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鬥爭的武器? 一段鮮為人知的中國演説史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1-07-18 22:05
現代中國的演説及演説學
✪ 陳平原 | 北京大學中文系
本文原載《中國文化》2020年秋季號
篇幅所限,內容有所編刪
演説在晚清的興起,絕對是一件大事。1899年,梁啓超接受日人犬養毅的建議,將學校、報章、演説定義為“傳播文明三利器”;而且,基於對中國教育現狀的瞭解,梁啓超認定中國“國民識字少者,當利用演説”。此後,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無論哪個政黨、派別或個人,只要想進行有效的思想啓蒙或社會動員,都離不開“演説”這一利器。
那些廣場上的演説,以及落在紙面上的“聲音”(包括演講的底稿、記錄稿、整理稿,以及模擬演講的文章),不僅僅是政治、社會、學術、文化活動,也對白話文運動和文章體式改進產生積極影響。本文將集中討論以下問題:一、作為“聲音”的演説;二、“演説學”之傳入;三、演説的定義與溯源;四、分類、技術及姿態;五、無邊的“國事”及“有聲的文學”。
**▍**作為“聲音”的演説
我曾從“大學·都市·圖像·聲音”四個角度,拓展“現代中國研究”。從聲音入手,談論晚清以降的啓蒙事業,可做的事情很多。我之所以專注於“演説”,除梁啓超的“傳播文明三利器”,更受魯迅《無聲的中國》的影響——**後者在提倡白話文時,用了個形象的比喻:此乃“有聲的中國”與“無聲的中國”的對決。**接着梁啓超、魯迅的“話頭”,我試圖將“三利器”與“有聲的中國”相勾連,闡述晚清以降的“演説”怎樣深刻影響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
演説可以是政治宣傳,可以是社會動員,也可以是思想啓蒙或學術普及——**表面上只是演説內容的差異,實際上牽涉到演講的立意、文體、姿態、身段、聽眾反應以及傳播效果等。**此前我曾主編“現代學者演説現場”叢書(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並撰寫了若干專業論文。這一回希望深入技術層面,考察晚清以降的“演説”,是如何被鼓動及訓練出來的。
梁啓超1902年創刊於日本橫濱的《新小説》第一號上,有“學生某”的《東京新感情》,其中“最得意二十一條”,包括“聽朋儕演説,最得意”;“一動筆,一開口,覺新異議論、新異名詞滿肚,最得意”;“自由、民權等議論,倡言無礙,最得意”;“痛罵官場,最得意”等,很能顯示那個時代的新風氣。**言論尺度有寬有窄,但關心國事的演説,戊戌後逐漸蔚然成風。從可以肆無忌憚謾罵清廷的日本東京,到天子腳下説話不能不多有禁忌的帝都北京,到處都留下了演説家矯健的身影。**與此相適應,報章上也多有關於演説的報道,以及諸多成文的演説稿。
敏感的小説家自然不甘落後,晚清小説中多有關於演説的描寫。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光緒二十八年(1902)梁啓超借政治小説《新中國未來記》馳騁想像:六十年後,中國人在南京舉行維新五十週年慶典,同時在上海開大博覽會,不只展覽商務、工藝,而且演示學問、宗教。“各國專門名家、大博士來集者不下數千人,各國大學學生來集者,不下數萬人,處處有演説壇,日日開講論會,竟把偌大一個上海,連江北,連吳淞口,連崇明縣,都變作博覽會場了。”**藉助於演説,“西學”迅速“東漸”,“羣治”得以“改良”,這點沒有人懷疑,只是對當下國人的演説水平,小説家大都不敢恭維。**若李伯元《文明小史》(商務印書館,1906)第二十回“演説壇忽生爭競,熱鬧場且賦歸來”、吳蒙《學究新談》(商務印書館,1908)第二十七回“言語科獨標新義,捐助款具見熱心”、吳趼人《上海遊驂錄》(羣學社,1908)第十回“因米貴牽連談立憲,急避禍匆促走東洋”等,都對作為都市新景觀的“演説”抱熱諷冷嘲的態度。
