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底層白人如此狂熱地支持川普,讓人困惑誰知箇中原由?_風聞
蔡铮-红安人 著有《种子》《生命的走向》《贩茶美国》2021-07-18 19:58
文迪該是英裔,臉頰圓鼔,金髮,身高一米七,身材不錯,老穿筆挺的藍牛仔褲。她常跟我一起站店裏推銷。文迪説有時她幹四小時,報酬八十。這是較好的報酬,但掙那八十得開車一個小時到店裏。她有輛老吉普,是她的老同房一千塊錢甩給她的。那車動動壞,一壞了文迪就氣得罵同房害她。那車是個油老虎,一加侖油只能顛十英里。文迪單身,兒子高中畢業,在丹佛一旅館打工,可養活自己。她丈夫三十歲時被人槍殺。她給我看過她丈夫的照片,一個臉堂紅亮的漢子,頭纏紅花帶,上穿露膀黑短袖,下穿藍牛仔、絳紅高筒皮鞋,騎摩托上,圓臉短髮的文迪攬着他的腰坐車後。他那衣着打扮、騎摩托的樣子是美國八十年代電影裏的常見鏡頭。我説他很帥啊。她説他是天下最帥的,她對他一見鍾情,見面當天他們就那個了,説完咂嘴做熱烈親吻狀,哈哈大笑。説他什麼都好,就是不務正業,販毒吸毒,一見面就説他算過命,他活不過三十。她管不了那麼多,不顧家人反對,跟他結婚了。如他所言,他在三十歲生日到來前幾天被人槍殺,殺他的人沒抓着。她帶不了兒子,便把兒子給她夫兄帶着;夫兄住在科羅拉多州鄉下,是個木匠。丈夫死後她遇上過很多人,沒一箇中意的,她還在找那個人。上帝告訴她那個人也在找她,他們終有一天會相遇。
一天我跟文迪説我在找人做推銷,她説她下月跟人的合同就完了,可以幫我。我很高興,答應給她一天基本工資八十,推出十五包以上每盒加五塊,二十包以上每盒給她六塊。我一天能推出二三十盒,如她一天能推出三十盒就得一百八十五塊,二十盒則只有一百零五塊。我從網上下載個合同,添添改改,要她籤。合同中特別強調她在推銷中如如病倒、受傷或在去推銷的路上遇上事故由她自負;如有爭執,須雙方協商解決,不接受第三方裁判(美國人愛打官司,屁事都上法庭,得防着)。合同給她看了,她説行,簽了。我想每月讓她幹十來天。如她幫我的茶打開了市場,我可全職請她,讓她去別的城市推銷。
她是推銷專業户,不需培訓,我叫她創造自己的推銷法。她積極性很高。第一天賣了十九盒, 我給她一百。但一月後她每天就只能賣十來盒,有回一天只賣了兩盒,那是在一個很大的食品店。她直説對不起,説那天店裏人少,進來的也來去匆匆。我心裏一冷。那個店週六顧客川流不息。我在那店一般一天賣二十多包,最少的一天也賣八包,那是暑期,很多顧客都度假去了,那天也太熱。我安慰她説盡力了就好,不必介意,有了經驗就會多賣。我不好意思只給她八十塊一天,她去店裏來回得兩鐘頭,還得吃中飯,我便仍給她一百。
我想教教她,便安排她週六到我家附近的陽光食品的一個分店來推銷。週六中午我便去店裏看她。見到我她笑着叫我走開,説我在旁邊她有壓力,不敢説話。我叫她放鬆。説時一中年白人男子推車過來,她就攔住他説我的茶。那男人聽她説話時眼望前方,一看就知對茶毫無興趣。抓顧客有很多小竅門:要看他們的眼神和身體傾向,要注意他們微妙的面部表情,還要看他們的購物車。如車上都是些麪包牛奶之類填肚子的必需品,他們多半沒閒錢買增進健康的昂貴的綠茶。我一望而知這人不會上鈎。這個年紀的白人男子思維已定,要什麼早定好,文迪卻絆住他,對他大講特講我的茶。那人喝了茶,毫無興趣地聽她説,而很多顧客從攤邊魚貫而過,走過的很多是中年婦女,那是身體開始出問題的人羣,她們開始注重健康飲食,她們的收入也讓她們能花錢於健康食品。文迪卻扯住那男人白説了二十來分鐘。我只在沒人時才扯住這樣的男人説兩句,一看不行,幾秒鐘就把他打發掉,不為他們浪費精力。
