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看病免費,真的如此嗎?_風聞
环行星球-环行星球官方账号-2021-07-14 07:34
作為福利制度的一部分,北歐國家的公費醫療聞名全球。在丹麥,就診和檢查均是免費,藥物費用按照累進制減免。而支撐這一福利的是,普通人交税的比例達到收入的一半以上。筆者獲得的丹麥政府獎學金,每月也要交36%的税。
我曾問丹麥人,對如此高昂的税率有何看法。他們的回答是:他們相信,他們今天交税幫助其他生病的人,當自己某天不幸生病時,也能獲得幫助。
這個體系既有漫長的等待又有高效的細節,既有温暖的服務又有冰冷的拒絕,既有充足的信任又有偶爾的疑惑,誤診、延誤診治也時有發生。而將這些悖論融合為一的,是全民健身的社會風氣,儘量給人少添麻煩的社會自覺,總是選擇信任的社會文化,和與宗教相連的坦然心態。作為一個慢病患者,筆者本人在北歐的求醫中經歷過數次驚訝和愕然,也曾因一些温情時刻而感動,最終無奈地學會了耐心等待,少説話和知天達命(或曰,接受現實)。
丹麥官網顯示人們要繳納的税高達他們收入的一半。對新車繳納高達 150% 的税,但他們很樂意納税,因為可以獲得相應的回報。
圖:denmark.dk
2017年剛到丹麥時,我跟**GP(全科醫生)**曾經因為一個難以命名的差異發生摩擦。我向她講述我已患病三年,前因後果,如何服藥,減藥過程,等等。當時我是同時吃甲巰咪唑和優甲樂。有醫生會選擇讓病人只吃甲巰咪唑一種方便調藥量,也有醫生擔心指標突升突降帶來眼部症狀而讓同時吃這兩種藥,但無論在家鄉還是北京的醫院,無論醫生本人傾向哪種吃法,醫生都一聽就懂這些吃法和背後的考量。
但在丹麥,GP聽完後就問我,我不懂,你為什麼同時吃兩種藥效相反的藥?你這樣吃是沒用的。我試圖和她解釋這是一種在中國很普遍的吃法,醫生的考慮是儘量緩和地調藥避免眼部症狀,避免藥物性甲減,等等。她依然不解,生氣地説如果你這樣我不能醫治你。
在離開後,當時的男朋友説,你剛才非常不尊重醫生!你怎麼可以質疑她!我説,我只是在向她解釋,中國的做法和丹麥不一樣不代表中國醫生的做法就是錯的啊;不代表我就沒有道理啊。他説,但是在丹麥沒有人會質疑醫生,所以你跟她爭論在她看來就是不尊重她。最後的解決方案是,我換了一個GP(因為不好意思再見她,因為總覺得在這個醫患關係良好的氛圍中我像個醫鬧),並改成只吃甲巰咪唑。
圖:vepar5/Shutterstock
我無法總結導致這次摩擦的差異究竟是什麼。文化的?社會習慣的?這裏是不是隱藏着一種傲慢?一種日積月累出的傲慢?或者只是觀念差異?這只是北歐給我的第一個文化衝擊(cultural shock)。隨後,公費醫療體系的種種不斷衝擊着我——
由於各種工作的薪資水平都很高,醫生又相對辛苦,願意學醫的人並不多。醫學生以一部分有情懷的人和一部分移民組成(收入很高的整容醫師除外)。護士更是需要從東歐國家招募。醫生每天見的患者數量很少,經驗相對有限。
一個例子是,我的GP在給我做心電圖時,試了好幾次都沒打出單子。他叫來護士,才發現沒有按某個鍵。而他讀心電圖的方法,是用一把尺子量每個圖形的長度,然後一一對比(作為對比,國內醫院心電圖儀器基本會自動報告心律不齊等問題)。
但本地人沒有“百度查病”的習慣,他們無條件相信醫生。在這裏,化驗單和檢查報告都以電子版發送給醫生,若非主動查詢或索要,患者甚至不會看到,自然也不會拿出手機查詢每項指標的意義(而我在國內經常這麼做……)有位朋友在聽説我有甲狀腺問題後,告訴我她也有,而當我問是什麼問題時,她卻茫然不知;只告訴我醫生開了藥她就吃。
Rigshospitalet 是丹麥最大的醫院,也是哥本哈根專業度最高的醫院。
圖:Oliver Foerstner/Shutterstock
北歐國家因為醫療資源有限,且是公費醫療,收治都有嚴格的轉診制度,而GP就是這個制度的第一個守門人。除急診外,各種問題都是由GP先診斷,根據嚴重程度選擇是否轉診到專科醫生或醫院。例如,在感冒發燒時,GP給的建議都是:1、喝檸檬汁;2、吃止痛片;3、發燒超過一週不退,再去找他。而本地人如覺是小病,也都自覺不去就診,將醫療資源留給更需要的人。必理通(對乙酰氨基酚片)是最流行的藥物,在超市、便利店、藥房都能買到。本地人感冒、發燒、頭痛都會來一顆。但我沒有吃鎮痛藥的習慣,最後都是睡覺、喝水和等待自愈。
丹麥的醫療體系對慢病患者來説非常方便。由於全國醫院的信息連為一體,早早實現了無紙化。患者只需定期抽血,等待醫生電話告知藥量。藥吃完了,無須預約,打電話給GP的秘書就能開藥。確實省卻了不斷預約、去見GP和醫院的麻煩。
