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我還要愛你”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1-07-23 13:29
作者| 陸六六
來源| 最人物

就算已經到了耄耋之年,姜溪烈奶奶和曹炳萬爺爺仍清楚記得初遇對方時的場景。
那個時候,因戰亂和饑荒已經走投無路的曹炳萬,經人介紹被送到了姜溪烈的家中做苦力。
初遇曹炳萬時,姜溪烈14歲,情竇初開,不知何為喜歡,也不懂何為愛情:
“只知道他是家裏的長工。當時一天到晚地喊‘大叔!大叔!’那時候爺爺19歲,還是個小夥子,我很害羞。在他面前扭扭捏捏、躲躲藏藏。”
而不同於姜溪烈,回憶過往,曹炳萬更多記得的,是漫長歲月裏平靜的感動:
“我9歲的時候,媽媽就去世了,所以吃了很多苦。當時也哭過、悲傷過,後來就入贅了奶奶家,拼命地幹活,工作了6年。後來結婚有了幾個孩子,從那以後就再沒覺得孤單,就這麼一直過日子。”
韓國某導演發現了兩位老人的故事,並於2014年以此拍攝了紀錄片《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
比起單純記錄老夫妻的温馨日常,拍攝過程更像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在紀錄片的最後,曹炳萬爺爺因病去世,此後姜溪烈奶奶也“消失”在大眾視野。
現如今在網頁搜索二人的名字,有關他們的信息大多隻來自紀錄片內容,最新消息也僅停留在2015年。
曹炳萬和姜溪烈只是和眾人打了個照面,他們的出現彷彿只是為了説:
這一生,他們一起走過了很多個春夏秋冬,並且很認真地相愛了。

初春,小黃花,“你真好看”
攜手走過76載,姜溪烈與曹炳萬對彼此的稱呼,變成了“爺爺”和“奶奶”。
兩個一聽就不年輕的暱稱,時刻提醒他們人生已到暮年,餘下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可他們仍對歲月有着諸多期待。
寒冬的結尾,連接仍帶着涼意的春天。
清晨,爺爺和奶奶拿着掃把走出房門。院子裏積滿了枯葉,凌亂的場面讓奶奶心急,她一邊清理院子,一邊埋怨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生病去了醫院,家中一定會像從前一樣乾淨整潔。

一旁幫忙的爺爺聽懂了愛人言語中的自責和無奈,於是開口説道“奶奶別掃了,我來掃就可以了”。
興許是為了哄愛人開心,爺爺從一旁的花叢中摘下了幾朵小黃花,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奶奶的手裏,並用心挑了幾朵別在她的耳旁。
奶奶被逗笑了,也選了幾朵小黃花掛在爺爺的眼鏡上。春日裏的陽光照耀着二位老人滿是皺紋的臉,花白的頭髮閃着金光。

“真是漂亮啊。”奶奶不再盯着小黃花,而是將視線挪到了爺爺的臉上:“我已經老了,可是你一點都沒變啊。”
縱使婚姻早已過了談情説愛的階段,爺爺和奶奶仍不吝嗇誇讚彼此和表達愛意。這些看似平常的對話,像是投入時間長河的石子——
每當日子走向平靜、趨於無聊時,它們都會激起漣漪,提醒河裏的人,他們曾那樣相愛過。
時光匆匆帶走一個人的青春、健康和活力,不過這些都沒關係,他們永遠記得彼此最好的樣子。

為了驅趕春天來臨前最後的寒冷,爺爺和奶奶決定去家後面的矮山上撿拾一些柴火。
爺爺年紀大了,只是撿了幾根枯木便氣喘吁吁,“明明以前很有力氣”,如今95歲了,他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坐在費力捆好的木柴上,爺爺望着遠方。沿着這條並不平整的山路走到頭,是二位老人住了幾十年的家。
從前那裏有很多人,後來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成家搬走,房子裏只剩下了爺爺和奶奶。
日子變得清閒與安靜起來,於是很多時候,二老只是坐在院子裏,眼看着時間從腳下溜走,老屋後面的矮山綠了一次又一次,歲月只能向前了。

