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要成為製造強國，還缺什麼？_風聞

​中國要成為製造強國，還缺什麼？

文 | 一毛

中國芯片被“卡脖子”的事情，曾激起了無數國人的民族激憤。不管是恨也好，悔也罷，中國經濟“大而弱”的現象，已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其實中國被“卡脖子”的領域，又何止芯片。眼下，中國機牀也到了瀕臨滅絕的險境，一旦中國在機牀領域失去自主能力，那麼，不僅中國工業將受到致命的一擊，關於《中國製造2025》的宏偉夢想，也可能將成為一句空話。

製造大國的抽筋斷骨之痛

中國機牀，可能還沒有芯片那樣被人熟知。但其對中國經濟的作用，卻可能比芯片更大。

一個製造大國，必有三大支柱產業——冶煉、機牀、技工。其中機牀被譽為機械製造的“搖籃”。作為裝備製造業的基礎，機牀也被稱為“工業母機”，其發展水平代表着一個國家的製造水平。大到導彈航母、汽車輪船，小到螺絲針釦的製造，都離不開相關的機械製造設備，而機牀就是生產這些機械設備的設備。

而如今，中國機牀行業已到了瀕臨滅絕、全軍覆沒的地步。對於全球最大的製造大國來説，機牀的轟然倒塌，無異於抽筋斷骨。

中國機牀危機爆發於2017年。當年，被譽為“中國四大機牀”之一的大連機牀宣佈破產，並揹負了22.4億人民幣的債務。僅僅一年後，中國機牀“一哥”遼寧機牀被爆負債202億、負債率達99.26%，次年再度鉅虧50億元的瀋陽機牀，不得不接受破產重整的命運。

要知道，在10年前的2011年，瀋陽機牀的銷售額曾經高達160億元，位列全球機牀行業第一，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世界機牀巨頭。看過央視大型紀錄片《大國重器》的人應該對這樣一句話深有印象：領先世界，中國裝備製造業的標杆，中國的驕傲。這句話就是對當時瀋陽機牀的讚譽。而短短十年間，一個行業巨頭就轟然倒下了，令國人驚愕不已。

輸掉陣地的不止是瀋陽機牀，而是中國整個機牀行業。根據最新數據顯示，中國規模以上機牀企業在2019年虧損達15.1%。到2020年上半年，虧損比例上升到24.1%。在最新的全球機牀企業TOP 10中，日本與德國各佔據4席，美國佔據2席，中國無一上榜。與之對應的是，中國高檔數控機牀90%以上靠進口。

從建國初中國機牀界的“十八羅漢”，到後來兼併重組後碩果僅存的“四大金剛”——瀋陽機牀、大連機牀、昆明機牀（後被沈機併購）和秦川機牀，再到如今，只剩下秦川機牀在獨木強撐，中國機牀業岌岌可危之相，可見一斑。

作為大國重器的中國機牀，何以如此不堪一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再從大到亡，中國機牀到底經歷了什麼？

“市場換技術”的大潰敗

回顧中國機牀六十多年的發展歷程，到底是哪步棋走錯了，以致今天的滿盤皆輸？

早在新中國初期，中國領導人便意識到了這個號稱“工業母機”的鋼鐵怪獸的重要性。1956年，“一五計劃”提前實現時，在蘇聯援助新中國的150個建設項目中，就有後來的瀋陽機牀與大連機牀。在一機部二局（機牀局）的主導下，中國興建了由18家重點國企（俗稱“十八羅漢”） 和8家科研院所（“七院一所”），形成了完整的機牀工業體系。

有數據顯示，到1980年時，中國已有了283萬台機牀。中國機牀從無到有，中國工業從小到大，這“十八羅漢”和“七院一所”功不可沒。

自1978年起，中國拉開改革開放大幕。西方的資本與商品，以勢不可擋的速度湧入中國。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當時西方國家的機牀工業已全面進入數控機牀時代，而我國的數控技術尚處於起步階段，與西方相比差距很大。為了縮小差距，中國開始與日本、德國、美國企業合作，以期引進最先進的技術。

