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玲 | 新型城鎮化與大流動環境下鄉村教育發展的新徵程及突破口_風聞

李春玲 |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特聘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青少年與教育社會學研究室主任、研究員，國家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

中共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遠景目標，特別強調“建成文化強國、教育強國、人才強國、體育強國、健康中國，國民素質和社會文明程度達到新高度，國家文化軟實力顯著增強” 等目標，這些目標的達成與教育發展緊密相關，鄉村教育更是其中關鍵。此外，十九大報告中提出的鄉村振興戰略和“十三五”規劃的脱貧攻堅目標也離不開鄉村教育振興和教育扶貧，鄉村教育發展是美麗鄉村建設不可或缺的一環。多年來，我國鄉村教育發展成就顯著，但與城市教育水平長期存在巨大差距，鄉村教育成為我國教育事業發展的短板。當前是我國教育發展邁入新階段、開啓新徵程之時，鄉村教育發展既面臨許多挑戰也有諸多機遇，更需要探索新的努力方向、設定更高發展目標。

成就：從教育資源匱乏到教育機會普遍可及

過去數十年我國鄉村教育發展取得的成就舉世矚目。中國是農業大國，存在大量農村人口，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説農村人口的教育水平基本決定了我國整體人口素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中國平均教育水平極低，全國學齡兒童入學率僅 20% 左右，超過80% 的人口是文盲，平均每萬人中僅有高等學校學生3人，絕大多數農村孩子沒有機會上學。此後，政府大力發展鄉村基礎教育，至 20 世紀 70 年代後期，小學教育得到普及，農村子弟基本都能入校讀書；2000年，我國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2011 年全面普及九年義務教育，使農村孩子“上不起學”的現象基本消除。與此同時，高中階段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普及水平也不斷提高。至 2020 年，高中階段毛入學率和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分別達 91.2% 和54.4%。伴隨各級教育普及率的快速提高，農村子弟極大獲益，越來越多的農村子弟完成高中階段教育，邁入大學校園。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 2019 年度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CSS）數據分析，來自農村地區的 50 後、 60 後和70 後代際羣體接受高中階段教育的比例分別為 14.9%、 16.5% 和 19.6%；而相應的80後和90後接受高中階段教育的比例分別上升到 38.7% 和 61.5%；00後農村子弟接受高中階段教育的比例高達 90.2%。同時，農村家庭出身的青少年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也不斷提高，來自農村地區的 50 後、 60 後和 70 後代際羣體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分別只有1.9%、3.5%和6.9%；而相應 的 80 後和 90 後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則成倍增長，分別達 19.2% 和 40.5%。農村子弟升學率的持續提高是鄉村教育不斷改善的結果，特別是義務教育均衡發展和城鄉教育一體化政策極大地推進了鄉村教育發展。 2019 年，全國有 2767 個縣（市、區）通過了國家義務教育基本均衡發展督導評估認定，佔比達 95.32%，累計有23個省份整體實現縣域義務教育基本均衡發展，鄉村義務教育在硬件設施和教學質量等方面都有極大提升。 

短板：優質教育機會城鄉差距巨大

過去十年，特別是“十三五”期間，鄉村教育得以快速發展，但是城鄉教育差距持續存在，鄉村教育仍然存在多處短板。鄉村基礎教育質量問題較為突出，鄉村教師隊伍缺乏穩定性、不斷流失，小規模學校與大班額現象使教育質量改進更加困難。城鎮化浪潮推動的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更加劇了鄉村教育的困境，鄉村學校生源流失，學校規模和班級規模越來越小，難以吸引優秀教師和年輕教師，教師配比越來越低，教學效果堪憂，許多學生學業成績達不到國家規定的及格標準，隨着年級的提升逐漸喪失了對學習的興趣和對知識的渴望，早早放棄學業，進入低端勞動力市場。另外，在個別偏遠地區還存在教育公共服務未能覆蓋的“死角”，路途遙遠、就學困難現象時有發生。

城鄉教育質量差距使農村子弟在優質教育機會競爭中處於劣勢，限制了他們的未來發展空間。數據顯示，雖然高中階段教育趨於普及，但城市與農村家庭出身的青少年接受高中階段教育的比例仍有明顯差距。城市家庭出身的 90 後接受高中階段教育的比例（94.1%）高出農村家庭出身的90後相應比例（61.5%）約 33 個百分點，同時，城市家庭出身的 90 後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80.1%）則是農村家庭出身的 90後相應比例（40.5%）的兩倍。在 00 後代際羣體中，兩者之間的差距雖有所縮小，但仍持續存在，城市家庭出身的00 後接受高中階段教育的比例（99.9%）高於農村家庭出身的 00 後相應比例（90.2%）約10個百分點。與此同時，雖然越來越多的農村子弟邁入大學校園，但更多的是進入高職院校和三本大學讀書。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 2019 年中國大學生追蹤調查（PSCUS），農村生源學生在高職院校中所佔比例高達 79.1%，在普通本科院校中所佔比例為 49.1%，而在985高校中相應比例僅為 37.3%。在高等教育大眾化趨勢下，許多農村子弟千辛萬苦獲得的大學文憑在勞動力市場不斷貶值，教育回報率下降，通過教育實現上升社會流動的難度加大。