正面描寫演説場中的“聲音”,以及講者與聽眾如何互動,還有由演説引出的時代風雲和人生百態,當時的報章(包括畫報),都曾做了很大努力。若想推舉一個最具代表性的場景,我選擇吳趼人《新石頭記》第十七回“味蓴園兩番演説,長髮棧一夕清談”:
看官,須知這張園是宴遊之地,人人可來,所以有許多冶遊浪子與及馬伕、妓女,都跑了進來,有些人還當是講耶穌呢。笑言雜沓,那裏還聽得出來?只見一個扮外國裝的,忽的一聲,跳上台去,揚着手中的木杆兒,大聲説道:“今日在這裏是議事,不是談笑!奉勸你們靜點,不要在這個文明會場上,做出那野蠻舉動出來。”説罷,忽的一聲,又跳了下去。寶玉細認這個人時,卻就是前回那黃黃臉兒的後生。見了他今天的裝扮,方才知道他頭回並非是在熱喪裏,是要留長了短頭髮,好剪那長頭髮的意思。以後又陸續有人上去説,可奈總聽不清楚。寶玉不耐煩,正想走開,忽然聽得一陣拍掌之聲,連忙抬頭看時,只見台上站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寶玉吃了一驚,暗想:“近來居然有這種女子,真是難得!”因側着耳朵去聽,只聽他説道:“一個人,生在一個國裏面,就同頭髮生在頭上一般。一個人要辦起一國的大事來,自然辦不到。就如拿着一根頭髮,要提起一個人來,那裏提得起呢。要是整把頭髮拿在手裏,自然就可以把一個人提起來了。所以要辦一國的大事,也必得要合了全國四百兆人同心辦去,那裏有辦不來的事!”眾人聽了一齊拍手以後人聲更加嘈雜,竟然聽不出了。説了一會下去,忽然又走上一個和尚來。寶玉暗想:“這個和尚一定有點妙諦,要説的天花亂墜的了。”留心要聽時,無奈那些人見上去了一個和尚,都在那裏驚奇道怪,甚至有捧腹狂笑的,那裏還聽得出一個字來。那和尚説完了,合十打了個問訊,便下去了。以後忽然上去一人,吼聲如雷的大喊起來。看他滿臉怒容,一面説一面拍桌子,就和罵人一般。把桌上的一個茶碗,也拍翻了,幾乎把那桌子也拍了下來。旁邊走過兩個人,一人一面把桌子扶住了。他益發拍的利害。這個人的聲音大,應該聽的清楚了,誰知他聲音大時,底下吵的聲音也跟着他大了,仍是聽不出來。這個人喊嚷過了,便有一個人上去,舉起一隻手道:“演説已畢。”於是眾人紛紛散去,也有許多圍在那簽名處的。
比起梁啓超《新中國未來記》提及張園演説,“也有講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鐘的,也有講四五句便跑下來的”,相對來説,吳趼人的描寫更精微——雖也略帶譏諷,但筆下多有温情。這與他本人熱心演説,但又感嘆國人演説能力欠佳大有關係。1901年3月24日,吳趼人蔘加上海各界愛國人士在上海張園舉行的第二次反對“俄約”的集會並發表演説,演説稿刊兩天後的《中外日報》;1905年7月,吳趼人辭漢口《楚報》之職歸滬,又積極參加反美華工禁約運動並多次發表演説。關於後者,吳趼人曾借為周桂笙《新庵譯屑·演説》撰寫評語,表達觀感:
乙巳六月以後,抵制美約事起,各社會之演説者無虛日。試往聆之,則今日之演説於此者,明日復演説於彼,屢易其地,而詞無二致,如移置留聲器然。
一句話,演説確實很重要,但國人還沒掌握好此傳播文明之利器。
1904年9月發行的《白話》雜誌第一期上,刊有秋瑾的《演説的好處》,談及為何成立演説練習會:
我國把演説看得很輕,以為口裏説説,有什麼大不了,何必是要去練習他;到了演説的地方,當作家常話,隨便説説,無關正事,不足動人,這還可以算得演説麼?然卻怪不得,都因為從前不曾練習的緣故。
公眾場合的演説,並非照搬家常聊天或友朋對話,而是包含某種特殊技巧,而這需要專門訓練。據黃炎培追憶,1901年出任南洋公學特班總教習時,蔡元培就着意培養學生的演説能力,引領他們“成立演説會,定期輪流學習演説”,理由是**“今後學人,領導社會,開發羣眾,須長於言語”。**
初刊1905年《新小説》,此文對演説家提出很高的道德及技術要求:“然在西國演説極難,非有新理想,新學術,必不足以饜聽者之望。而其民之智識,又大都在普通以上,不若説書之可以隨意欺人也。故演説之人,平日既有習練,臨時尤有預備,而不敢輕於發言。”以有無“新理想”與“新學術”來衡量演説,這標準很高,需長期涵養,非一時三刻所能造就。但另一方面,演説包含某種表演成分,此等技術能力的習得,相對容易得多——晚清以降的“演説學”,基本上是在此層面上展開。