教訓是慘痛的。1996年，瀋陽機牀耗資上億元，引入美國的數控技術，但美方只發來一個源代碼數據包敷衍了事，中方拿不到核心技術，最終開發的數控機牀成了廢品。2005年，瀋陽機牀買下德國希斯，原以為技術到手，卻因相關技術對中國禁運而告吹。2007年，沈機再次打算用6000萬歐元買下一套西方的數控系統源代碼，但專家論證發現，解讀要5年，產業化再5年，技術都過時了。

和中國汽車等行業一樣，中國機牀也試圖拿市場換技術，走迂迴的自主研發之路。但最終才發現，合作不僅沒有實現自主自強的目的，反而在巨大的市場誘惑下，還喪失了自主研發的能力與動力。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國大幅降低關税，外國的機牀紛紛進入國內市場。由於技術嚴重落後，中國機牀在外國機牀的衝擊下全線潰敗，不得不通過改革轉制、破產重組來保存命脈。這是中國機牀遭遇的第一次毀滅性打擊。

身陷“中低端陷阱”的中國機牀

轉機發生在1997年，當年的亞洲金融危機過後，國內開始刺激投資，支持企業進行技術改造，中國機牀藉此獲得喘氣翻身的機會。1999年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炸後，隨着軍工訂單的大幅提升，機牀訂單也隨之上漲。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機牀業迎來“黃金十年”。此後機牀供不應求，市場規模逐年快速擴大。

得益於中國製造大國的崛起，2008年，瀋陽機牀、大連機牀在世界機牀企業產值排名中，分別位列第8、第10。2011年，瀋陽機牀作為行業龍頭，還以180億元（27.83億美元）的營收登頂全球機牀行業，這是中國機牀的高光時刻。在當時，中國不僅是世界上最大的機牀生產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機牀消費國。

但“雷”早已埋下了，只是當事人未察覺而已。

2012年起，中國機牀市場急轉直下，倒閉、重組、負債，接連發生，“十八羅漢”也由此縮減為了“四大金剛”。起因是中國機牀行業整體呈現“大而不強”的現狀，中國機牀行業規模大，產值集中在中低端產業鏈上，高端技術研發上卻跟不上。

尤其在涉及軍工、高端裝備製造業領域，我國自主高檔數控機牀供應嚴重不足，市場佔有率業內普遍認為不足5%。究其根本，只在於12個字：低端內戰、中端爭奪、高端失守。

其實早在中國“市場換技術”失敗後，中國機牀也曾重回到自主研發的路子。然而在外國企業的合力圍剿下，這條路最終卻成了一條死路。

在中低端市場，凡是中國能實現自主突破的，國外企業就會立刻低價傾銷，搶奪中國的中低端市場。中國機牀企業沒有市場就沒有利潤，因此就陷入了越創新、越破產的困局。而在高端市場，因為中國不能自主製造，國外品牌酒高價出售或禁售。

因此，中國機牀業掉入了被外國設計好的“中低端陷阱”。

“先做大、再做強”戰略的走樣

當然了，最初設計的劇本不是這樣。

以瀋陽機牀為例，其實最初定下的發展戰略是“先做大、再做強”，逐步向產業鏈高技術領域佈局。但現實卻極具諷刺。在做大之後，在巨大利益的誘惑下，做強卻顯得多此一舉。畢竟，要做強，就要投入大量資金搞研發，回報週期長，這在一切向錢看的那個年代，無異於標新立異的另類之舉。

為了快速擴張，2007年瀋陽機牀整體搬遷到瀋陽經濟技術開發區。如日衝突的瀋陽機牀不惜投資18億元，興建了一個佔地70餘萬平方米、廠房面積40餘萬平方米的新廠區。但廠房、產能擴張的同時，技術卻停滯不前，依然以中低端市場為主。並且，利潤也越來越低。

另一個貪大貪快的例子是i5數控機牀的開發。這個耗費10多億打造的世界上第一款智能化、互聯化數控系統，曾被瀋陽機牀的董事長譽為機牀業的“蘋果”，寄託了沈機顛覆機牀業商業模式的宏圖，但最終卻因步子太大而導致了鉅虧。2016年年初，i5獲得10000台訂單，但當年瀋陽機牀卻鉅虧了14億元。