那男人走了,文迪還笑着趕我走。我叫她鼓起信心,相信自己能賣,然後離開。我沒法教她,那太微妙,要自己領悟。推銷時察言觀色、見微知著的精密計算不可能教。這與人的頭腦、知識、閲歷相關,正所謂“口不能言,有數存乎其間”。她有她的推銷之道。如她比我高明,她早自己當老闆了。替你幹活的,不可能全如你意,何必求全責備?能僱人的人都該感到慶幸,因為被僱者只有在某些方面不如你才會為你幹活。
她每天賣出十五包茶才行,但她很少一天賣過十包。她一天只賣幾包,我在虧本,這是資本家叫僱工剝削了。資本家被僱工剝削多了,資本家就要破產,僱工就要失業。我跟她已像朋友,不能這樣下去,便只得漸漸減少她的工作日,半年後每月只讓她幹兩天,不管她在店裏呆多久,賣出多少,她幹一天我就給她一百,就當捐了。她一推銷完我就給她支票,有時她説她急需付房租,問能不能預支,我雖困難,兩百塊錢總不是問題,當然預支。到了聖誕節我就多給她一天的工錢做禮物。
文迪也替別人做推銷,我們常碰面,碰面時得空我就請她吃個快餐,餐間她常告我些她遇上的事。
她説日落食品的湖濱分店一經理老挑她,她很怕他。那是個進入更年期的矮壯的禿頂男人,奶品部的經理。他老把薄薄的嘴唇抿得像蚌殼,眼瞪得像牛眼,顯出殺氣。我的茶得冷藏,歸他管,他要顯出他的威權,自然會對去他地盤謀生的人指手畫腳。那之後,我就不安排她去那個店做推銷。
她説同房走了,她招了個印度小夥做同房。小夥子一天半夜喝多了,在房裏狂叫:“文迪!文迪,我愛你!我要你!你來呀!來呀!”還來敲她的門,坐她房門外哭喊。她沒敢開門。早起她就叫小夥子走人,説他騷擾她,她可不是那種人。小夥子連連道歉,答應搬走。我笑問:“他多大?是不是真愛上你?”她哈哈笑:“二十多!跟我兒子差不多!鬼才知道他愛上什麼!半夜來敲門,嚇人!我可不是那種人,我是個好姑娘。”
一天她對我説她申請了個電子煙的發明設計專利,用那個吸煙,毒素都被過濾掉了。説她找到個合夥人,馬上要去參加個大展銷會, 去跟一千萬富翁談這產品的製造銷售。她抑制不住興奮,叫道:“錚,這個一成我就是百萬富翁!這個不僅要行銷美國,還要行銷世界!中國市場大,到時你幫我把它推到中國去。” 我問:“有好多電子煙,你這個特別在哪?你不抽煙怎發明了這個?”她説:“這是秘密!上帝幫我了!這回我要成功!你等着聽好消息吧!”我祝她成功,説如需要我會竭力幫忙。
兩個月後碰到她,問專利電子煙搞得怎樣,她説:“不大順。” 我説:“創業艱難,堅持就會成功。”過了一年,她還跟我做推銷,好像忘了她那個發明。
一天她對我説她不能再給我做推銷了,説她找到個開加長車的差事,下月開始,基本工資三千,再據出車加酬,還有醫保;推銷她幹累了,這個輕鬆得多。我替她高興。推銷一天站七八個小時,還得大説大講,還得開車去店裏。開轎車送送人,輕鬆得多,收入固定,還有醫保,那太好了。
三個月後她給我電話,説她還要給我做推銷。我問不開車了?她説不了。我便還讓她一月幹兩天。不久見面我問她怎不開車。她笑説:“那個老闆要我嫁給他。”我説:“他人好就嫁給他唄。”她説:“他噁心人!才六十多,挺個大肚子,滿臉橫肉,又矮又醜,心眼還壞。講好的價錢到時不給,還想佔我便宜,動手動腳的。當我是什麼?我可不是那種女孩。噁心死了!真恨不得殺了他!他是我見過的最噁心的男人!好在我再也見不到他那張醜臉!”
