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大河,悲歡幾何_風聞
看世界杂志-看世界杂志官方账号-世界比想象更有趣2021-07-18 20:23
橫跨多瑙河兩岸的布達佩斯
若干年前在寒冷的2月,我登上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的最高點,這是一座土耳其人留下的碉堡。眼前是兩條大河的交匯處,小的那條從西往東,大的那條從北往南。當時正值歐洲20年來最寒冷的冬天,河面結滿了白色的冰塊,好像一條銀色的公路貫穿地平線。
眼前這位置,正是多瑙河和薩瓦河的交匯處。多瑙河沿岸多國的文化風貌,也是我個人比較喜歡和熟悉的。源自黑森林,終於黑海,總長度為2857公里的多瑙河在歐洲算是第二,然而它的文化影響力卻遠超長度第一的伏爾加河。多瑙河沿岸孕育的奧地利、捷克、匈牙利、塞爾維亞、羅馬尼亞等國,形成了相互關聯的中歐地區文化,幾乎佔了歐洲的半壁江山,可以説是歐洲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先不説世界著名的《藍色的多瑙河》圓舞曲,多瑙河流域孕育的中歐文化最有畫面感的體現,是韋斯·安德森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裏面的特殊氣氛:厚重深沉的橡木傢俱、色彩對比鮮明但是色調温暖的牆紙、木訥保守的小市民以及衣着整齊彷彿時光停滯的舊貴族。
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劇照
正如我這樣對多瑙河風範念茲在茲的“中歐迷”,出生在美國得州的怪才導演安德森這樣描述《布達佩斯大飯店》傳達的內核精神:“我‘偷竊’了茨威格的靈感。”
斯蒂芬·茨威格,也就是那個在維也納出生並長大、寫下《昨日的世界》的那位猶太文學家。他生於奧匈帝國晚期,目睹了老帝國在一戰中瓦解、中歐民族國家的誕生,以及希特勒在這個地方的崛起。
除了1999年北約轟炸南聯盟的導彈落在多瑙河畔之外,這條橫穿10個國家的歐洲大河已經76年沒有看到過戰爭的炮火。
1
布達佩斯的“東方人”
維也納作為老帝都,一直是多瑙河流域的文化中心;順流而下的布達佩斯、諾維薩德等城市次之。然而在今時今日,布達佩斯和維也納都是一國之都,地位已經平起平坐。為了在奧匈帝國境內提升民族話語權,匈牙利民族主義知識分子在19世紀中期就開始“認祖歸宗”向東看。
一直以來,“匈牙利人先祖來自東方”的觀點盛行。當然,相比起19世紀幾乎凍死在崑崙山的匈牙利人類學家,今天匈牙利人對東方的熱情則輕鬆得多。匈牙利人鮑樂士在廣州生活多年,回去布達佩斯之後,他加入了匈牙利的龍舟俱樂部。
“夏天你要是在布達佩斯的多瑙河畔散步,你看到的龍舟數量絕對比珠江上的要多!”鮑樂士這樣對我説。在廣州的番禺居住了5年,鮑樂士參加過多項華南地區的國際龍舟比賽,可以説是一個半職業龍舟手了。
多瑙河上的匈牙利龍舟隊
回到匈牙利,他發現匈牙利早已變成歐洲龍舟文化的重要國家。而龍舟之所以能夠在匈牙利興盛,還是因為有一條寬廣的多瑙河。自從1990年代開始,龍舟文化就在匈牙利植根成長。現在,匈牙利這麼小的一個國家就有20多個龍舟俱樂部,它們全都選擇在多瑙河進行練習和比賽。
實際上,龍舟從中國南方傳入歐洲,首站並非匈牙利。英國泰晤士河和德國萊茵河河畔,也早已有龍舟俱樂部。對於喜歡水上運動的歐洲人來説,龍舟早已不是陌生的競技項目。匈牙利也不是歐洲龍舟聯合會的初創成員國,但是在冷戰結束後,這項運動卻在匈牙利格外受歡迎。
除了用“東方元素”拉抬自身之外,匈牙利所處的位置非常有利於舉辦國際性的龍舟賽事。2018年第11屆國際龍舟協會世界錦標賽在匈牙利舉行,共有來自26個國家的140個俱樂部參加,參與人數多達6200名。
多瑙河上的龍舟隊運動員
“我是6200名運動員之一,信不信由你,我是中國隊的成員。”鮑樂士這樣回憶在家門口參加世界最大規模龍舟賽的經歷。龍舟愛好者圍繞多瑙河形成一個社交網絡。“一個曾經在上海龍舟隊划槳的朋友,現在在斯洛伐克工作。他告訴我,他的斯洛伐克隊組織了一場比賽。我們很快就在匈牙利的多瑙河龍隊報名,並與來自斯洛伐克和捷克共和國的其他8支隊伍比賽。我們贏得了銀牌。”