同時，為了快速佔領市場，瀋陽機牀定下的以租代售的策略，最終卻導致了入不敷出；長期短債長投搞研發與擴張，搞債轉股，也無異於飲鴆止渴。

大連機牀的命運與瀋陽機牀頗有相似之處。2004年，大連機牀改制成為民營企業後，董事長陳永開曾説了一句轟動行業的名言：希望機牀能夠像汽車一樣實現流水線生產。與其升級技術，他更願意將大量資本投向規模化和生產效率方面。

然而令人唏噓的是，陳永開後來涉嫌騙取6億元貸款，捅出了數百億債務窟窿。2018年陳的落網，從另一個層面證明，大連機牀的改制成了徹頭徹尾的敗舉。

另外，這兩家機牀名企的盲目擴張，也離不開唯GDP論英雄的地方政府的鼓動。據沈機一位前高管表示，政府一直希望企業儘量做大。2007年在瀋陽機牀營收破百億大關時，有一位地方政府官員曾提出：100億元不算什麼，目標要到500億元。在利益面前，慾望是沒有頭的，所以當初定下的“先做大、再做強”的後半句，最終成了一句空話。

反觀國外的機牀巨頭如德國西門子、日本發那科等企業，都是取勝於過硬的品質與先進技術。而中國機牀企業，只要取得一丁點成績（還是由巨大的中國市場紅利所賜），就會走上貪大求快的捷徑，這是中國機牀快速落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中國機牀還能否涅槃重生？

中國機牀潰敗了，購買外國機牀可行嗎？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一些高、尖、精產業鏈，尤其是軍工製造領域的機牀，即使高價購買，外國也不會賣。

對中國而言，高端機牀被外國技術封鎖的困境長期存在。早在新中國建立伊始，美國就糾集了17個國家成立“輸出管制統籌委員會”，對社會主義國家實施高技術封鎖，並給中國列出了500項禁止項目，除了軍用裝備，還包括一些尖端技術產品和戰略產品。1996年，由美國主導簽署的《瓦森納協定》，再次將中國納入管制範圍，出口到中國的高端設備、數控系統和功能部件均受到不同程度限制。

2018年中美貿易爭端爆發後，美國先後將數十上百家家中國頂尖企業列入出口管制清單，實施技術封鎖。芯片斷供危機，就是一次血的教訓。就如製造芯片的重要設備光刻機，中國花大價錢買不到一樣，外國的先進機牀中國同樣買不到。由此來看，中國在製造大國向製造強國升級的關鍵時刻，如果在一些重要領域不能實現機牀自主的話，中國被卡脖子的產業可能還會越來越多。

正因為如此，業內普遍認為，中國機牀業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時候了，拯救中國機牀也已迫在眉睫。畢竟，作為一個製造業大國，中國輸不起。

所以早在2009年，中國就啓動了“高檔數控機牀與基礎製造裝備”國家科技重大專項，因其在16個重大專項中位列第四，也被稱為“04專項”。至今，“04專項”已投入100多億元，取得了不少成果。在2013年的國家科學大會上，由武重集團研發的七軸五聯動重型機牀，還曾斬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資金的投入和技術的攻克是一方面，但市場機會對中國機牀企業來説，更是當務之急。實際上，中國高端數控機牀在少數關鍵重點領域已能實現自主，但因為中國機牀在盲目擴張後遺留的負面影響，以及國人對日德機牀形成的依賴和膜拜心理，讓中國自主機牀長期被排除在某些市場之外，包括本土企業，也更願意購買外資產品。

中國機牀還能否涅槃重生？這不僅需要企業自身的奮發努力，更需要政府、企業用户以及社會力量的全力扶持與信任。畢竟，機牀的成敗，不只是一個產業問題，更關乎到國家的興盛與未來。

中國機牀沒落的教訓，是極其慘痛的。其崛起之快，衰落之快，都令世人驚歎。這也提醒了我們，中國要發展，還得腳踏實地、穩紮穩打，切莫貪大求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