▍****“演説學”之傳入
“差不多與新世紀的曙光同步,各種新式學堂裏,紛紛成立了演説會,開展演説方面的研究與訓練。既有校長們的身體力行,也有學生們的自發組織,各方合力的結果,終於使得校園內外的演説水準,得以迅速提升。”演説在大學校園的蓬勃展開,我在《有聲的中國——“演説”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中有專門論述,這裏轉而關注社會上各種演説訓練——尤其是演説學書籍的刊行。
演説可以訓練,訓練需要教材,此等培養演説能力的書籍及課程,與其叫做“學”,不如稱為“術”,只是照顧當年的習慣,不強做分辨。這裏着重考察,到底是哪些演説學著作影響了晚清以降的演説風氣。黃炎培提及蔡元培教南洋公學特班生演説時,曾“示以日文演説學數種令參閲”,但沒説是哪幾種。倒是蔡元培任主筆的《警鐘日報》,1904年曾連續刊登廣告,推薦鍾觀誥譯日人岡野英太郎的《演説學》:“惟書中圖畫精緻,繪聲繪色,於學演説者俾【裨】益不鮮。”考慮到留日學生乃晚清鼓動及實踐“演説”的主要力量,不妨就從這個地方入手。
封面署“米國演説學博士岡野英太郎著”的《演説學》,明治三十三年(1900)由東京三省堂刊行,除序言及目錄,共178頁;第133頁後乃五篇作為參考資料的歐美演説。所謂“演説學”,包含學理與技術,但説實話,關鍵在技術,比如怎樣處理聲音與姿態。“聲音的練習”比較抽象,而“姿態的練習”可落實到頭/臉、眼睛、手腕、身體、腳步等,相對更好操作。對於晚清讀書人來説,此書最讓人喜愛的,不是那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而是“繪聲繪色”的“姿態應用圖解”【圖1】。
圖1
目前未見鍾觀誥譯《演説學》的晚清刊本,我找到廣州文明書局1923版、上海國光書局1925年第二版及1927年第三版,都是82頁的小冊子。書中關於演説起源及其如何在歐美世界盛行的描述,日後被各種演説書籍襲用:
演説者實一技術也,一學科也,導源於希臘羅馬之古代,流溉於歐米諸邦。……謂演説為一學科,而歡迎於社會上,則自米國創行之。以彼自由之政治,故言論自由之學,在並世中為沃野美田。然則言論之自由,足以促演説學之發達。今也米國自小學至大學,殆無不設演説學科。嗚呼可謂盛矣!
清華學校校長金邦正《序》稱:“學術思想之最後目的在求真理,而辯論術即是研求真理的種種方法之一。”另一篇序出自主事者梁啓超之手,顯然更為精彩。梁文稱,在印度及歐洲,雄辯乃公共娛樂之一,而“吾國之文化,他事或不後人,而獨於此何寂寂也?”從孔門言語一科算起,歷代均有能言善道者,可就是不如印歐辯者“堂堂焉建大將旗鼓者”。梁啓超連同魏晉清談、宋明講學一起批,進而追究原因:“其為政者,則惟有所謂密勿啓沃,端拱成化,其於輿人之誦,漠不關心,更無論矣。嗚呼!我國之民眾的政術學術藝術,所以閲千年不一見,而長滯於晻昧膚薄之域者,豈不以是耶?豈不以是耶?”梁文高屋建瓴,從政治體制角度,指責歷代統治者之注重輔佐君王、扼殺民間輿論,是導致中國演説湮沒、雄辯不興的根本原因。
歐洲之行歸來,梁啓超希望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做些具體工作,1920年4月,梁與蔣百里、張君勱、張東蓀等發起成立“培養新人才,宣傳新文化,開拓新政治”的共學社,社會名流如蔡元培、張謇、張元濟等也積極參與。共學社有四項主要事務——出版《改造》雜誌;編譯歐美新書;倡導圖書館事業;選派留學生。編譯歐美新書交張元濟的商務印書館印行,其中就有此《辯論術之實習與學理》。該書第一編“辯論術之實習”包括以下章節:題目、題目分析、證據、編要略、編辯詞、覆辯、演述辯詞;第二編“辯論術之學理”則有歸納論證、演繹論證、因果論證、類比論證、謬誤、駁論等。原作者在序言中稱,着眼於實際訓練,故此書先實習,後學理。