再過些時,她碰到我説凱蘿決定開春就讓她替她做經銷代理。凱蘿是好幾家保健品公司在本州的經銷代理。凱蘿胖,走路是挪,大紅脖子下像加了個大吊圈,褲腰下吊個口袋樣的肚子,喘氣困難,她得費大勁説話才能壓過喘氣聲。凱蘿人善心好。我剛賣茶時不知該找哪些店,她打印了一份她所有店家的地址電話給我,介紹些大店好店的情況,告訴我該找店裏的什麼人。我問:“凱蘿怎不幹了?”她説凱蘿心臟病突發,她在醫院陪她直到她出院。她跟凱蘿是好朋友,聖誕節都是在凱蘿家過。凱蘿一人支撐全家。她男人失業了,懶得找工作;她兒子上到初中就不上學,成天在家躺着,凱蘿也隨他,如今兒子三十了還成天在家躺着,胖得動不了,成了個廢物。凱蘿有好幾百個店子,如今都要交給她。我問:“凱蘿不幹,那她一家怎麼過?”她説:“她存了錢吧,也有社保。”
我真希望她能接替凱蘿。做保健品代理收入很可觀,如她能擴大銷量,收入會更多。一旦做了代理,她就從底層一下升到中層。但來春我在店裏又見到凱蘿,看來她沒把代理的事讓給文迪,文迪也沒再提接替凱蘿的事。估計這代理的事不是凱蘿説了算,而得由她代理的公司定。
再過些時見到文迪,她説:“我最近胖了,吃食品劵吃的。”我很震驚:“你還吃食品劵?”她説月收入不足一千美元就能申請食品劵,説政府還給她個手機。我又一驚:政府還給免費手機?她説像她這樣有職業的可申請免費手機,這是奧巴馬搞的個項目。她便給我看那個“奧巴馬手機”,那是摩托羅拉一款過時銷不出去的小手機。
又過些時在城南健康食品店碰到她,她一見我就叫:“錚,祝福我吧!我吉星高照,遇上了大喜事!”她精神煥發,穿着筆挺的牛仔褲,藍襯衣,灰色西服,一頭金髮披散着, 滿臉是笑。我叫她細講講。她説她不該現在就跟我講。我問:“遇上意中人?”她大笑着説:“不僅遇上了意中人,還是我的老情人,我的白馬王子!這回我要他把我當女王!我要當一回女王!”她笑着,扭動身子,晃着頭:“我要減肥!我這牛仔褲好長時間都穿不上,如今穿上了!我要當女王!”我叫她説説她的奇遇。她説她本該等成了之後再跟我説,但她這回肯定要當女王,所以跟我説也無妨。她便説了她的奇遇:“這是上帝的安排!我去一個公司總部,正要出來,碰到他!我的老情人。他在加州,也去那兒辦點事!我們二十多年沒聯繫,就在那一刻在那兒相遇了!我本不想那天去的,但我還是去了!我早一分鐘去,他遲一分鐘去我們都會錯過!這就是命運!上帝告訴我他會把我的人送來就真送來了!他到芝加哥來有點事,就幾天,這麼大的城市,就在那一刻我們相遇了!上帝回應了我的禱告!”我問:“他是你的老情人?”她説:“我們原來相處了好久。我準備跟他走,我買好機票,打好包,他卻丟下我走了。我不怪他。他是百萬富翁,好多人追他。他跟了現在這個。他們分居了,正辦離婚。她老吵鬧,他受不了。他一直想着我。我是個好女孩,我聽他的,理解他,跟他有話説。他請我吃了晚飯,但我現在決不跟他那個。我要他先把戒指戴到我手上。” 她抬起手,撥動手指,“他發誓要跟我,堅決跟他那個惡魔老婆離婚。我要他跪着向我求婚!我要他待我像女王!”我問:“他多大?”她説:“七十多了。年齡算什麼?我們相愛過。我們繼續我們的愛!我要跟他白頭偕老,他也發誓要跟我白頭偕老!祝福我吧,錚,我太高興了!”我祝福了她,禁不住問:“他幹什麼的?”她説:“他非常聰明,全國都有分公司。他找癌症病人家屬起訴醫院誤診。他有全國最好的醫療事故律師,一個官司一打就是幾年,一贏了就得上千萬的賠償,他和律師、病人家屬平分,一起官司他就得幾百萬。”
