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超|沒有空調的古人是如何避暑、消夏和午睡的?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1-07-17 20:06
王宏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本文摘自《古人的生活世界》, 中華書局2020年版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酷暑之日,熱浪滾滾,現代人躲進裝有空調、電扇的房間,閉門不出,大家偶爾也會杞人憂天地為古人擔心,沒有空調的古人是如何度夏避暑的?其實古人的避暑方法很多,避暑的效果似乎也毫不遜色於現代。
衣服與用品
古人避暑,很講究穿着。《歲時廣記》引《樂府雜錄》的話,提到古代有一種冰絲裀,由冰蠶絲織成,有消暑奇效,且價值不菲:“唐老子本長安富家子,生計蕩盡,遇老嫗持舊裀,以半千獲之。有波斯人見之,乃曰:此是冰蠶絲所織,暑月置於座,滿室清涼,即酬千萬。”冰蠶是一種非常神秘的東西,在民間傳説和文學作品中以冰涼製冷為人所知,蘇軾詩中就有“冰蠶不知寒,火鼠不知暑”之句。
古人也喜歡使用涼榻和涼蓆。陸游詩曰:“堂中無長物,獨置湘竹牀”,“湘竹牀”應該就是一種涼榻。鋪設涼蓆是比較通行的避暑方法。古代有一種用豬毛做成的壬癸席,避暑效果上佳。《河東備錄》雲:“取豬毛刷淨,命工織以為席,滑而且涼,號曰壬癸席。”
還有一種神奇的帛,叫澄水帛,酷暑之時,蘸水懸掛室內,立刻滿屋清涼。“同昌公主一日大會,暑熱將來甚,公主命取澄水帛,以水蘸之,掛於高軒,滿坐皆思挾纊。澄水帛長八九尺,似布,細明薄可鑑,雲其中有龍涎,故能消暑。”(《歲時廣記》)
扇子也是避暑利器。古人流行使用芭蕉扇,或曰葵扇,據説自東晉開始流行。《晉書·謝安傳》中提到某人罷官歸裏,攜帶五萬蒲葵扇,謝安開始使用,士庶爭相模仿,一時間價格大漲。有些富貴人家,還用起了機械風扇。宋代詩人劉子翬(huī)的《夏日吟》寫道:“君不見長安公侯家,六月不如暑。扇車起長風,冰檻瀝寒雨。”“扇車”似乎就是一種機械風扇。
明 仇英 竹梧消夏圖
瓜果與飲品
消暑應該多食用瓜果,多喝飲品。周密《武林舊事》中提到古代的消暑食物十分豐富,包括:新荔枝、軍庭李、楊梅、秀蓮新藕、蜜筒甜瓜、椒核枇杷、紫菱、碧芡、林檎、金桃、蜜漬昌元梅、木瓜、豆兒水、荔枝膏、金橘水團、麻飲芥辣、白醪、涼水、冰雪爽口之物等。
光是“涼水”類目,就包括以下諸多細類:甘豆湯、椰子酒、豆兒水、鹿梨漿、滷梅水、姜蜜水、木瓜汁、茶水、沉香水、荔枝膏水、苦水、金橘團、雪泡縮皮飲(宋刻作“縮脾”)、梅花酒、香薷(rú)飲、五苓大順散、紫蘇飲。
古人避暑時還可以食用冰鎮水果,飲用冰鎮酒水。古代無法制作冰塊,冰鎮製冷主要依靠自然冰。人們一般在冬天採冰,放在凌陰(漢代稱為冰室,明清稱為冰窖)或冰井中,待夏天使用。有能力儲存冰塊的人家,非富即貴,一般家庭承擔不起高昂的存儲費用。在古代,政府中有專人負責採冰、藏冰、分配和使用冰塊,《周禮·天官》稱之為凌人。吳自牧的《夢梁錄》説:“六月季夏,正當三伏炎暑之時,內殿朝參之際,命翰林司供給冰雪,賜禁衞殿直觀從,以解暑氣。”酷暑之時,政府會給下屬分發冰塊降温避暑,這就是古代的“頒冰”和“賜冰”制度。大富人家也常用冰塊來消夏,《遵生八箋》稱有“楊氏子弟,每以三伏琢冰為山,置於宴席左右,酒酣各有寒色”。
古代也有類似冰箱的物品,用來儲存、冰鎮食物,常見的是冰鑑,明清也出現了冰桶和冰盆。此外,古人還可以吃到冰棒之類的冰製品。南宋楊萬里《荔枝歌》有句雲:“賣冰一聲隔水來,行人未吃心眼開。甘霜甜雪如壓蔗,年年窨(yìn)子南山下。”
明 文徵明 長林消夏圖(局部)
避暑的場所
就避暑的場所來説,皇帝的避暑地最佳。西漢未央宮有清涼殿,“中夏含霜,無上清涼”(《三輔黃圖》)。十六國時期有“温宮”和“涼殿”,以備冬夏,“陰陽更迭於外,而內無寒暑之別”(《晉書》)。唐明皇有“涼殿”,“坐內含凍”(《唐語林》)等。