與此相對應,中譯本附錄了許多“辯論的題目”,含社會類27則(如印刷出版應享絕對的自由;國家應廢除死刑;一夫多妻制應加禁止)、政治經濟類28則(如中國應採行聯省自治制;中國應行普通選舉;中國總統任期應加多一年)、教育類52則(如全國國民學校教科書應由教育部規定一致;中學校應加授辯論術及實地練習;北京大學地址應移到圓明園;清華學校與其辦成一個留美預備學校,不如辦成一個完全大學)等。**所有這些題目,都不是曲直對錯黑白分明,而是可以展開充分辯論的。不管你選擇正方還是反方,都必須認真傾聽對方的意見。**具體到如何立論與駁論,哪些技巧會被廣泛運用,誰人在課堂及比賽中得勝,這些都在其次;關鍵在於此等訓練可開闊學生視野,養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習慣。這是清華課業的特點,對青年學生的思維及表達影響至深,也是被梁啓超寄予厚望的原因。
北大教育系講師張孟休編述的《聽眾心理學》,依據的是何林華(H. L. Hollingworth)的近著The Psychology of the Audience。全書十一章,外加一個附錄,每章後面都開列好幾種英文參考文獻。此書討論的焦點是:“一個演説者要征服他的聽眾,應先從何處着手”?經由一番辨析,何林華認定,**演説之徵服聽眾,“與廣告的任務很相似”:“一張完全的廣告,負有五項任務:(一)取得注意,(二)保持興趣,(三)引起印象,(四)説服聽眾,(五)支配行為。”**於是,本書就此展開,討論征服聽眾的五個步驟。最後一章“實用的結論”,更是提供了很具操作性的50條建議,不僅針對演説家,也包括舞台演出等所有需要“征服聽眾”的工作。
**▍**演説的定義與溯源
談論現代中國的“演説”,首先須劃定邊界。福澤諭吉撰《勸學篇》,其中有一則《論提倡演説》,也像中國人那樣,從“正名”入手:“演説一語,英文叫作‘Speech’,就是集合許多人講話,即席把自己的思想傳達給他們聽的一種方法。”在福澤看來,傳統日本雖有寺院説法,但與西洋極為盛行的演説不是一回事。關鍵在於“養成當眾發表意見的風氣”,這點殊為不易。轉移到中國語境,可以這麼釐清:第一,公開地(而不是私下)談論政治議題(而不是娛樂故事);第二,面向公眾發言(而不是獻策或進諫);第三,基於民間立場(不同於清代的宣講《聖諭廣訓》)。
周桂笙在1905年的《新小説》上談論“其狀殆如吾國之説書”的“演説一道,最易動人”,特別提醒傳統的“説書”與新起的“演説”之間存在巨大鴻溝:“一則發表意見,就事論事,一則抱守陳腐,徒供笑謔,宗旨不同,智愚斯判。” 這裏對説書的批評不太公允,但指出演説的內核是“發表意見”,無疑是準確的。只是演説者發表的“意見”,可牽涉軍國大事,也可以是百姓的日常生活。餘楠秋《演説學概要》分演説的定義、範圍、原素等九章,介紹演説的基本原則和若干常識,其中第一章:“我們曉得,演説的工具是聲調,姿態,與辭句;但是它的目的,是要把思想由演説者的口中輸入聽眾的腦海裏,使他們不期然而然的悦服和感動,即時表現他們的同情。” 隨着諸多國外演説學著作的譯介,國人所撰相關書籍,一是書後開列大量參考書目,二是正文中不斷引經據典。如尹德華《演講術例話》為“演説下定義”,便引康奈爾大學惠南士教授、演講大師卡耐基,以及郝理士特、威克爾等著名學者的説法,論證“演講是私人談話的擴張和發展”、“演講是一種擴大和濃厚的談話”、“演講是説服聽眾的藝術”。
**本來只是一種表達意見、説服聽眾的技術手段,因崛起於晚清,被認定為啓發民眾、改良羣治的重要工具,地位因而迅速提升。**晚清啓蒙思想家宋恕雖承認“今海外民主政體及君主立憲政體之國,演説皆極發達,而皆特有演説之學以造就演説之人材”,但反對社會上將“演説”視為舶來品,理由是,此乃“唐以前之常語”,並非日本新名詞。其實名詞考辨不重要,關鍵是如何看待傳統中國公開表達個人立場乃至政治見解的缺失。
楊炳乾1928年刊行《演説學大綱》,談論為何演説在中國不成氣候,將其歸咎於:“吾國思想,在秦以前,千流萬緒,各家爭鳴,辯疑析理,講道論學,自不能不利其語言。……逮秦尚刑名,漢崇儒學,滅絕百家,而思想一;思想一,則競辯不行;競辯不行,則語言不進。”如此説來,“演説之所以盛於泰西,而衰於中國者”,關鍵在政治制度,而不是人性或文化差異。所謂“二千年來之國教,幾以緘默少文為主旨,訛繆遞傳,牢不可破”,乃東方國家亟需打破的陋習。這點日本人加藤咄堂深有同感。只不過經由明治維新,人家已經提前走了好幾步,現在輪到中國急起直追。晚清之提倡演説,不僅僅是引進一種説話的技巧,更是呼喚政治改革的風氣。因為,在時人看來,“演説者,民治之驕子,自由之寵兒。自由興而演説學與之俱興,自由滅而演説學與之俱滅”。
