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能“得天下”嗎?_風聞
已注销用户-2021-07-23 20:26
自美國宣佈8月31日撤軍最後期限以來,塔利班在阿富汗掀起了攻城略地的狂潮,一時令世人為之驚歎。
目前,塔利班已經控制阿富汗40%—50%的領土和北面、東面邊境一批要點。
阿富汗與塔吉克斯坦邊境據點,瓦罕走廊,阿富汗—土庫曼斯坦邊境、阿富汗—烏茲別克斯坦邊境的一批要衝之地等,相繼落入塔利班之手,令其多個鄰國感到了切身衝擊和迫在眉睫的威脅。
2021年7月5日,距離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約50公里,美軍撤離後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美軍遺留的車輛。圖|澎湃影像
那麼,塔利班能否如同1996年那樣迅速攻佔喀布爾奪取阿富汗政權?
奪權之後能否坐穩阿富汗江山?
文 | 梅新育
編輯 | 李雪 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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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聚民心者得天下
這些問題一時間成為國際社會許多人關注、中國社交媒體熱議的熱門話題。
冷靜觀察,可以判斷,這種情形發生的概率相當低。
**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民心”歸根結底源於共同生活方式、文化傳統、社會組織結構和經濟狀況;**阿富汗的先天不足,決定了塔利班這一波擴張很可能已經接近其民族構成所決定的上限,在現代狀況下很難更上層樓奪取全國江山,建立自家獨佔或一家獨大主導的全國政權。
以中國為例,歷經數千年曆史滌盪考驗,形成了牢固“大一統”傳統,國民普遍具有深入骨髓、超越家族和地域的強固國家認同。正是這一歷史文化傳統和人口結構,決定了無論遭遇何等內外衝擊,中國都能夠在較短時間裏渡過劫難,重建大一統國家。
縱覽世界,上千年來的歷史也證明,只有基於儒家文化傳統的東亞國家能夠建立綿延上千年的大一統國家,儘管中國與日本、朝鮮半島、越南國家規模差別甚大。
**然而,東亞儒家文明的這一特徵在世界其它地方非常罕見,阿富汗的歷史、民族、文化與社會治理特徵與東亞社會尤其截然不同。**這塊土地雖然擁有上千年的文明史,但並沒有在這塊土地上連續繁衍傳承發展上千年的民族與文化,也沒有連續長期佔明顯多數的主體民族。
奠定現代阿富汗基礎的、普什圖族主導的阿富汗王國遲至1747年方才建立,時當中國清朝乾隆十二年,至今不過274年。
發展時間如此短暫,本來就不足以在其民眾中凝聚起強大的國家認同;阿富汗王國在短暫的強盛之後就陷入持久的混亂內戰,分崩離析,相應也就更加難以如同中國這樣凝聚起統一的國家認同了。
2021年7月18日,阿富汗赫拉特,阿富汗女孩在一所學校學習天文學課程。圖|IC photo
2
禍起高度碎片化
經過這樣的發展歷程,今天的阿富汗民族構成和社會高度碎片化,缺乏足以承擔強有力凝聚全國核心力量角色的公認主體民族:
——按阿富汗中央統計局數據,阿富汗2020年人口3220萬,分屬20多個民族,還有些分類方法將其劃分為50多個民族,其人種、語言、文化、社會生活組織各不相同。
在人種方面,普什圖族、俾路支族屬歐羅巴人種印度地中海類型,塔吉克族屬歐羅巴人種印度帕米爾類型,烏茲別克族、土庫曼族屬蒙古人種和歐羅巴人種的混合類型。
在社會組織方面,普什圖族保持着部落結構,其它民族大多是非部落宗法社會。
在語言方面,普什圖語和達里語(屬波斯語族)並列阿富汗國語,同時烏茲別克語、俾路支語、土耳其語等仍然普遍通行於各少數民族社區,阿富汗民族構成、社會結構、經濟發展水平使得該國很難形成真正的“書同文,語同聲”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進而也就進一步加深了其各民族乃至各部族之間的隔閡。
——阿富汗諸民族中沒有人口、經濟和文化勢力佔絕對優勢的主體民族。普什圖族雖然人口最多,歷史上“阿富汗人”曾專指普什圖人,但佔比也只有40%,與漢族在中國人口中佔比(91.11%)不可同日而語,同時在該國經濟、文化生活中並無出類拔萃優勢。第二大民族塔吉克族佔25%,與普什圖族差距不算很大,歷史、文化猶有過之;哈扎拉、烏茲別克等族人口均數以百萬計,又有自己相對獨立的社會組織體系。
——阿富汗諸民族多屬跨界民族,其跨界民族人口比例之高、民族數量之多、分佈範圍之廣幾乎舉世無雙:
阿富汗最大民族普什圖族大多數居住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兩國,少數居住在伊朗、印度兩國,且巴基斯坦普什圖族人口還多於阿富汗普什圖族人口。
阿富汗第二大民族塔吉克族主要分佈在該國東北部,以及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伊朗、巴基斯坦、中國五國,其中在塔吉克斯坦是占人口80%的主體民族。
