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社會化媒體研究中心:“霸道總裁”“丫頭文學”:為什麼女性不愛這一套了?_風聞
熊猫儿-2021-07-17 09:40
王思聰與孫一寧事件使“霸道總裁”這一形象類型重新成為網絡熱門話題。不同於被調侃“丫頭文學”照進現實的總裁王思聰,曾經一度在網絡文學和影視行業掀起狂熱風暴的霸道總裁們是憑藉自身強大的魅力來滿足女性的想象和期待的。
網友整理的王思聰“土味情話語錄”
在過去十幾年裏,霸道總裁文作為一種言情小説亞文類,常年佔據網絡文學網站的熱門榜。霸道總裁文的故事核心往往是富裕且霸道的男主與平凡、樸實的女主相遇、相愛、相結合,而根據故事中的男主是否曾“虐”(包括身體和精神暴力)女主,分為虐文和甜文。
就網絡文學的流行趨勢來看,過去的霸道總裁文以虐文為主。
在虐文中,男主往往依靠極具優勢的經濟或其他能力,虐待、囚禁甚至強暴女主,而在女主離開後又因意識到對女主的感情而後悔不已,此時女主再度歸來,男主與女主繼續產生糾葛,最終冰釋前嫌,有情人終成眷屬。
匪我思存小説改編的電視劇《千山暮雪》就是虐戀代表
而近些年,讀者越來越喜歡的是甜虐文或純甜文,在這類故事中,男主外冷內熱,看似冷漠霸道對女主卻情深義重,男女主雖偶有波折但大致甜蜜恩愛,羨煞旁人。曾經紅極一時的《杉杉來了》《何以笙簫默》均屬於這一類型。
電視劇《何以笙簫默》
但當我們回到霸道總裁文的文本,就會發現這樣一種使用陳舊的言情符碼、來整合出幻想與慾望的不同圖景的敍事類型能夠長盛不衰,與其背後的物質主義觀念和厭女傾向息息相關。
霸道總裁:對上等階層的另類想象
毛尖曾在文章中將“霸道總裁”概括為“富二代登場的方式”。但如今的霸道總裁已不侷限於“二代”,而是泛指所有具有極豐厚的物質基礎且除了性格霸道或冷漠外,從外貌、頭腦到事業毫無缺點的完美男人,更重要的是,這些男人眼中只有女主。
初代霸道總裁單均昊
也因此,面對女性沉迷霸道總裁文,庫索曾不無諷刺地寫道:“女人對男人的終極幻想就是你牛到俯瞰整個地球但是眼裏只有我一個,霸道總裁手握全球3/4的經濟命脈,但是從不開會從不管理經濟事務,整天琢磨的就是‘哎喲,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這樣的評價當然有失偏頗,但也指出了總裁們的特點:擁有極強的經濟能力和超高的人格魅力,且在情感生活中只以女主為中心。
而這種高度神化的情感敍事中,霸道總裁作為一種依託於“上等階層”情感活動想象而存在的形象,其背後是“以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為支撐的權力邏輯”。以福柯的作者功能為基礎,李超認為,霸道總裁同樣是“由一種複雜的知識/權力關係所生產,即作者與‘上等階層’合謀的產物。”
《泡沫之夏》男主歐辰,人稱少爺
20世紀90年代以來,市場經濟迅速發展,中國社會也發生鉅變,與此同時新的階層也不斷興起,霸道總裁們恰恰屬於這一階段崛起的“上等階層”,而創作他們的網絡文學作家們,大多以中產階級為主。作為極力追趕“上等階層”的中產作家們,在創作霸道總裁這些形象之時,也只能憑藉模仿經驗和想象中的“上等階層”的生活理念,完成“成功人士”的塑造。
有趣的是這種模仿和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上等階層”促成的。為了在文化產業確定領導權,作為投資人的“上等階層”便會竭力宣傳自己的生活方式與理念,從而讓更多人在意識層面接受他們的這種形象。
基於此,我們可以認為,對“上等階層”想象構成的霸道總裁形象正是這一套複雜的知識/權力所運轉的產物。但也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想象中霸道總裁們展現的大多是“抽象”層面的成功,我們很難看到作為上等階層的他們出現和成長的真實環境,即便偶有提及,也大多用主人公的能力、智慧作為解釋,很少觸及背後的社會資本、經濟資本的運作。