原北大、輔仁教授繆金源(1898—1942)為劉奇譯《演説學》作序,也有類似的看法:“我們中國的歷史上,自然也記載了許多人的説話。**但他們只是‘談話’(conversation),不是‘演説’(public speaking);他們只是‘説’,不是‘公開的説’。**戰國時代也有縱橫捭闔的遊説家;六朝時代也有言論雋永的清談家;但不曾產生出一個Cicero,一個Lincoln。”以西塞羅或林肯的標準來衡量,中國古代沒有優秀的演説家。在繆金源看來,不是修辭能力,而是以下四種因素決定的:第一、政治上的大一統;第二、學説上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第三、言文分離;第四、戲劇上歌劇不如話劇表達自然。
承認“演説在中國文學史上不佔一個部門”,但説“中國人素來只講究談話,不講究演説;只長於和少數人交談,不長於在大庭廣眾中演説,所以幾千年來我們不曾產生一個偉大的演説家”,總是讓人感覺很沒面子。於是有了變通的説法:**“演説學在中國歷史上,總算是還有點成績;不過國人沒有把它深加研究,儘量的發揮,與文學一樣的看待,所以時至今日,尚不得傳。**在昔春秋時代子產的雄才善辯,實足與美國之威伯司脱相抗衡;戰國時代蘇秦張儀的合縱連橫,儘可與希臘之德謨西立司(Demosthenes)並駕齊驅。” 即便早先有過百家爭鳴的無限風光,但誰都承認,近代中國不見其流風遺韻。
為何到了晚清,中國人可以且必須一改舊俗,向西方學習演説?除了已成潮流的西學東漸,再就是現實政治的需要。呂策稱其翻譯加藤咄堂的《雄辯法》,就因為:“今秋,諮議局開幕,國人方試辯,而鮮雄於辯。予曰:辯其可無法邪?……西哲有言,天下多故,雄辯家出。然哉然哉。”諮議局裏的爭辯,畢竟是小眾;更重要的是,向廣大民眾宣講正確的思想、學説與主張。從社會改良,到戰爭動員,再到思想啓蒙以及學術普及,可供馳騁的天地極為廣闊。而要説實際效果,最明顯的,莫過於五四運動中各類羣眾演説所發揮的作用:“直到近來‘新文化運動’出現之後,才有些人對於這個上面發生興趣,把它提倡起來,研究起來,社會上也漸漸覺得它的重要的地位了。‘五四運動’的成功,一大部分歸功於口頭宣傳的力量;新劇表演,也是演説學的變相。”
1937年商務印書館推出“社會教育小叢書”,其中有呂海瀾編著的《通俗演講》。這是本小冊子,薄薄84頁,討論通俗演講與民眾教育、通俗演講的分類、通俗演講機關的組織、通俗演講員、通俗演講的計劃及場所等,不涉及個人修養,關注的是組織運營。書中最有價值的是第一章“我國通俗演講的沿革”(1—19頁),稱中國“古代已有類似通俗演講的事實”,比如從周代到清朝官府都得向民眾宣講政令;而晚清廢科舉開學堂,“對於利用演講,啓迪民智一點,尤為朝野所一致重視”。羅列過眾多晚清提倡宣講的資料,作者稱:
民國成立以後,因為要宣傳革命主義,政治主張,做除舊佈新的工作,對於通俗演講自更特別注意。民國元年一月三十日軍政府致各省陷電通飭注重演講,便可見其一斑。南北統一後,北京政府成立,蔡元培、範源濂先後長教育部,部中特設社會教育司,規定通俗演講為該司執掌之一,對於通俗演講提倡改進益見具體。北京夏期講演會,即由教育部主辦。通俗演講稿由教育部通電徵集,此為當時中央政府提倡民教,注重通俗演講的一般情形。