2021年7月17日,阿富汗賈拉拉巴德,一名男子牽着牛在當地集市售賣。圖|IC photo
約佔阿富汗人口8.6%的烏茲別克族同時還分佈在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哈薩克斯坦、伊朗、中國五國,其中在烏茲別克斯坦是占人口80%的主體民族,烏茲別克斯坦又是中亞人口最多國家,歷史上的烏茲別克汗國在巔峯時期一度統治今日阿富汗大片國土,包括赫拉特這樣的名城。
約佔阿富汗人口2%的土庫曼族主要分佈在該國與土庫曼斯坦接壤地區,同時分佈於土庫曼斯坦、塔吉克斯坦、伊朗、土耳其等國,以及俄羅斯的阿斯特拉罕、北高加索等地區,其中在土庫曼斯坦是佔總人口94.7%的主體民族。
約佔阿富汗人口0.9%的俾路支族廣泛散佈在橫跨多個國家的廣大地區,東起巴基斯坦俾路支斯坦和信德省,西至伊朗,北抵流經阿富汗與伊朗兩國的赫爾曼德河以南,南到阿拉伯海,在各所在國家均為非主體民族,且在巴基斯坦是武裝分離主義運動最激烈的民族。
3
“十字路口”的“魔咒”
跨境民族比例如此之高,本來就是國家凝聚與管理的巨大難題;阿富汗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又明顯低於周邊所有國家,對阿富汗各民族誘惑強烈,不滿現實之餘,他們幾乎是自然而然地普遍轉向接受和尋求邊界另一方同胞的“援助”,並與之結盟。
**——與伊斯蘭世界其它各國一樣,阿富汗部族結構高度發達,是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基本單元,名義上的國家實質上是部族聯盟,而非東亞、歐美那樣的一體化國家,即使阿富汗王朝在其鼎盛時期也是如此。**即使在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普什圖人中間,也始終存在阿布達裏(Abdali)、吉爾扎伊(Ghilzai)兩大部族體系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常常發展成你死我活的武裝衝突和戰爭。
【注:阿布達裏(Abdali),又稱“杜蘭尼”(Durranni)。】
阿富汗杜蘭尼王朝短暫的強盛期隨其創始人艾哈邁德汗(Ahmad Khan Abdali,亦稱“艾哈邁德沙”,1747—1773年在位)的生命化為一縷煙塵而去後,兩大部族體系之間、部族體系內各部族之間的鬥爭角逐就把這個王國推入連綿不斷的王位繼承爭奪戰血海之中,集體斬殺、挖眼處死之類情節層出不窮。
繼承艾哈邁德汗的鐵穆耳沙(Timur Shah,1773—1793年在位)繼位僅僅兩年,就不得不為躲避反對派兵鋒威脅而搬離普什圖族聚居的首都坎大哈,遷都非普什圖族居民佔比更高的達里語城市喀布爾,此舉又使得阿富汗國家政權與其最大民族普什圖族疏離,負面影響一直髮展至今。
普什圖人組成的塔利班內部同樣從一開始就存在阿布達裏和吉爾扎伊兩大部族的矛盾,這種矛盾往往發展到非常尖鋭的地步。
——阿富汗人口99%為穆斯林,且分屬遜尼、什葉兩大教派,分別佔阿富汗總人口的86%和13%,教派之間矛盾衝突極為劇烈,且通常與鄰國宗教派別結合,導致其教派矛盾衝突更加不可收拾。
……
**在這種情況下,阿富汗人大多認為國家抽象、遙遠而不能指望託付,部落和家族方才具體而值得效忠,**其認同順序依次為家庭——村落——部族——部族聯盟——國家,民眾追求的是能夠代表本民族甚至本部族利益的政黨等政治勢力,而非強大統一國家,這樣的認同,決定了阿富汗難以形成統一的國家政權。
一國社會發展通常會受到周邊地區影響,阿富汗這種“十字路口”國家尤其如此;而除個別國家之外,周邊地區能夠給阿富汗的影響不過是相互激盪,進一步加強上述社會碎片化問題。
從非洲西北大西洋之濱,到興都庫什山脈和帕米爾高原山麓,在這覆蓋了西亞、北非、中亞、南亞西部的伊斯蘭社會,其普遍共同特徵是社會凝聚力虛弱、部族認同高於國家認同、宗教認同高於國家認同、教派認同高於共同宗教認同;這些國家社會、軍事關係緊張,社會動盪乃至戰亂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歸根結底,即源於此。
在其《阿拉伯通史》中,黎巴嫩裔美國歷史學家希提將阿拉伯人性格中的個人主義和宗派主義這兩個非社會特徵視為伊斯蘭教各國分裂和滅亡的決定性因素之一;伊拉克哈西姆王朝首任國王費薩爾一世則如此評價伊拉克政治生態:
“我感到遺憾的是,伊拉克仍然沒有伊拉克人民的概念,而是難以想象的各類民眾。**他們缺乏任何愛國的情懷,腦子裏只是浸透宗教傳統、荒誕絕倫的各種謬論。**他們沒有共同的聯繫,只是一味屈服於邪惡和專制統治,並隨時準備推翻一切現存政權。”
這句話幾乎是這片區域上所有國家社會狀況的寫照。
參考資料:
1.希提:《阿拉伯通史》,第三章“貝都因人的生活”。
2.《伊拉克火坑,美國繞得開嗎?》,《環球時報》,2014年 8月14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