回家的路上,爺爺主動承擔起了背柴火的重任,只讓奶奶拖拽着一根細樹枝走在前頭。
就像年輕時兩人外出約會那樣,爺爺跟在奶奶身後,循着她走過的路向前,一步也不曾落下。沉重的柴火壓彎了他的背,他喘着粗氣和奶奶聊着天:
“時間流逝,人也慢慢變老,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再過5年,就100歲啦,活着活着就到了這把年紀。”
奶奶放慢了腳步,一點點湊到丈夫的身邊問:“爺爺要活到100歲嗎?那到時候誰給你做飯啊?我已經老了,沒有辦法做飯了。”
年輕時覺得“永遠”很遠,可到了快100歲的年紀才發現,“永遠”也不過是牽着你的手從年少走到年老。
餘下的日子還有多少呢?時間真是讓人猝不及防啊。

回家的路上,爺爺跟奶奶約定要活到100歲
春天姍姍來遲,期盼已久的節日如期而至。平日裏忙於工作和學業的子孫悉數從城市趕到鄉下,圍坐在老人身邊回憶起往事:
“那天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電視,奶奶説想吃柿餅,大家都還沒來得及説什麼,爺爺就已經跑出去,幫奶奶找柿餅去了!”
已至中年的大孫女手舞足蹈地講着老人家的恩愛故事,在已經過去的漫漫日子裏,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以至於孩子們已經習以為常。

年邁的老人看着孩子們齊聚一堂,笑得合不攏嘴。往事歷歷在目,眼前的日子也擁有了來處。
“爺爺開心嗎?”奶奶滿臉期待地問愛人:“有多開心呢?”
爺爺點點頭,張開雙臂比劃出一個大大的圓圈:“有這麼開心!”
一大家子人被爺爺的動作逗得哈哈大笑,爺爺和奶奶互相看着對方,他們又共同迎來了一個春天。

盛夏,涼亭,“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夏日的微風吹走了暮春的最後一絲涼意,又到了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
因為爺爺想吃野菜,奶奶大清早就上了山。中午時,奶奶將摘來的菜做成了吃食,邀功似的和爺爺説:
“因為你想吃我才去山上採的,好吃嗎?”
爺爺笑笑,用筷子夾起一大口菜放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説着“好吃”。
奶奶沒有動筷,只在一旁安靜地看着爺爺,然後忽然笑起來,説:
“爺爺吃了很多飯,這樣真好啊。”

也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老人家很容易忘記眼前的事,卻對過去的事記憶深刻:
“你一輩子都沒説過「不好吃」這種話。飯不好吃的話就只吃一點,好吃的話就吃很多,還會説「我吃得很好」。”
在奶奶的記憶中,爺爺的話不多,也從不和自己爭吵。偶有矛盾他也只是沉默,然後輕輕給她一個擁抱:
“我14歲的時候,爺爺來迎娶我,在白雪紛飛的時候來的,結了婚之後就沒有惹我生過氣。僅僅只是怕傷害了我,只想緊緊地把我抱住,現在想想真的覺得很感激。所以他總是會摸摸我,也總是會撫弄我的耳朵,現在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夏天的午後,爺爺和奶奶坐在屋前唱歌
午飯過後,爺爺和奶奶坐在涼亭裏乘涼。
他們養了兩隻小狗,黑色的叫恭順,白色的叫小不點。它們從前都是流浪狗,爺爺走在路上看見了,覺得可憐,便帶回家養着,一轉眼也過了很多年。
夏日裏,恭順和小不點在院子裏瘋跑,爺爺在後面追着它們嬉鬧。奶奶坐在涼亭裏看着,時不時講幾句玩笑。