作者雖讚賞五四時期青年學生的憂國憂民以及借演説影響公眾,但認定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通俗教育需重整旗鼓,如“對於演講人員的甄選,演講技術的訓練,演講方法的運用與改善,均極注意”。**説白了,就是新時代的演説必須在政府掌控之內。因為,演説很有力量,但那是把雙刃劍,各政黨各階層各學派都可利用;至於執政者是鼓勵還是查禁演説,端看時代風雲及當道襟懷。**此書編者系公務員,好處是提供了不少史料,缺點則是立場保守與遊移。
**▍**分類、技術與心態
目前所見國人最早的演説學著作,當屬童益臨、高師左編《演説學講義》(1907)。此書乃新舊交替時代官方政策的產物——皇上為普及教育而設立“宣講傳習所”,而童、高二君乃宣講所教授,於是“諸生集錄其演説為演説學講義一卷”。不算序言,全書共25頁(雙面),除“發凡”及“結論”,第一章“演説學之界説”(分辨演説學與教育學、論理學之關係),第二章“演説學之歷史”(起源、成立、人物),第三章“演説學之分別”(公眾辯論法、代表辯論法),第四章“演説學之法則”(聲音、姿勢、修詞、台戒),第五章“演説學之參照”(問答、比喻、引證、反覆等),第六章“演説學之利益”(個人、國家、對外之利益)。架子是搭起來了,可在具體論述時,作者明顯缺乏現代演説學的知識及經驗。
十年後,商務印書館推出袁澤民著《演説》,才算步入正軌。此書1917年2月初版,1928年1月已刊第十一版,都是98頁,內容沒變化,只是封面改了。作者袁澤民(1881—1927)乃留日學生,曾追隨孫中山鬧革命,故認定演説大有功用:“上可以應援政府,指導政府,監督政府;下可以警醒社會,開通社會,改良社會。小可以結合志意之團體,大可以造就世界之輿論,利益之處,不可勝言。” 在作者看來,“演説學一科,與二十世紀所發明之各種科學,有莫大之關係”,故圖示演説學包括——思想學、感情學、論理學、修辭學、文字學、語言學、聲音學、動作學。至於“演説之修辭法”,作者的描述過於繁瑣。談及演説學之種類,則借鑑加藤咄堂的主智、主情、主意三分法,只是進一步細化——“主智的演説學”包括學術的演説、教育的演説、報告的演説、辯護的演説、判決的演説;“主情的演説學”包括宗教的演説、道德的演説、送迎的演説、吊賀的演説;“主意的演説學”包括政治的演説、法律的演説、談判的演説。
對於演講者來説,思想、立場、學養、修辭等,那都是長期積累的結果,無法一蹴而就。**真正需要訓練且可以訓練的,主要是聲音、表情與手勢。**據曾被孫中山聘為大元帥府顧問、總統府宣傳局主任的劉成禺回憶,孫中山先生自述練習演説之法:一練姿勢,二練語氣,然後就是“聆名人演説,於某人獨到之處,簡練而揣摩之,積久,自然成為予一人之演説”。
為何如此強調聲調與姿態,那是因為演説本來就帶有表演的成分。所謂“演説”或“演講”:“演,一方面是演述,是把語言經過計劃組織地表達;一方面是表演,是態度和姿勢的表演。”這裏所説的表演,包含舞台感,首先摒棄教師口吻,因聽眾不是你的下屬,不喜歡你的“循循善誘”;其次講究“場合和方式”,所謂“‘對什麼人講什麼話’,這是一個必要的原則”。
1940年重慶生活書店刊行孟起著《怎樣演講》,與孫起孟《演講初步》(上海生活書店,1945年初版,日後有1946、1947、1948年等重印本),其實是同一本書,開本及頁數不同,但都包含引子、演講的意義、演講的訓練、怎樣“演”、怎樣“講”等五部分。作者很有演説經驗,娓娓道來,要言不煩。談及“演講的意義”,作者稱:“演講這一定名是非常確當的,因為它指出了這一種説話的方式的必不可缺少的兩部分——‘演’和‘講’。” “關於‘演’的這一部分,我們可以提出‘手勢’、‘身勢’兩項來研究;關於‘講’的這一部分,我們第一應該研究‘怎樣處理講的聲音’”。這些都還是泛泛而談,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下面關於面部表情及手勢的處理方式,方才顯示作者的實力:
若是人數多了,場合大了,需要演講這一方式的時候,那便不能單靠面部表情,而大大有賴於身勢、手勢。為什麼呢?假定演講者朝對幾百人、幾千人的聽眾,作一些面部表情,試問:聽眾是否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得清楚呢?