挑戰：龐大的鄉村教育體系

如何適應新型城鎮化趨勢

目前，我國仍有5.5億多人口生活在鄉村，鄉村教育不僅關乎數量龐大的農村子弟的未來前程而且也影響鄉村振興戰略的順利推進。同時，鄉村教育在我國整個教育體系中佔據很大分量，鄉村教育發展狀況影響着我國教育發展的整體水平。據2017年統計，農村義務教育學校佔總體的87.2%，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佔總體的65.4%；農村普通高中佔總體的49.8%，農村普通高中在校生佔總體的52.4%。這説明，儘管人口城鎮化和教育城鎮化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農村子弟進城讀書，但我國義務教育的一多半份額和高中教育的半壁江山仍在鄉村區域，鄉村教育仍有較大需求。普及九年義務教育、推進義務教育均衡發展和城鄉教育一體化正逐步滿足農村子弟的基本教育需求，但未能滿足他們不斷增長的高質量教育需求。

隨着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提高和新型城鎮化步伐加快，鄉村教育需求也在不斷演進。20世紀末、21世紀初，子女教育負擔給農村家庭帶來沉重經濟壓力，普及免費的九年義務教育，解決了農村子弟上不起學的困境。過去十年，隨着推進義務教育均衡化和改進鄉村中小學基礎設施，鄉村教育的環境條件得到很大提升，但是教育質量尚有不足，未能充分滿足農村家長對子女教育的更高要求，生源和教師流失問題嚴重，使鄉村教育發展前景籠罩陰霾。高中階段教育普及和高等教育大眾化不斷提升農村家長的子女教育期望，追求更高層次教育的意願不斷增強，而鄉村學校遠低於城市學校的升學率無法充分滿足其教育需求。

目前最為突出的一個問題是鄉村教育的發展未能充分適應城鎮化和人口流動大趨勢，大量高標準建設的鄉村學校因學生流失而導致資源浪費，同時許多縣鎮中小學則不得不接納過多學生，導致大額班現象，數量眾多的鄉村小規模學校則因經費和師資缺乏而陷入困境。當今70後和80後農村家長普遍對子女教育有較高要求，越來越多的家長不滿意鄉村學校教育質量而選擇送子女進城讀書。另外，近年來鄉村人口流動的新趨勢給鄉村教育帶來一系列挑戰。一方面，農村家庭舉家進城潮流洶湧，青壯年進城、老人留守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庭更是普遍，從而導致農村留守兒童數量不斷減少，而隨父母流動的流動兒童數量增加；另一方面，大城市居住和教育成本不斷上升，流動人口返鄉意願增強，選擇就近城鎮流動和就近城鎮購房安置子女趨勢明顯，導致縣鎮區域成為農村子弟就學的集聚地。2020年爆發的新冠肺炎疫情以及越來越多的農村青年在縣鎮購房結婚，將進一步推進這種趨勢。鄉村學校的現有佈局與人口流動的這一趨勢不相匹配，使鄉村教育陷入困局。另外，流動兒童在流入地接受高中階段教育和參加高考面臨較大困難，使初中和高中教育階段流動兒童返鄉就學數量增多，這也增加了鄉村和縣鎮中學教育的壓力。如何順應城鎮化和人口流動趨勢的新條件，提升鄉村教育質量、優化教育資源配比、滿足多元化教育需求，是新發展階段鄉村教育面臨的最大挑戰，也是建設高質量鄉村教育體系的關鍵所在。

追求：從硬件指標公平轉向實際效果公平

中共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是“十四五”時期我國教育事業發展的核心目標。鄉村教育發展目標也需要升級創新，建設高質量的鄉村教育體系，不斷滿足人民對更加公平更高質量的鄉村教育的要求。過去十年，鄉村教育發展戰略的主基調是增加鄉村教育投入和供給，從學校教育的硬件指標方面縮小城鄉教育差距，而這種發展思路在新型城鎮化提速的背景下遭遇了挑戰。新的發展階段鄉村教育發展思路需要轉型，從追求硬件指標公平轉向實際效果公平。

首先，鄉村教育發展要突破空間地域的狹隘思維定式，在鄉村人口大規模流動的環境中，鄉村教育的服務對象不僅僅是留守在村莊的兒童，還應考慮即將離開村莊或已經離開村莊以及返鄉迴流的青少年的教育需求；鄉村教育建設也不僅僅是村莊學校的建設和維持，而是要從城鄉教育一體化的整體佈局出發設計鄉村教育。其次，鄉村教育發展需要關注多元化、多層次教育需求，避免一刀切地設定過細的目標指標。當今的農村已經出現較大分化，教育需求呈現多元化態勢。東部沿海經濟帶地區的富裕農村與中西部農業型地區的農村以及邊遠山區、經濟落後地區的農村，人們的教育需求有所不同，不同類型農村家庭子女教育選擇也有所不同。再次，未來鄉村教育應該朝着多功能方向發展，突破以升學為單一目標的教育模式，擴展鄉村教育的社區服務功能，把鄉村教育發展與鄉村振興、鞏固脱貧攻堅成果緊密聯繫起來，讓鄉村教育為經濟發展服務、為社區治理服務、為文化生活服務、為終身教育服務。最後，鄉村教育發展要跟隨科技發展的步伐，抓住科技創新機遇，新冠肺炎疫情所激發的低成本、高效率的線上教育有可能為困局中的鄉村教育特別是小規模學校教育提供一種解困思路。

總之，新的發展階段鄉村教育需要新的突破口，直面挑戰以滿足鄉村民眾不斷升級的教育需求，以多元化、多層次、多功能、多方式的教育模式滿足差異化需求，建設高質量的鄉村教育體系，讓更多農村子弟也能享有高質量的公平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