到了正午最熱的時候,奶奶早早鋪好了涼蓆,爺爺回到涼亭裏歇息,兩人閒聊了幾句,便開始午睡。
院裏的小樹枝葉茂盛,擋在太陽和空地之間,在二老的拖鞋上留下一片不算大的陰影。
蟬鳴一刻不停,微風偶爾吹過,玩累的小不點和恭順也趴在窩邊睡着了,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在平淡的日子裏,爺爺和奶奶喜歡參加一些集體活動。他們有時會去敬老院找朋友,有時也會參加一些老年大學組織的郊遊活動。
外出時,爺爺和奶奶喜歡穿着情侶裝。
這幫助他們在人羣中快速地認出和找到彼此,也方便外界明朗他們的關係,於是漸漸地,他們的衣櫃裏便只剩下了配色和款式都一樣的衣服。

奶奶和爺爺穿情侶裝郊遊
夏季天氣炎熱,奶奶的腿疾復發了。為了看病,兩位老人穿上了湛藍色的情侶裝——這是奶奶最喜歡的顏色,預備坐車去城裏的醫院。
他們像往常一樣牽手走在進城必經的石橋上,可這一天,爺爺卻走得異常吃力。
湍急的河水從橋下衝過,嘩啦啦的聲響和聒噪的蟬鳴掩蓋了爺爺粗重的喘息聲,可即使如此,奶奶還是發現了他的異樣。
“爺爺今天能走到那裏(醫院)嗎?如果走不動了,我們就回家。”
“可以的,可以走動的。”

爺爺陪奶奶去醫院看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呼吸困難和咳嗽成了爺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些從前的“小毛病”,隨着年齡的增長慢慢變成了不可逆的負擔。爺爺知道,這些都是時間給予的“暗示”:
往後的每一天,都是“倒計時”了。

爺爺陪奶奶去醫院看病
走了很遠的路,爺爺和奶奶終於到達醫院。奶奶害怕打針,躺在病牀上不住地呼喊“疼”。爺爺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不是不在意,而是他真的有些聽不見聲音了。
離開病房時,爺爺下意識地牽起了奶奶的手,而後又用另一隻手輕柔她的膝蓋。
日子一天天過去,生命裏的很多東西,都被迫做起“減法”。年紀漸長,身體的各項器官和機能都日漸老去,體力和精力變得大不如前。
能走的路越來越短,能聽到的話越來越少,唯有愛越來越多。

爺爺幫奶奶揉膝蓋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爺爺幾次體力不支,停在路邊喘着粗氣休息。盛夏的太陽灼熱,奶奶站在他的身後,用傘幫愛人遮出一片陰涼。
看着爺爺因劇烈咳嗽不斷顫抖的後背,奶奶若有所思:
“去年還沒有這樣,今年忽然就變嚴重了。”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卻又不敢承認,她開始很懷念,懷念丈夫像一座山的歲月。

那天下午,爺爺和奶奶像往常一樣躺在院子裏午睡。爺爺不再追着小狗嬉鬧,而是靜靜躺在奶奶身旁,拉起她的手安穩入睡。
温熱的風從遠方吹來,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蟬鳴聲漸弱,夏天的故事要結束了。

深秋,大雨,“讓我也緊隨其後吧”
告別夏天前,奶奶迎來了自己的生日。兒女們趕回家中,預備以一桌好菜慶祝母親又平安度過一歲。
前些日子,奶奶因病住院,雖然病情不是很嚴重,但還是牽扯了兒女的精力。席間兒女為接下來誰照顧老人的問題激烈爭吵,還險些大打出手。

兒女為贍養老人問題激烈爭吵
看着混亂的景象,奶奶躲在一邊哭了起來。
當自己的“衰老”成為家庭成員不斷爭吵的理由,老人家陷入了無限的自責,他們想,接下來要少給孩子們添麻煩了。