這是真正的經驗之談。在沒有攝像機及現場大屏幕的時代,稍為大型的演講,演説家的手勢,遠比面部表情重要。這也是很多演説學著作所配插圖,多重在手勢的緣故。
其實,影響演説效果的,除了聲音、姿勢,還有心態。你到底是講給誰聽,演説者須心中有數——聽眾是國務院總理還是青年大學生,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那是假的。諸子時代的百家爭鳴與遊説諸侯獲取功名,説話口氣肯定不一樣;漢唐草創、宋代開始制度化的經筵日講,與清代地方官每月兩次舉行公開集會,給百姓宣講聖諭,也都立場迥異。採取仰視、俯視還是平視的演説心態,不僅涉及內容設計,也包括聲調與手勢。這種心態上的變化很微妙,只能自己體會,很難在通用性質的“演説學”著作體現。一般而言,書籍所傳授的“演講術”,都是針對普通大眾,採用居高臨下的姿態。不管是羣眾遊行還是鄉村集會,是學校演講還是商業營銷,其實都在努力把握羣眾心理並因勢利導。有一點值得警惕,演講的場面越大、聽眾越多、情緒越高昂,理智必定相對降低;而演講者為取得更好效果,往往是“多説情感的話,少説理智的話”。
**▍**無邊的“國事”與“有聲的文學”
**要問演説到底有多大作用,上述袁澤民“指導政府”“警醒社會”的回答很提氣。**可那是站在民間立場或知識分子角度,才會如此篤定;若是你大權在握,未必允許人家借政治演説煽動民眾。晚清思想啓蒙大潮中,如初刊1907年《益森畫報》第五期的《廝役演説》【圖2】,講述京師振懦女學堂門口一女僕演説“閲報之益”,或光緒丙午年(1906)八月《星期畫報》第2期上那則《女學傳習所開學》,講述晚清重臣端方在女學傳習所開學典禮上致辭【圖3】,這些各方都能接受。宮本外骨《明治演説史》介紹明治時代愛國志士的怒吼,以及警察廳解散演説聚會引起聽眾騷動,那些文字及圖像,對於中國讀者來説,可謂心有慼慼焉。
圖2
圖3
**從晚清官民無礙的提倡演説,到北伐後國共兩黨分道揚鑣,演説日漸介入現實政治,難怪當權者心存疑惑。不再是傳統的“宣講”,而是表達公共意見的“Speech”,重心及立場從官府轉為民間。**這其中,國民黨總理孫中山是個關鍵。演説乃孫中山的特長,也是其提倡革命、募集經費、動員羣眾的主要手段。1924年5月30日,正在廣州養病的孫中山,應上海《中國晚報》的邀約,在廣州南堤的小憩俱樂部,對着留聲機進行演講。此演講被製作成三張每分78轉的膠木唱片,其中包括兩張國語版,一張粵語版。
不僅孫中山,連他的追隨者也都格外重視演説。原因是:“民十六年國民革命軍出發廣東,其所以能處處致勝者,一部分的力量,還得要歸功於它的政治部宣傳的力量。時至今日,演説學在學校中已列為一種重要的科目,各校的演説和辯論的競賽,已經惹起社會上一般人的注意。”
同是演講集,普通讀者關心“無邊的國事”,而掌權者則希望集中在政治論述。領導每天都發表“重要指示”,宣傳部門儘可不斷印行,只要不強求一律就行。可黨務人員不這麼想。汪勵吾編著《實驗演説學》(1928),論述演説的目的、常識、方法、效用等,共57章,250頁。此書前有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胡漢民題簽“理足辭工,感人者大”,後有中國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宣傳部長陳德徵序,強調“汪生勵吾,於受黨的訓練之餘,更致力於演説”。如此排場,難免招人嫉恨。不過,黨務與演説的關係,確實值得一説。該書《自序》稱:“演説為人類今日必備之學識,其關係之重要,已為世之識者所公認。泰東西各國人民對於演説之狂熱,幾如一種流行病之不易遏止!”其中第五則“演説與革命”,專論“中國國民黨三民主義的國民革命與演説的關係”,堅稱“三民主義所需要的口頭宣傳者,非具有誠實、熱烈、克苦、廉潔、無畏……的精神,是不配的!”讀書後王廣蔭《跋》,方才知道此君有好幾個黨務方面的頭銜,雖位置不高,但立場十分堅定。
都知道演説不僅傳播知識,還可以發動羣眾,積聚力量,成為重要的政治鬥爭工具。推行黨化教育,追求輿論一律,拒絕不同政見的演講,成了國民政府重要的執政理念。一直到抗戰全面爆發,出於發動民眾的需要,言路逐漸放開,國人終於可以公開談論“國事”了。“我們只要想一想茶館酒樓裏貼着‘莫談國事’條子的時候是怎樣一番光景,現在鄉村角落裏都有時事演講或是宣傳隊的足跡時,又是怎樣一番光景,便可恍然了。”此前屢加限制的政治演説,這回得以自由綻放。正如孫起孟《演講初步》所説:
