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位老戲骨去世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7-14 13:53

作者 | 資深媒體人 姜雯
7月5日,中國台灣資深演員高振鵬在慈濟醫院去世,享年92歲。
看到這則消息時我覺得詫異且難過,儘管當初因為做人物專訪,我只與他有過兩面之緣,但高振鵬的身影和故事卻一直嵌在我的腦海裏。
在台灣文藝界,大家都會親切地喊他為“高老爹”。2018年,他榮獲第53屆台灣電視金鐘獎“特別貢獻獎”。自1951年開啓演員生涯來,高振鵬演過上百部電影、電視劇,90年代家喻户曉的《包青天》《雪山飛狐》《秦俑》等劇中皆有他的影子。儘管如此,高振鵬一生中極少演男主角,所以有了“永遠的綠葉”這樣的稱號。
雖然島內媒體鋪天蓋地都是高振鵬去世的消息,但想要找到更多與他有關的詳細報道,卻沒有。80、90年代的孩子對他的印象是: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時候,不是演老父親就是爺爺的角色了。在有些電視劇裏,裏面的年輕演員演技都很糟糕,不過當場景裏有高振鵬出現的時候,那一幕便不會因為演技而崩塌。

(圖源:《無家女孩》劇組)
高振鵬是經歷過大歷史的人,他豐富的生命故事也同時鑲嵌着時代的傷痕。幾面之緣,卻讓我很難不尊敬他:一個敬業的老演員,一個善良的老爺爺、一個歷經滄海桑田後卻仍舊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的人。
1
一個時代遠去
第一次見他是在2019年12月,我們相約在台北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店。見面的時候,他就熱情地同我握手,拿着我遞上去的名片仔細看了良久。那時他穿着紅色高領毛衣搭配一件黑色羽絨服,整個人神采奕奕,一點也不像個90多歲的老人。
“他是個演員對不對?”為我們點餐的服務員立刻認出了他。
畢竟是91歲的高齡了,高振鵬耳朵不好,所以我們對談的時候總需要他在一旁的太太“翻譯”。但高振鵬的精神頭很好,此前就知道他很敬業,沒想到連接受採訪都那麼認真。
有些時刻,我感覺他很像菩提樹下的長者,為我們這些“小孩”講述着一個又一個驚濤駭浪般的故事。在故事裏,我與他一路從歷史中走來,回過神時才發現,歷史就在我眼前。

接受採訪時的高振鵬(攝影:戴薇)
而他的離世,代表着歷史回到課本中了、回到圖書館裏去了,再也沒有活生生的歷史攤擺在我們眼前了。一個時代,終於離我們遠去了。
1949年,高振鵬20歲,是上海大夏大學一年級的學生,正值大好的青春年華。在開學前夕,因為和幾個同學一起看了部電影《花蓮港》,就起心動念去台灣玩。
他們本來想着,去玩一個月再回來上課。而為了買到去台灣的船票,幾個年輕人就乾脆去報考的軍校,想着一個月後“開小差”再回來。高振鵬感慨,“好天真。”誰會知道這一去,竟似永別。
1949年5月27日,他們在去台灣的船上接到電報,上海解放了。船上的年輕人聽到回不去了,全都在哭,而他們這四個貪玩的學生,也全都傻了眼。就這樣,高振鵬莫名其妙入伍來到台灣,一道海峽,他在這頭,故鄉在那頭。
就這樣,高振鵬成了學生兵,開始了他艱苦的軍訓生涯。兩條紅內褲、一雙球鞋、一個鋁製臉盆、一個木把牙刷、一條粗毛巾,這就是他的全部。有人逃走被抓回來,全連就得連坐捱打。幾個月後,高振鵬感覺回家無望,但這裏又人生地不熟。“熄燈號後,我就慢慢從牀鋪上留下來去操場,對着月亮哭,想家,想媽媽。”
到了1951年,為了慰藉軍中枯燥的生活,部隊搞起了“康樂活動”,高振鵬在隊上編排的話劇《恭喜發財》中飾演男主角,並拿下冠軍,這也開啓了高振鵬的演藝生涯。

年輕時的高振鵬
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如果不是因為一部電影,他就不會去台灣,如果沒去台灣,他也不會演戲。究竟是誰成全了誰,真可謂是戲夢一場。
2
老戲骨
高振鵬讓人尊敬的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的敬業精神。無論演什麼戲、演什麼角色,他都不馬虎,活脱脱一個“老戲骨”。
採訪當天,91歲的高振鵬還給我們比劃起了戲裏的動作:太極拳、騎馬、轉手槍等。只要談到演戲,他就會越講越興奮、越講越大聲,他的太太就會從旁干涉:“你不要那麼興奮,小聲點,喝點水,去上廁所,不能憋尿。”
但高振鵬就是沒有停下的意思,戲就是他的一切,他會一直説“你聽我講完嘛……”。我不確定是不是太久沒講戲了,高振鵬彷彿想要把所有的“武功”都傳授給我們,哪怕我們只是還沒打開任督二脈的“麻瓜”。
曾和他合作過的“陸生”導演戴薇説,她只是和高振鵬合作拍一部短片,但高振鵬也非常認真對待,他珍惜每一次演戲的機會,因為他真的很喜歡演戲。