哭泣的奶奶,無奈的爺爺
雨季來了,又到了一場秋雨一場寒的時節。這個秋天,爺爺瘦了不少,體力大不如前,精神也日漸萎靡。
因為呼吸困難,爺爺已經很難安穩入睡了。他時常整夜坐在牀上大口呼吸,有時甚至還會因劇烈咳嗽而嘔吐。
每當這個時候,奶奶都會起牀坐在爺爺身邊,幫他撓撓背,也陪他説説話。他們聊小狗、聊兒女、聊過去的日子,卻從不説“以後”。
他們似乎知道,能談“明天”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夜晚爺爺總是劇烈咳嗽
深夜聊天時,爺爺不喜歡關燈,奶奶雖然心疼電費,卻也從未為此與爺爺起爭執。
天快亮時,已經坐了半宿的奶奶終於熬不住睡下了,爺爺在此時睜開了眼睛,一遍遍地撫摸着老伴的臉龐和銀髮。
在還可以觸碰到愛人的時間裏,他想努力記住她的樣子。
當秋風帶走了懸掛在樹枝上的最後一片枯葉,舊屋外的空地上又堆滿了落葉,可這一次,爺爺和奶奶都沒有精力去打掃了,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
去集市,為早年夭折的孩子,買幾件貼身的衣物。
這也是爺爺、奶奶早年的約定——如果誰先離開,就先到“那面”為孩子們穿上新衣。

去商場時,爺爺和奶奶牽手走在橋上
早年因為躲避戰亂和饑荒,爺爺、奶奶的12個兒女中,有一男五女失蹤、夭折。在不太平的歲月裏,這樣顛沛流離、骨肉離散的事情並不稀奇。
對於外人來説,那些只是唏噓的歷史,可對於親歷者來講,那些卻是一生無法釋懷的遺憾。
“以前沒能給孩子買來穿,心裏一直掛念着。”
回到家後,奶奶將包裝拆掉,小心翼翼地摸着一套粉色碎花秋衣:
“這個是給南熙的,我們死去的女兒。當時商場裏有很多這樣的衣服,但我卻沒有給她買一件。”

奶奶懷念去世的女兒泣不成聲
也許是沒有聽到奶奶的話,也許只是不知道如何回應,爺爺沒有搭話,只是靜靜地坐着,眼睛卻盯着衣服看。
“這樣漂亮的衣服,我一件都沒給女兒買過。”
奶奶將秋衣疊好,仔仔細細地又放進包裝盒裏,聲音有些哽咽:“如果活着的時候能買給她,那該有多好啊。”
從前日子很忙,他們很少有時間懷念;如今生活很慢,回憶便不斷瘋長。
這一生的遺憾和不捨太多了,他們如何能忘記呢?很多話不説,只是因為不忍心提起。
在某一場秋雨中,小不點去世了。
埋葬它的那天,爺爺推着小狗的遺體和工具走在前頭,奶奶站在後頭遲遲不肯跟上前。
這是她為數不多沒有跟隨爺爺的時刻,望着爺爺和小不點逐漸遠去的背影,她哭了好一會兒,才撿起腳邊的雨傘,緩慢地抬起了腳。

奶奶目送爺爺和小不點遠去
“小不點就這樣走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它可能是害怕爺爺迷路,所以就先走了。爺爺不久之後也要走了吧?老天爺,讓我也緊隨其後吧。”
小不點離開後,天空連續幾天陰雨綿綿,幾個月前還繁茂的灌木此時已沒有了翠綠的顏色。
季節更迭,萬物凋零,馬上要到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了。

小不點去世後,院子裏只剩下孤單的恭順
隆冬,雪,“想我的時候要忍住”
因為接連不斷的病痛,爺爺終究還是被送進了醫院。
頑疾、高齡、疑難雜症,諸多複雜情況組成了爺爺的診斷報告,醫生直言不諱地和奶奶説,“放寬心,好好對待他,剩下的時間就在家裏安穩度過吧”。

奶奶陪爺爺做檢查
在等待出院的日子裏,奶奶寸步不離地守在爺爺的病牀旁。疲累時,她會躺在爺爺的身邊小憩,病牀不算寬敞,卻恰好可以讓兩位瘦弱的老人面對面相擁入眠。
感受着愛人的呼吸,奶奶得到了片刻的安心。
“只能活三個月的話,我也是真心高興的。”
“能這樣一起走該多好,讓我和爺爺一起走吧,和爺爺互相攙扶,一起翻山越嶺到橋的那邊。”