電視劇《杉杉來了》
而總裁們的“霸道”和“高冷”,在學者谷李看來是“高度自足、自決以及自控的表現,是原子化個體中的‘強者’的標籤和特權,”因為這意味着總裁們無需遵循社會分工發達的經濟社會下,溝通協作的基本準則——他們只需依靠自己,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從這一點來看,“高冷”彷彿是為了凸顯霸道總裁們能力,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資本社會偏愛的企業人格就是高冷的。
電視劇《最美的時光》
也正是因為這樣,在霸道總裁文中,“角色們被給予的可選項以及最終的選擇都是由資本、商品界定的。”常見的套路是女主往往會因為各種事件,不得不用性和自由交換金錢,而男主則通過金錢買到了女性的身體和主宰權,可以説霸道總裁文中感情的出現本就建立在了交易這一前提之下。
資本邏輯下對女性的物化
在商業社會中,購買、支付的交易行為無處不在,但是這樣的等值計算意味着是冰冷的,不在意個體感受的,因此,對用金錢購買女主的男主而言,作為商品的女主有何感受並不重要。顯然,金錢的權力符號在這裏被發揮到了極致。更重要的是,男主的多金在這些作品中是作為絕對優勢存在的,而男主基於金錢的傲慢、冷漠,往往被忽視或被默認為可理解的。
在金錢、愛情(性)與權力的三角關係之下,男性佔有絕對優勢,而女性不過是男性在這段關係中的戰利品而已。只不過這種關係上的不對等往往掩藏在故事最後主人公愛情與物質的雙豐收背後。彷彿只要女主最後愛上了男主,此前的一切不平等便可一筆勾銷。
電視劇《千山暮雪》
這種不平等在霸道總裁文中的虐文中展現的更為淋漓極致,在這一類的作品中,男主毫不掩飾地對女主進行羞辱,面對男主的強姦、囚禁乃至更為極端的殺人,女主毫無反手之力,只能默默承受。
更重要的是,這一類霸道總裁文中雖涉及大量違反法律、道德行為的描寫,但作品中不談法律正義,反而充斥着對男主魅力的讚美,女主雖被強姦、被囚禁,但這些作品預設給讀者的立場是女主早已愛上男主,只是羞於承認。“從金錢交易和暴力開始的故事,逐漸由恨生愛,因羞辱和愛憐而彼此生出依賴,最終造就刻骨銘心的愛情。這等於説,親密關係中的暴力不過是萌生愛意的前奏,愛得太深才導致控制、囚禁和霸佔。”
這樣的邏輯單拎出來很好辨別,但當置於小説中,尤其是作者用大量的情節和描寫來展現男主行為的邏輯、男主的難處和最後的幡然醒悟時,讀者很容易被迷惑。而莫紹謙那句槽點滿滿的“我不打女人,我只會打我的女人”也很容易被他後續對女主的深情掩蓋。
電視劇《千山暮雪》
而霸道總裁文中的貞操觀是其物化女性的又一體現。在霸道總裁文中,女性的貞操比一般的言情小説更為重要,無論女主是否願意、是否面臨被威脅被強迫,只要她“失身”於一人,這個人極大概率上是男主,而在之後的走向中,無論男主曾如何因“貞操”羞辱她、傷害她,女主終究會愛上他並與他在一起。這樣的邏輯顯然是對強姦的洗白,而對那些真正遭受傷害的女性來説,這無疑是二次傷害。
有趣的是很多霸道總裁文的不少讀者一邊指責男主三觀不正,一邊又期待女主早日愛上男主。而反類型的小説《掌中之物》(電視劇《陽光之下》的原著小説)中的霸道總裁傅慎行,明明是無惡不作的人渣,被傷害後反擊的女主卻被讀者指責“不懂愛”。
電視劇《陽光之下》
如果越來越多人習慣於“我愛你所以傷害你”的表達方式,那隻會為貶低、羞辱、控制女性(強姦、PUA等)的做法提供文化腳本,女性的反抗也會更為艱難。
電視劇《千山暮雪》
而從女配們的設定來看,霸道總裁文有種想要表達金錢和愛情並不對立,但女性想要贏得真愛必須看淡金錢的意思。因此,霸道總裁文中的女主們無論出身貧困還是富裕,都必須是不拜金、不物質、不貪圖金錢和享樂的,而為了反襯女主在金錢觀上的“高尚”,往往會有一些貪圖榮華富貴的拜金女和女主爭奪男主,而最終往往是以被羞辱、淪為笑柄結束。