周密在《武林舊事》中提到一個皇帝避暑的地方叫翠寒堂,有一次一位大臣進入其中,竟至於“三伏中體粟戰慄,不可久立”,皇上問後方知是室內清涼陰冷所致,趕緊讓人送上綾紗披上。這個翠寒堂確實非同一般:“長松修竹,濃翠蔽日,層巒奇岫,靜窈縈深,寒瀑飛空,下注大池可十畝。池中紅白菡萏萬柄,蓋園丁以瓦盎別種,分列水底,時易新者,庶幾美觀。又置茉莉、素馨、建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闍(dū)婆、薝(zhān)葡等南花數百盆於廣庭,鼓以風輪,清芬滿殿。御笐(hàng)兩旁,各設金盆數十架,積雪如山。紗櫥後先皆懸掛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百斛。蔗漿金碗,珍果玉壺,初不知人間有塵暑也。”
一般人沒有那麼大的架勢,但也有其他辦法。長安人在夏天,以錦結為涼棚,裏面放置坐具,作為“避暑會”。李少師喜歡在暑天設置“臨水宴”,臨水飲酒,清涼愜意,無日不盡歡(《遵生八箋》)。
泛湖與遊樂
乘船入湖,是江南大户人家的避暑方式之一。在南宋臨安城,六月六日是民間信仰中的崔府君誕辰,此日被當地人當作以避暑為主題的節日,“是日都人士女,駢集炷香,已而登舟泛湖,為避暑之遊”。眾人乘船進入湖中樹蔭清涼之地,至晚上才返回:“蓋入夏則遊船不復入裏湖,多佔蒲深柳密寬涼之地,披襟釣水,月上始還。或好事者則敞大舫、設蘄(qí)簟(diàn),高枕取涼,櫛發快浴,惟取適意。或留宿湖心,竟夕而歸。”
吳自牧的《夢梁錄》也提到,六月六日這天,如同民間的狂歡節:“是日,湖中畫舫,俱艤堤邊,納涼避暑,恣眠柳影,飽挹荷香,散發披襟,浮瓜沉李,或酌酒以狂歌,或圍棋而垂釣,遊情寓意,不一而足。”
佚名 《採蓮消夏圖》
古人還會把避暑上升到哲思的境界,所謂“心靜自然涼”,身體的燥熱多半緣自心態的浮躁。“何如野客歌滄浪,萬事不理心清涼。流金礫石未為若,勢利如火焚中腸。(劉子翬《夏日吟》)”這方面的修養,現代人或許也要向古人學習。
午睡的生活美學
如果説夜間睡眠對人來説是基本的生理需要,那麼午睡對人則是多餘的消遣了。
儒家對於午睡是持否定和批評態度的,最著名的例子是温良恭儉讓的孔子,因為學生宰予在白天睡覺,少見的發了一次火,孔子大罵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儘管對於這句話有不同的解讀,但説儒家反對白天睡覺,大體是沒問題的。整體來看,惜時是儒家所提倡的重要價值之一,為政者的勤政、為學者的惜時,都是儒家所反覆頌揚的品質,如經常會使用“夙夜匪解”(《詩經·大雅·烝民》)、“夙夜不懈”(《呂氏春秋·首時》)之類的讚語。上博戰國楚竹書《曹沫之陳》中提到魯莊公:
不晝寢,不飲酒,不聽樂,居不設席,食不二味。
儒家反對午睡的第二個著名例子是關於漢代的邊韶,《後漢書》記載:
韶口辯,曾晝日假卧,弟子私嘲之曰:“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韶潛聞之,應時對曰:“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師而可嘲,出何典記?”嘲者大慚。(《後漢書·文苑傳上·邊韶》)
弟子其實有些不像話,老師白天躺了一會兒,他們就嘲笑老師肚子太大,而且白天不讀書,只知道睡覺。按照儒家的看法,弟子們的觀點沒有錯。但晝眠的邊韶卻反駁弟子,説自己肚子大是用來裝經典的,白天睡覺其實是在思考問題,就像孔子夢通周公。弟子被辯倒而大慚。儘管善於辯論邊韶駁倒了弟子,但後來者卻是經常拿邊韶晝眠説事,對他大加嘲笑諷刺。唐代詩人盧綸就説邊韶只知道在白天睡大覺,“邊韶唯晝眠”。邊韶的壞名聲由此奠定,就像《聲律啓蒙》所言:“潘岳不忘秋興賦,邊韶常被晝眠嘲。”邊韶晝眠的故事被廣泛傳播,除了經常成為詩歌中的典故外,還成了繪畫的素材,唐代畫家陸曜繪有《六逸圖》,其中就有“邊韶晝眠”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唐陸曜《六逸圖·邊韶晝眠》
劉師培在《孔門弟子多治諸子學》一文談到,宰予之所以晝寢,乃是因為其同時治黃老之術,黃老之術近於後來的道教。道教重養生,在道教的觀念中,午睡是養生的重要方式。唐張令問《寄杜光庭》詩曰:
試問朝中為宰相,何如林下作神仙。
一壺美酒一爐藥,飽聽松風清晝眠。