丹麥的遠程醫療技術很是方便
圖:Novikov Aleksey/Shutterstock
但如果需要進一步檢查,比如做彩超等,等待時間則相當漫長。比如一次,我感冒後心髒持續不適,擔心是心肌炎。而GP的建議仍是檸檬汁+止痛片。在聽了心臟後拒絕給我任何檢查。而我向專科醫生預約的心臟彩超又足足在一個多月之後。無奈之下,我只得飛回國檢查。
如果GP不能處理,轉診到醫院,等待期依然看運氣。我本人在轉診後等了兩個月見到了內分泌科醫生。看另一個科時,則經歷過打了十幾個醫生的電話,終於預約到3個月之後的情況。而我體操課的同學在第一節課(9月初)摔到腿後,期中聚餐(11月底)還拄着枴杖,一蹦一蹦。她告訴我,她的GP認為沒有骨折,無須立刻手術,已轉診,排隊中,還在等醫院安排門診時間。我看着她的枴杖,不由一臉黑線。而她卻習以為常,表示確實給生活帶來很大不便,但也只能耐心等待。
由於大家都默默在家等待,醫院裏不會出現排隊擁擠的情況。我熟悉的大醫院裏火急火燎的氣氛(如有人插隊交費時的對罵,如候診室裏人擠人的情況),在這裏為一種温情脈脈的氣氛所取代。患者初次見到醫生時,醫生會主動握手問好。但誠實地説,這個握手反而每次都讓社恐的我感到緊張……
空蕩蕩的醫院走廊
圖:KN/Shutterstock
在北京醫院就診過的人大概都曾為護士抽血的速度震驚。叫號屏上的數字飛速更新,人們按着抽血點匆匆離開。而在這裏,不僅不緊不慢,護士還會聊天來緩解緊張。一次,一個護士姐姐用丹麥語問我你説丹麥語嗎,我説不。她就換英文問,那你説什麼?英語?德語?意大利語?分別用這幾種語言秀了一發。
有時,我忍不住設想,如果我們省略了這些寒暄、握手和聊天,是不是會有更多人得到及時救治?但如果本地人能夠接受這樣的節奏,我的這種設想,是不是又落入了以己度人的陷阱?
丹麥的緊急救護車
圖:ricochet64/Shutterstock
還有一些其他周到的細節。如作為外國人,醫院會配免費的母語翻譯。我離開丹麥後,房東甚至還收到醫院護士電話提醒我要按時複查。但温情的另一面是嚴格的秩序。當醫生休假時,你永遠不可能聯繫到醫生。當你遲到十五分鐘後,除了再次預約,就無法見到醫生。工作是工作,私人生活是私人生活。即使你再急,也無能為力。這讓我意識到,在國內醫院常見的通融和加號,以及對患者各種大小問題(有時甚至純屬焦慮發作的問題)不厭其煩的解答,是多大的善意。
又如,在國內,只要病情屬實,診斷證明等材料可以輕鬆獲得。而在丹麥,這些事務儘管微小,卻有其嚴格劃分。我曾因為簽證申請要提供健康證明諮詢我的GP如何開具。她告訴我,由於這個問題並不屬於疾病範疇,我需要另外預約一次自費諮詢,她的收費是8000克朗每小時。又如,提供給學校的病假條蓋章一次收費300克朗,學生優惠價200克朗。
因為插隊或催促在理論和實際上都不可行,而幾乎每個人都温和、耐心地等待也使焦慮顯得不文明,所以像我這樣的焦慮症也被慢慢磨平了性子。留學生內由於急病回國求醫的例子也有不少。而丹麥本地人則是堅持鍛鍊,儘量不去醫院。
丹麥人全民愛運動
圖:Ownator/Shutterstock
我也聽過不少因等待轉診的時間過長,以致病情惡化甚至去世的例子。比如我房東的姐姐患了腫瘤,最初誤診為良性,沒有及時治療,結果突然惡化去世(要知道乳腺腫瘤在發達國家的發現和治癒率是非常高的)。但他沒有任何抱怨,而是認為這就是天意。
我認識的一位爺爺,年紀大了有肺病,為了提高生活質量,長期主動要求使用近似毒品的藥物(他並不是臨終病人)。他確實實現了有精神頭地和家人生活。後來情況不好後,更是主動放棄治療離去。我聽到這些時非常感慨——他作為老年人,住的是國家提供的免費房,房間接受了改造(能直接推上救護車的病牀和基本監測護理設備),有護士每天看望,每到秋冬季會住院護理,家人並沒有贍養負擔——但他仍然選擇要更好的生活質量,並在不能實現時灑脱離去。
這可能是他作為基督徒的生命觀。在路德教為主流的丹麥,這樣的觀念不在少數。又或者,生活在從搖籃到墳墓都有福利體系買單的環境裏,他們對死亡也不那麼恐懼了?
圖:SunnyToys/Shutterstock
作為外來人,很難對這樣的醫療體系做出客觀評論。**“免費”**二字的美好表象背後,是漫長等待的焦灼,是病情遷移加重的風險,也是作為社會一份子對他人的自發奉獻,因為一個人交的税也許用不到自己身上。
如果一定要總結,只能説,也許每個社會都有其長期發展中形成的一套自洽的慣性,而生活於其中的人們受益於這種慣性,也受困於這種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