顯然,這一系列的設定裏充斥着有意或無意的厭女色彩,對金錢的推崇和對女性的弱化,女性再度成為兩性關係中的弱者、受害者和受虐者,相互尊重、兩性平等的愛情觀念被懸置。
從這一點來看,霸道總裁文雖為言情小説的一種,但在抵抗父權制方面,並未沿襲傳統言情小説的主旨。
氾濫的霸道總裁和“丫頭文學”
近兩年,隨着女性意識的覺醒,已經有一部分女性意識到了霸道總裁文在文化構型方面的缺失,也開始以一種反思的姿態面對曾經沉迷的霸道總裁文。
但作為掀起過潮流的大眾文化,霸道總裁的影響力依然持久。從影視劇來看,出現了一批“油膩”總裁的代表,這些作品中的霸道總裁的觀念依然停留在虐文時期,企圖用騷擾、干涉等不尊重女性的方式贏得女主的心。《歡樂頌2》中的“小包總”就是其中的代表,雖然在劇中他最終抱得美人歸,但對戲外的觀眾而言,他的一系列做法實在令人不適。
電視劇《歡樂頌2》
類似的劇情在其他電視劇中也有出現,比如《談判官》中的男主角謝曉飛上來就摟抱女談判官童薇,逼喝酒、強吻,引來的已然是觀眾的批評。對女性而言,曾經的“女人,你是我的”這一類霸道式表達不再有吸引力,她們期待的是基於平等、尊重前提之下的真心愛情,也因此,《瀝川往事》中王瀝川的“我可以吻你嗎?”打動了許多女性觀眾的心。
電視劇《瀝川往事》
但是很多男性對吸引女性觀眾的男主角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傳統的霸道總裁中,於是他們用類似的語言表達對女性的情感,之後也就誕生了“頭像是我、不滿意?”“丫頭,我承認你的小花招引起了我的注意”等一系列“丫頭文學”。
女性對“丫頭文學”大肆嘲諷,認為這些男性“普確信”,其根本原因是這樣的對話中男性將自己置於高高在上的位置,而女性彷彿只是他們的所有物,等待着他們的選擇,在這過程中女性感受到的毫不掩飾的不尊重和冒犯。
從這一點來看,社會女性意識的覺醒讓更多女性意識到了自己的主體性和獨立性,而很多男性的觀念依然停留在傳統的父權觀念,將女性視為所有物和獵物,認為在擁有金錢之後必然就能贏得女性。而當沒能成功吸引女性時,又只能通過污名化女性的方式掩飾焦慮。
網絡盛傳的“丫頭文學”範例
社會經濟的發展和女性解放運動推進為背景,女性力量的上升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尤其是在女性參與社會勞動後,在家庭的話語權也隨之上升,經濟的獨立和事業上的成就也給了女性足夠的自信,讓越來越多的女性意識到不依附於男性也依然能夠有未來。與此同時,不少學者也注意到全球年輕男性在學業、社交和性方面的衰落。菲利普·津巴多就曾指出:“現在破天荒地出現了30歲以下年齡段裏,女性在學術表現和收入水平兩方面都超越男性的情況。”
全球視野下女性地位的提升和男性力量的弱化,動搖了男性在社會性別權力關係中的支配性地位,從而讓男性陷入了更廣泛的焦慮。這樣的焦慮同樣體現在對女性氣質凸出的男性的攻擊上,因為對於傳統農業和工業社會中接受教育和成長起來的大眾而言,“男性能否在身體層面做到與‘女子氣’嚴格區隔,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道德倫理問題”,因此男性需要用將自己與女性嚴格區別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主體地位,而當主體地位受到衝擊時,陷入焦慮的男性也會本能地攻擊。
而對女性來説,抵制對女性的貶低和污名化、喜愛和追求更加柔性氣質的男性,可以看做是對傳統男權意識形態的背棄,女性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強調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