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的歷史,就是一部中國農民的歷史(上)_風聞
雪夜闭门懒读书-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2021-07-10 01:15
想寫這個題材,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甚至可以追溯到爺爺生前,我都有寫寫他的衝動。有一次,一口氣寫了四千多字,回頭看,象記流水賬,不象講故事,不禁氣餒,覺得題目實在太大,我真駕馭不了,就撂下了。
這一撂,就是十多年。爺爺墳前,三弟手植時拇指粗的柏樹苗已經一把粗了。再不寫,對不起爺爺精彩的一生,也對不起他老人家對我的一番心血。
前幾天,讀盧彥祖先生寫《一位四川老農的一生》,不僅感觸良多。又想起了我的爺爺。於是發出豪言,要寫得比他的更精彩。話是説出去了,但心裏實在沒底。是否能兑現,只能交給有識者評判。
對了,我還要老實的告訴大家,之所以一直拖了這麼久,沒有寫出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爺爺的歷史並不清白,這曾是我們這個家庭長期受盡磨難的根源。而這一點如果不寫,又不能完整的記錄爺爺的一生,那也不是真實的爺爺。這不是我寫他的初衷,依爺爺的性格,他也不會高興。
現在,爺爺早已駕鶴西遊,我怎麼評價他,都應該在這些文字裏。不隱其惡,不溢其美,把他的故事講出來,在我,小則以解自己對爺爺的懷念,大則可作為從舊時代中國走過來的一代人的生活記錄。如有覽者,能閲後一嘆,説:未曾想,我們的祖輩曾有過這樣的經歷,那我這番心血就算沒白費。
01
爺爺生於民國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但他的身份證上記錄的則是一九一五年。他向別人説起自己的年齡,都説自己屬兔,民國四年的娃娃。直到他去世前一年,有一天,只有我和他在一起,他才很鄭重地告訴我,他不是生於民國四年,而是民國三年。我很驚訝,一臉懵圈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瞞自己的年齡。爺爺很鎮定,輕描淡寫地説,其實也沒啥,我本來還有兩個弟弟,比我小一兩歲,大的十一二,小的七八歲,也不知得了什麼病,説沒就沒了。你老奶(曾祖母)找先生一看,説我的屬性太兇(屬虎),把兩個弟弟妨死了。於是就瞞了一歲,改屬兔了。最後,就落你姑奶我們兩個。
後來,我仔細回想,爺爺給我説他的真實年齡,不是沒有原因的,也不是他沒事兒隨口閒聊。他有明確目的!這個目的,直到他走後好幾年,我要為他立碑時,才真正想明白!
是的,爺爺活着的時候,有一次我很闊氣地對他説:“爺,你百年以後,我要為你立塊碑!”聽了這話,爺爺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兒,他嗔怪地説“弄那幹啥,瞎糟蹋錢,咱也不配!”在他的認識裏,只有達官貴人或者有名望的人,比如北山的秀才,才有資格死後立碑。用他自己的話説,咱這些草木之人,立什麼碑呢?我也很認真地説,那你甭管,反正那是我的事兒了。也許正是這句承諾,爺爺記在了心裏。他知道,碑上要寫真實年齡。如果記錄不實,那碑就立不起來。
我採信了爺爺最後告訴我的年齡,那碑就立起來了。有時瞎想,如果墓碑上刻他身份證上的年齡,那碑真的會立不起來麼?沒有試,只當存個未知吧!
02
爺爺的父親,我的曾祖父,是一個手藝人,會一手好木匠活兒。農閒時,去四外莊幫人家打個傢俱什麼的,混碗飯吃,也兼職做點小買賣。農忙時,就去侍弄那租來的幾畝薄田——自己家沒地,只能租。一般按三七分,好點的,就是四六分。不管是三七分還是四六分,都是主兒家拿大頭兒。正常年景,佃農辛苦一年,掙個鬥而八升的,夠一家人喝粥,餓不死,那就是好的;碰上災年,一年辛苦白費不説,主兒家的租子是不能免的。這樣一説,大家就能明白,為什麼中國歷史上有那麼多的流民,有那麼多的農民起義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兒了,流浪了一年的曾祖父手裏提留着一塊二指寬的大肉回家了。那時我姑奶還小,也就四五歲的光景,看了她父親帶回來的肉,很不屑的説了一句:“伯啊,大過年的,你就割了恁些兒肉!”一句話把曾祖父説得眼淚花花,狠狠心,又去集上買了同樣大小的一塊!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裏,爺爺的苦難童年,是可想而知的。他沒有念過書,連自己的名字也只能認不會寫。但他背《三字經》、《百家姓》,卻能背出很長一部分去。雖然有些字音,聽起來怪怪的,問他,他也不知道啥意思。我問他從哪學兒的,他説,跟着你老爺子去大户人家做活,人家先生教書,聽少爺一遍遍念,就記住了。富貴人家的孩子,真笨!爺爺説。
是的,爺爺從小跟着他的父親學做木匠活,十三歲就能拉大鋸了。能拉大鋸,就是一個整勞力。勞動間隙,東家會招待師傅煙茶,客氣的問一問,小師傅吸不吸煙啊?爺爺看看他父親,他父親不做聲,那就是默許,接過旱煙鍋子,抽一袋,也算解解乏。從那時起,爺爺一生不曾戒煙,除非他生病或者哪兒不舒服了,才會停個三兩天。我小時候,一直在他身邊。有時半夜醒來,時常看見他在暗夜裏抽旱煙,紅色的煙火頭兒一明一滅,能持續很久。在這明明滅滅的煙火中,我又沉沉地睡去了。我不知道彼時的爺爺,守着年幼無知的我,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到底在想什麼!