神聖的抗戰為我們解除了不少的束縛,在大家的不經意間,為我們衝破了説話的禁忌。許多以前想説而不能説的話,現在都説出來了。許多以前不説話的人,現在也説起話來了。抗戰帶來了説話的解放,而説話的解放對於抗戰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安徽省休寧縣人孫起孟(1911—2010)乃現代中國著名的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因長期專注於民眾教育,擅長撰寫小冊子,孫起孟對於通俗讀物以及演講的文體很有體會。比如,在《演講初步》第五章“怎樣‘講’”中,孫起孟分三方面談論“演講和寫文章有什麼不同”:“演講詞中材料的篇幅分配比較文章要自由一些,可以不如作文那麼謹嚴”;“文章裏除掉必要的條件下,是要避免重複;演講詞裏‘重複’卻成為一個有力的工具”;“演講詞裏需要極清楚的條理,這是文章裏不一定特別着重的”。這些都是經驗之談。尤為難得的是,作者對於“演説”作為一種文體充滿自信:
作者曾在一本小冊子裏提出過“口頭作文”的主張。……“出口成章”,原是一句讚美長於文才的話;現在我們要把這句話作為寫作的一個最低的標準。“文章”在那裏做呢?“出口”便要做;而且也只有這樣做,作文才獲得一條平坦的踏實的途徑。
在孫起孟看來,演講詞之淺俗以及接近口語,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一種自覺的文體選擇。
**作為聲音的“演説”,因事先撰稿或事後整理,可作為出版物廣泛傳播。**但在一般人心目中,這印在紙上的演講稿,與那些苦心經營的“文章”/“文學”,還是有很大距離的。只是隨着各種名人演講集的刊佈,讀者“雖足不出户,而當代英豪之謦欬,彷彿可聞”;且因各稿認真經營,其“文筆皆暢茂真樸,文體則新舊兼備,並可為學文之助”。到了四十年代,任畢明著《演講術·雄辯術·談話術》時,強調文化普及“應該從大眾的耳朵着想”,若有人問“什麼是演講”,回答應該是:“廉價的宣傳品,有聲的文學,迤邐生波的流水”。並非所有的演説都能成為“有聲的文學”,也並非所有的演説都命定是“廉價的宣傳品”,高低貴賤雅俗,就看你的才華及努力方向。
**作為文體的演説,若分議題,可以是政治宣傳,也可以是批判文章;可以是課堂講義,也可以是典禮致辭。**所有這些,都可能兼及宣傳的力量與文章的魅力,就看你會不會經營。君不見,有些精彩演説,因餘音繞樑而被長久記憶,既入政治史,也入文學史。以“出口成章”為榮,提倡“有聲的文學”,這方面的經典文獻,當推朱自清初刊《小説月報》第20卷6號(1929年6月)的《説話》。
1940年,上海縱橫社刊行顧綺仲的《怎樣説話與演講》,前後各七章,冠以朱自清《説話——代序》。朱自清此文並非專為顧書而作,但借用過來,頗能道出“演説”成為“文章”的妙處。在朱自清看來,“説話”種類繁多,如演説、講解、説書、會議、談判乃至法庭受審等,而與白話文運動關係密切的“演説”,最有可能承繼五四文學革命帶來的那些“活潑的、精細的表現”。這一假設,使得朱自清談論作為一種“説話”的“演説”時底氣十足:
説話即使不比作文難,也絕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會説話不會作文,但也有些人會作文不會説話。説話像行雲流水,不能夠一個字一個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謹嚴。但那些行雲流水般的自然,卻絕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的,簡直當以説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是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
所謂“用筆如舌”,説起來容易,真要做到很難。過分追求“出口成章”,可能導致套語套式的大量使用,就像民間歌手的吟唱,有借題發揮的因素,但語料庫的儲存至關重要。有人急智/機智,説話新見不多,但很能應景。可這只是小智慧,且老是趕場,沒時間停下來閲讀與思考,説多了,説順了,也就説爛了。説話須斟酌,寫詩要推敲,作文得磨勘,所謂“人磨墨,墨也磨人”——只不過經營的方式不同而已。千萬別太迷信“我手寫我口”,好的演説,那種“行雲流水”,其實是千錘百煉的結果。
**不管你是寫後講還是講後寫,是一揮而就還是經過修訂與潤色,只要能兼及閲讀與傾聽,就是成功的“有聲的文學”。**如章太炎上海講中國文化、胡適天津説國語文學、魯迅廣州辨魏晉風度、聞一多昆明批特務暗殺等,都是兼及學問/政治與著作/文章。當然,演説而能成為好文章、好著作,除了個人才情,也需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
附記:本文的寫作,資料方面主要受益於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日本國會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以及北京雜書館,特向以上機構致謝。
**本文原載《中國文化》2020年秋季號,篇幅所限,原文有所編刪,**圖片來源於網絡,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