣。**1949年以後,陶瓷的製作和生產歸到輕工部管轄,輕工系統的性質要求生產大眾化,主要是做產品,**工藝美術大師也是輕工部在評,因此中國的陶瓷出現了獨特的進程。這決定了中國的陶瓷一定是工藝化的,講求的是相像和精細,但創造性的藝術水準未必高。
1980年代,中國的大學成為陶瓷新的設計語言的場所,原來的中央工藝美院、景德鎮陶瓷學院、浙江中國美院、廣州美院等大學開辦了和陶瓷設計相關的專業,**在畢業生的引導上,不再要求每個人都做產品,而是做個人化創作和設計。**目前,中國當代陶瓷藝術在各方藝術家的努力下緩慢的發展。
**《文化縱橫》:**走進景德鎮就一直被 “傳統”二字所迷惑。我在採訪常沙娜先生時,她説,中國現代陶瓷的衰落與對傳統瞭解太少有直接的關係。但是在景德鎮一片傳統盛況。不論是對於藝術家還是普通人,我們該在哪個層面上理解傳統的意義?
**白明:我們永遠都無法割裂傳統文化來看待現代,不瞭解過去就無法理解現在。**從歷史上看,中國古代的陶瓷非常具有創意。在新石器時代的彩陶上出現了大量抽象語言,這説明,當時的智慧已經很高,可以形成轉化。同時期的瑪雅文化希臘文化的彩陶上雖然也有抽象語言,但不像中國的那麼多。當西方人在進行接近逼真的臨摹時,中國人已經可以抽離美的概念進行重新的組合。從彩陶走到晚清,每個時代都充滿了鮮明的特點,這説明每個時代中國的藝人不斷地在創新,各個時期都有自己獨特的藝術審美。但今天的瓷器,它的風格在哪裏?90%的專家和學者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因為大家都在模仿。
**《文化縱橫》:**為什麼這種創新的精神不能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選擇?
**白明:**這是個極其複雜的問題。事實上我們不能脱離歷史和時間來對這個問題作出簡單的回答。回顧中國陶瓷藝術歷史,你會發現幾百年也就是那幾樣東西可以拿得出手,並不是説創新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見到效果。**我們不可能割斷時間的持續,以回顧性的方式去簡單地抽取。**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每個時代一定有代表他那個時代的獨特審美。因此,我們今天也需要以開闊的心胸和眼界來面對藝術的發展。為什麼景德鎮在宋代的時候能夠異軍突起成為取代北方產區的重鎮?就是因為景德鎮有寬闊的胸懷接納了北方很多藝人的創造。今天景德鎮如何改變不需要做更多的舉例,事實上,產區特點所造就的工藝瓷器也並不是沒有消費羣體,而中國龐大的消費羣體可以使他們在不做改變的情況下繼續生存。
我的感覺是,如果中國的陶瓷向前發展,一定是在這個領域有人站出來創造出一些更新的東西,拿這些新東西再去影響一些年輕人,當這些年輕人逐漸成熟起來成為主要的生力軍的時候,帶動更多的人從而成就這個城市的新文化。
**《文化縱橫》:**事實上,這幾天我在景德鎮有一個感受。如果我們主觀地把產區工匠和年輕的創造者分為兩個羣體,那他們彼此之間的互動和融合非常少。我在雕塑瓷廠也買了一點年輕人創作的東西,但並不心儀。説實話,有很多傳統匠人制作的東西現在看來也非常精美。我心裏很矛盾。
**白明:20年來,這種感受我聽到的太多了,而且觀點驚人的相似。這個話題又包含了一個巨大的話題:審美是有標準的,不是沒標準。**但是要看站在哪個角度。如果你和一個只會客觀表述的人談論詩歌,那他聽不懂,他理解不了詩歌自身所具有的那種孤獨、縹緲等很多很多種情緒。我們不能永遠停留在樸實停留在工藝。你剛才説外來的藝術家很少與產區藝人溝通,這就對了,事實上他們很難溝通。我並不是割裂景德鎮藝人的關係,我身邊有很多身懷絕技的藝人在幫我,但我會有所選擇。對於不少景德鎮藝人來説,如果你拿一件畢加索的畫給他們看, 他們會説這是垃圾,但是在世界文化的範疇中它具有極高的價值。
技術是可以通過勤奮去掌握的,但藝術沒有那麼簡單。技術絕不代表藝術。**但在中國不斷有人把技術凌駕於智慧和創造力之上來評價一件藝術作品,這是錯誤的。**一個人的作品之所以具有意義是因為你的想象力,而且這種想象力與人類文化歷史上的傳承標準具有一致性,不是獵奇。**創新是傳承文脈下的創新,隨意的亂來簡單割斷與過去的關係,我認為這不應被當作藝術。**但如果有的人的藝術作品審美很東方,但在傳統又找不到對應,那這就有趣了。所以,我認為傳承的不是樣式而是審美。
一個城市的文化發展就是不斷地推動這個城市的寬容,這是最大的貢獻。比如有人仿我的東西,沒有關係。我希望看到這個城市百花齊放。
**《文化縱橫》:**那您覺得現代的年輕人依據什麼去創作?事實上他們與中國傳統文化脈絡割裂的已經很厲害了。
**白明:他們有時也很矛盾,每天大量接觸的都是西方現代的內容,對我們自身的東西瞭解得不多。一方面看到傳統的東西是那樣養人養心養眼,另一方面急劇變化的現代社會又需要更多的表達。**但是他們還年輕,需要人生的體驗和歷練。他們會成長,成長就會修正。輕狂的也許會輕狂下去,但有文化追求的人會關照文化體驗去向更為深厚的方向發展。**就像寫實與寫意兩種表達方式, 很多人看到的是他們朝向兩個方向越來越遠的背影。但是,如果你把眼光放得更長去看,他們越來越多地彼此靠近。**因此,我上陶瓷課的時候經常對我的學生説,愛它,並努力去做。事實上,傳統是一直維繫,而審美在於未來。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原標題為《在傳統與創新之間——探訪千年瓷都景德鎮》。**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所有,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本微信號獲得許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