03
爺爺年輕時候,差點當了兵的。
有一年的有一天,他的一個兄弟,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他,説口外打死一匹風子,讓他去弄條腿回來煮了吃。他拿着刀就去了,費了好大勁,才揹回一條腿來。爺爺説,從口外背到家,也就三里路,愣是出了一身汗。從那以後,他得出一個結論:馬肉難吃!終身再不吃馬肉。
告訴他消息的那個兄弟,是從隊伍上滑下來的。他所在的隊伍路過這地兒,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結果和當地的蹚將開了火,雙方死傷十幾個。爺爺去背馬腿的時候,那些死屍就和馬匹攪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隊伍的哪是蹚將的。
我問爺爺害怕不?他説,有啥害怕的,害怕就別過日子了。天天槍響,天天跑反,都習慣了。我問啥是跑反?爺爺説,就是躲隊伍。不管是政府的軍隊,還是土匪蹚將,都一個樣兒,來了,就是要糧食,沒糧食就攆牲口。那時候,都是窮人,哪那麼多糧食啊,只好跑唄。聽到過隊伍的消息,十里八村都會通氣的。把糧食往牲口身上一搭,,帶上大姑娘小媳婦,趕着就往山溝裏跑。等隊伍過去了,再回來。年年月月,都是如此。那為什麼要帶大姑娘小媳婦呢?她們又跑不快,不耽誤事兒嗎?爺爺扭頭斜我一眼,似嗔似喜,不回答,繼續説自己的。有時候,隊伍上找不着糧食,他也窩火,就開始點房子。點就讓他點去,反正也沒啥東西。那些兵們可恨,你點房子就有糧食了?
爺,那你咋不當兵呢?我的意思是,爺爺如果當兵幹革命,現在肯定是老幹部了。回答是,我要走了,你老爺子老奶咋辦?他們就我這一個兒子。想想也是,父母在,不遠遊,連孔夫子都是這樣説的。
不過有一回,爺爺差點當了兵的。那是哪一年,不知道,也是過隊伍,爺爺被抓了壯丁。他們幾十個人,全部雙胳膊背後,捆着,從中間穿上一根長粗繩子連接,兩邊是扛槍的老兵押着,吃飯時輪着來,吃完一個,捆上一個。吃完了再上路。一直往西北行軍。直到出了省界,這才鬆綁。
那你咋又回來了呢?
出了省界,很多人都找不着家了,也只能跟着隊伍走了。我不行啊,我得照顧你老爺子老奶啊!那是一片開闊地,長官集合隊伍包括壯丁們開會,壯丁們就算正式加入隊伍了。自從鬆了綁,我就有意識的往隊伍後邊湊。開會時,我身後正好一個土坎,土坎後邊是一片穀子地。來時盛夏,現在已經是深秋,穀子都已經黃了。也就是説,我們起碼走了近三個月了。長官訓完話,隊伍開步走,這時候,我離那拿槍的老兵就遠了。趁他們不注意,我一個箭步躥過土坎,跳到穀子地裏去,撒開腳丫子就跑啊!等老兵們發現,我已經在百步開外了,槍聲響起,子彈在耳朵邊“嗖嗖”飛過。好在命大,竟連掛彩都沒有,撿條命這算回來了!
那你沒有盤纏,咋回家啊?
要飯嘛。天下終究好人多啊,一路上,餓了,就到人家裏要點吃的,吃了就繼續趕路;渴了,找個小河溝,趴河裏喝一飲子清水。那時年輕,也沒這病那病的。來時我記得是一直往西北,那回時就記住一直往東南。大方向不錯,總能找到家的。進入河南,再問縣裏,到了縣裏,就不用問路,知道怎麼走了。去時走了仨個多月的路,回來,我不到仨月就到家了。到家時,都快年底了。我這鬍子拉碴的,真成要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