2018年,高振鵬獲金鐘獎特別貢獻獎
拍片當天,所有的場次、要做的事情、人物情感、對方的台詞等,他都會提前做好功課後寫在一張白紙上,甚至倒背如流。然而,後來劇本有些改動,但高振鵬都很理解,為了讓老戲骨和小演員激盪出更多火花,導演選擇讓高振鵬摘掉助聽器。於是試戲的時候有一些困難,但高振鵬沒有一句抱怨。
導演戴薇説一遍,高振鵬的太太説一遍,高振鵬再重複很多遍,然後他便全部記住了。“哦改了啊,不是這樣了。”高振鵬沒有一句怨言,更別説責怪了。
拍片現場悶熱且滿是蚊蟲,但高振鵬為了不打擾劇組,沒戲的時候也都在旁靜靜等着。殺青時,高振鵬走過去和戴薇説:“我在旁邊看着,就想如果孫女也有電影夢的話……你就把我當做這裏的爺爺。”
“謝謝你,把我最開始脱口説的那句話記住了。”戴薇想着。因為那時初見高振鵬時,他穿了一件“的確良”襯衫,在這個年代,只有她家鄉同樣年紀的爺爺還會保留這種衣服作為日常穿着,便脱口而出:“忽然想到自己家的爺爺,也很愛穿這種衣服。”

大概也是因為這句話,高振鵬二話不説就答應出演,後面,他們聊了很多關於過去的往事、關於家鄉、關於如何來到台灣的故事……
拍完戲後,高振鵬也確實像個爺爺,常常關心和問候這個來自遠方的“孫女”。
“最後一次我對電話裏説我是誰,他把我的名字聽成了大哥大的客服人員,問了我很多套餐的問題,甚是可愛。五月底時還剛通了一個電話,電話裏他們兩老問我,在這裏疫情來了夠不夠生活,怎麼做飯等。”
3
蒼生渺渺
高振鵬因為眼疾,曾接受了慈濟“遺愛人間”的眼角膜捐贈,後來就與慈濟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積極參加慈濟義演,還會在街上幫忙發放骨髓捐贈宣導的傳單。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希望憑着自己微小的力量去救助到他人。
後來我有機會跟着高振鵬去看他義演,是為一些和他年紀相近的退役老兵們。這些人都很老了,需要坐在輪椅上或有人攙扶才能行動,但他們是真正參加過抗日戰爭的人,是真正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的人,他們是活下來的那些人。

《秦俑》和《雪山飛狐》劇照
而他們,也是因為內戰,而不得不和海峽那端的親人一別40多年。高振鵬也是,與家人一別40年,等到可以回鄉時,父親兄長都已經不在了。曾經熟悉的路也變了樣,家也變了樣。
花非花,人非人。蒼生渺渺,誰願在亂世裏打滾。
“為了一部《花蓮港》電影,想去台灣玩一個月,結果把我老家給玩掉了,把親人玩掉了,我變成一個家庭叛逆不孝子。”我仍舊記得,他在採訪時説起往事而濕潤的雙眼。
於是當我見到那些如風中殘燭般的老兵時,我彷彿與歷史快速相遇,但又很快與歷史擦身而過。我無法從他們深陷的眼窩裏得到有關歷史的資訊,但他們充滿皺褶的皮膚好似已經把歷史道盡了。
高振鵬為他們準備了“南腔北調”,唱上海腔的《夜上海》、山東腔的《拷紅》。因為高振鵬耳朵不好,確實如他太太説的,有點“五音不全”了。可這絲毫沒影響他演出的興致,他還特別打扮了一番,高高的帽子紅紅的圍巾,下面是他的“軍中兄弟”。

《戰國風雲》劇照
和高振鵬聊天時,有一句話讓我最為動容,他説那時候打內戰大家都不情願,因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那次義演完,高振鵬還讓我以後多去看他們的表演,我點頭答應着。那天早上灰濛濛的,但空氣卻很清爽,我的心感到沉甸甸的,又有一種俗世間的滿足感。
終究是沒再看到他的表演了。
昨日得知高振鵬逝世,想到曾經這一期一會的緣分,心裏湧過千帆浪。希望有人記得他,希望有人記得大歷史中的小歷史——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還記得高叔説,他的眼角膜是一個陌生人捐贈的,所以他才要繼續拍戲,帶‘他’一起去看世界。高叔,高爺爺,也祝你天上風景甚好。”這是來自戴薇的思念。
高老爹,祝你天上風景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