看來,今天的多瑙河並不只有茨威格式的懷舊和感傷,也有和平年代人們對健康和跟大自然接觸的一份追求。
2
最後的戰火
如果説,在全球化年代,多瑙河中上游的國家長年無戰事,那麼往下游看,多瑙河畔和平的日子就姍姍來遲。
就在貝爾格萊德我站立的那個土耳其人留下的城堡,遠眺遠方可以看到多瑙河另一側的工業重鎮潘切沃。1999年,北約轟炸南聯盟工業重鎮潘切沃,導致大量有毒物質泄露,在潘切沃上空形成有毒濃霧。更重要的是,有毒物質順着多瑙河往下游漂流。
1999年,上空飄浮着有毒濃霧的潘切沃
在當年的夏天,南聯盟的衞生部緊急發佈通知,讓潘切沃和多瑙河下游的婦女們在未來兩年裏儘量避免懷孕,以防有毒物質污染胎兒。
所幸的是,後來南聯盟衞生部證實大部分流域的污染物都能得以清理。但是,在多瑙河塞爾維亞河段還是能看到1999年轟炸留下的殘痕:在北部重鎮諾維薩德,江面上矗立着幾個橋墩,這就是當年北約轟炸連接諾維薩德和多瑙河南岸橋樑的遺蹟。
我所處的貝爾格萊德土耳其城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俯瞰多瑙河和薩瓦河,也彰顯了這裏在過去乃是兵家必爭之地。
貝爾格萊德土耳其城堡
今天位於塞爾維亞國土中央的貝爾格萊德,在過去是邊防重鎮。奧斯曼帝國和西方世界的分界線在這裏,塞爾維亞薩瓦河以北的國土留下了奧匈帝國的風貌,南岸則保留了濃烈的土耳其文化痕跡。在不到十年前,薩瓦河以北、自認為更加歐洲化的伏伊伏丁那,還有從塞爾維亞獨立的聲音。
巴爾幹半島支離破碎的文化面貌背後,不止有大山阻隔,河流也成為了一堵牆。
3
消失了的土耳其人
自1999年之後,整條多瑙河上再也沒有戰火燃起。
數千年以來,這裏一直是各個帝國的邊界。巴爾幹以外的歐洲人,將多瑙河視為他們與不可戰勝的奧斯曼帝國的屏障。到19世紀奧斯曼帝國弱化為“歐洲病夫”,多瑙河成為沿岸民族復興的舞台。今天在音樂廳聽到的《匈牙利舞曲》《羅馬尼亞隨想曲》《斯拉夫舞曲》《波西米亞隨想曲》《斯洛伐克組曲》等佳作,就是諸民族處於還沒贏得獨立但又充滿文化活力階段的結晶。
“多瑙河是日耳曼人的、吉普賽人的、猶太人的、匈牙利人的、捷克人的、斯洛伐克人的、塞爾維亞人的、羅馬尼亞人的、保加利亞人的、摩爾多瓦人的以及烏克蘭人的,但很少人提及它也是土耳其人的。”BBC長期跟蹤多瑙河的記者尼克·霍普這樣説。
奧斯曼帝國崩潰後,土耳其人在多瑙河流域留下的社區少之又少。羅馬尼亞流域範圍內的河心島阿達·卡雷(Ada Kaleh),是多瑙河流域為數不多的土耳其人市鎮之一。從歷史圖片中,可以看到這個河心島有着土耳其人開的集市、清真寺和民房。這裏的居民一直以狩獵鱘魚維持生計。長期以來,它一直被認為是土耳其在多瑙河的最後一片飛地,直到1923年才被劃歸羅馬尼亞管轄。
多瑙河的河心島阿達·卡雷
土耳其人曾經説這裏是“打開塞爾維亞、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的鑰匙”,然而到了20世紀,這個地方已經失去了軍事意義。在1960年代,這裏成為了不能出國旅遊的羅馬尼亞人唯一可以體驗“土耳其生活”的旅遊目的地。
1975年,羅馬尼亞政府決定在下游修建大壩,阿達·卡雷島必須被淹沒。島上的土耳其族居民被遣散安置在陸上不同的地點,島上的重要建築物被移動到岸上,島身被徹底炸平,以防過往船隻觸礁。這個永遠消失的“土耳其亞特蘭蒂斯”,激發了不少作家的靈感。BBC記者霍普對此痛心疾首,認為這是狹隘巴爾幹民族主義在冷戰時期的一種體現。
對於長期被奧斯曼統治的東歐民族來説,濃烈土耳其文化印記的地標消失,實際上並不如外人感覺那樣的惋惜。畢竟,數千年的烽煙冒起又熄滅,這些民族見證了一個個強大的帝國來的時候氣勢洶洶,走的時候化作多瑙河水波里的泡沫。
作者 | 本刊記者 何任遠
編輯 | 謝奕秋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李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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