美酒、丹藥與晝眠,加在一起,確實近乎神仙的境界了。後人贊成午睡者,也多從養生的角度加以論證。前引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談論睡眠對於養生的作用,尤其提到午睡的功用,尤其是夏日午睡,“養生之計,未有善於此者”。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也有觀點認為午睡是不利於健康的。如《韓詩外傳》卷六提到:“衞靈公晝寢而起,志氣益衰。”元代的忽思慧在《飲膳正要》中説:“晝勿睡損元氣。”
道家對現實保持着一種批判與超脱的立場,追求對現世的超越,夢境常作為一種超越的境界。莊子認為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莊子·齊物論》)道家對於時間的態度,並不像儒家那麼分秒必爭,而是在現實之中追求逍遙的境界。生死都無區別,何必對於時間那麼苛求呢?對於時間抱持閒適、從容、泰然之感。現實或不那麼令人滿意,除了歸隱山林,夢境也成了一種隱逸的方式。古代詩文中很多作品都體現了道家的這種追求。如白居易在《睡起晏坐》中寫道:
後亭晝眠足,起坐春景暮。新覺眼猶昏,無思心正住。
澹寂歸一性,虛閒遺萬慮。瞭然此時心,無物可譬喻。
本是無有鄉,亦名不用處。行禪與坐忘,同歸無異路。
進入午夢,人可以暫時擺脱現實功利的束縛,進入到一個自由而逍遙的世界。做夢成了一種逃避現實、追求出世與隱逸的途徑。對於那些在官場不得意之人,也可以在片刻的午夢中找到些許安慰。宋詩人陸游在《長相思》中説:“滿腹詩書不直錢,官閒常晝眠。”元代張可久寫草菴午睡:“華堂碧玉簫,紫綬黃金印,不如草菴春睡穩。”(《清江引·春思黃鶯亂》)做夢會讓人進入到另一個時空之中,夢境與現實的社會會形成某種張力,由此,夢境也成了反觀現實的途徑。多數的烏托邦作品都是對於現實的一種批判,所以説,古人的午睡夢境,除了表達隱逸、虛空的感悟,逃避現實之外,還承擔着社會批判的功能。
古人對於時間的感受十分敏感,古詩文中有關春恨、悲秋、生死的主題很多。午夢初醒,也常會勾起人對於時光易逝的愁思,這也是對韶華漸去的一種情感回應。宋代周晉的詞中,有“午夢初回,捲簾盡放春愁去”這樣的句子,周邦彥《醜奴兒》中,也有着這樣的感慨:“午睡漸多濃似酒,韶華已入東君手。”
午睡也是古代文學作品實現時空轉換的主要手段。如今穿越題材的文藝作品流行,其實古代也有很多這類的題材。如何在作品中實現穿越呢?很多作品都是通過一場白日夢實現時的。如大家耳熟能詳的南柯一夢、黃粱一夢、遊園驚夢等,這些夢大概都指的是午睡或晝眠。
如果説午睡是實現時空轉換的方式,那麼驚夢則是由夢境返回現實的途徑。“驚夢”是關於午睡的詩文中最常見的主題。驚夢往往是由某些聲音所造成,常見的如雨聲、蟬聲、鳥鳴、棋聲等。宋代楊萬里的《昭君怨·詠荷上雨》就描繪了驟雨驚醒午夢的情形:
午夢扁舟花底,香滿西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
驚醒美夢最常見的聲音是鳥鳴,如“黃鳥數聲殘午夢”(宋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二首》),“午眠見金翹。驚覺數聲啼鳥”(宋曾撥《西江月》)等。
古人的午睡大概還是非常普遍的,在古籍中經常提到一種睡具,那就是胡牀。胡牀並非是現在意義上的牀,而是一種可以摺疊的坐具,類似於現在的馬紮。大概是因為便於摺疊、攜帶,經常被用作午睡的用具。宋范成大《北窗偶書》中説道:“胡牀憩午暑,簾影久俳徊。”宋代的葛郯的《蘭陵王(和吳宣卿)》一詞中,也有“一枕胡牀晝眠足”的句子。明代文人袁宏道《和江進之雜詠》:
山亭處處挈胡牀,不獨遊忙睡亦忙。
看來胡牀是當時很普遍的午睡用具,外出、旅遊時攜帶,隨時可以入眠。
宋代《槐蔭消夏圖》
進入現代社會之後,生活和工作節奏加快,個人自由時間減少,午睡也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在古代詩文中,午睡的時間是一種詩意的時間,而在現代生活中,無法午睡的快節奏生活,反映的是人處在異化的時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