機場附近的高速路邊有個大廣告牌:“親人患癌死在醫院?我們替你們打官司,不贏不收錢!”那個廣告牌一年的廣告費就是七八萬,估計那就是她老情人的廣告。找貪心病人家屬,勾結無良律師,鑽法律空子,訴醫院和醫生漁利自肥, 這種人是社會蛀蟲。他們不創造任何財富,不提供任何有意義的服務,只是敲詐醫院醫生發財致富。醫院醫生為應付他們得花大量的律師費、保險費,最終使全社會的醫療成本大增。我想對文迪説察其所安,視其所事,即知這人奸詐無信,不可託付終生。但我真希望她能成。她一晃六十了,這時找個富翁安度晚年多好,管他靠什麼致富,只要對她好就行。我説希望這回她能把他牢牢套住。她説: “他跑不了!上帝把他送給我,我不會讓他跑了!”
再下回碰到文迪,我問她情事進展如何。她説他正在辦離婚, 那女人死賴着他,説要離她就去死。他怕她自殺,只得慢慢來。他説他離婚離定了,一離就給她買機票讓她過去結婚。文迪扭動着身子説:“我要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狀態。我瘦了十磅,還要瘦十磅,我要穿婚紗!”
等老情人給她買機票的同時她還給我做推銷。三個月後我碰到她,沒好意思問她結婚的事,她卻主動説:“他不敢離婚。那女人尋死覓活,他畏縮了。我再找人。”
後來文迪還是去了加州。她姑媽要她去。她姑媽剛七十就瘦得只有七十磅,路都走不了。她姑媽是個畫家,在海邊有兩套房子,她是唯一的繼承人。她説她姑媽活不長,等房子到手,她就賣一套,留一套,她再也不打工了!
到了加州後她給我電話説她姑媽是個老古怪,瞎吃瞎喝,天天跟她吵,她要搬出去,還是去做推銷。説她把我作為推薦人告訴了僱主,如有人打電話問她望我美言幾句,我説當然。後來並沒人給我電話。
在美國我從沒投過票,二零一六年的總統選舉女兒要我投希拉里。希拉里到家附近的活動中心來拉過票,女兒和她一幫同學跟希拉里合過影。女兒叫我動員朋友去投希拉里。我想到文迪,她可能也從未投過票,她是弱勢,是窮人,常吃救濟,連手機都是奧巴馬給的,我得鼓勵她去投希拉里。我便打電話問她投票不,她説投。我問投誰,她説川普。我十分震驚。因她是白人? 因為信教?我問為什麼,她説希拉里是個騙子,川普是上帝派來拯救美國的,神已預言川普必將當選,你一定得投川普。她叫我去自播上看個片子,説你看了就明白了。放了電話後她傳來一影片鏈接,還囑咐我一定得看。那片子兩個多小時,火紅轟烈,流光煥彩,全是打着高腔從天上撒下警訊的狂人瘋語,我看不下去。
不久我跟文迪失去聯繫,不知她在加州過得如何。
(選自《用綠茶拯救美國》此實錄已由掌閲以《販茶美國》為名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