生命總有終點,就像列車一定要停下。所謂“離別”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説好一起走的旅程還未完成,你卻已站在月台揮手告別。
爺爺説:
“人生和花與樹葉都是一樣的,我是樹葉就在春天茂盛生長,在夏天享盡雨水的拍打,到了秋天就隨着寒霜掉落,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當初年少時像花兒一樣含苞待放,花開後的樣子雖然很美,最終都要隨着歲月流逝枯萎衰敗,歸於虛無,凋零的話就結束了。”

出院後,爺爺變得更加安靜了。他很少説話,也不再出門,甚至連和小狗嬉鬧的力氣都沒有了。
漸漸地,爺爺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只是側躺着凝望院子,眼看着冬天一步步走來。

爺爺和奶奶最後相處的時光
爺爺已經聽不見奶奶説話了
就像是一場漫長的告別終於迎來了結尾,早有準備的奶奶,開始強迫自己接受“死亡”。
她會在爺爺熟睡時幫其整理遺物,然後按照當地的習俗,將一些衣服燒掉,“先送到那邊”:
“據説死人要在火裏重生,所以我把之前穿的衣服都整理出來,給爺爺燒幾件乾淨的衣服。”
焚燒遺物時,她盡力忍住悲傷,卻還是在看見那些情侶服時涕泗滂沱:
“一次燒完太重了怎麼辦?爺爺都分不清哪些是冬衣,哪些是夏裝,我要幫他整理好。我馬上也要隨他去了……爺爺先去那面引路了,等他來帶路的時候,我就抓着他的手,穿着湛藍色的情侶褲裙、黃色上衣,手牽着手一起走吧。”

歲月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江,左岸是鮮活的日子,右岸是平靜的永別。這一生,所有人都要划着一葉扁舟從此岸駛向彼岸,沒有例外。
可縱然如此,眾人仍渴望與所愛之人永在左岸。
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因為你將一去不復返;
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因為我還未收拾好行囊;
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如果註定要遠行,也請記得緊握彼此的手。

在爺爺最後一次住進醫院時,奶奶趁老伴睡着時回了家。
路過進城必經的石橋時,奶奶加快了腳步。夏天需要她撐傘等待的人,在冬天已沒了蹤影,她不需要再為誰停留了。
從前,爺爺陪奶奶去醫院,陽光、蟬鳴、綠樹,他們一起回家;
如今,奶奶陪爺爺去醫院,陰霾、北風、枯葉,餘生,她只能獨自回家了。

爺爺陪奶奶去醫院,他們一起回家

奶奶送爺爺去醫院,她獨自回家
急匆匆地走到家,奶奶從衣帽間裏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麻衣。親手洗乾淨後,她坐在房間門口,看着風將輕薄的麻衣吹得左右搖擺。
下個春天來臨時,沒有人會給她戴花了。
她知道,是時候道別了。

這之後不久,爺爺便帶着奶奶為自己準備的行囊,走到了生命之河的對岸。
最終告別時,奶奶比想象的還要平靜,她穿着淡黃色的上衣,用雙手輕輕摩挲着愛人瘦削的面頰,而後默默流淚。
這是她此生離愛人最近,也最遙遠的距離。

爺爺下葬時,天空下起了鵝毛大雪。奶奶站在墳冢前,將此前為早夭的孩子們準備的衣服一件件丟進火堆:“爺爺到了那面,記得幫孩子把衣服穿好。”
奶奶不斷對着爺爺的遺像叮囑,隨後又拿起幾件衣服:
“爺爺帶着這件衣服,明年春天到了就穿上;這是你的背心,天氣暖和就可以穿了。記得要把臉洗乾淨,在那面沒有我也要好好生活。”

那一年,爺爺在大雪紛飛時迎娶奶奶;這一年,奶奶又在大雪紛飛時送走了爺爺。
他們的故事從頭講到尾,一個被留在了冬天,一個卻已走向春天。
“你想我的時候要忍住,我想你時也要忍住。”因為在生命的出口,錯過的人都會相遇。

停留在冬天的爺爺

已經走向春天的奶奶
待送葬的兒女走後,奶奶一個人站在墳冢前説了好一會兒話,一直到雪快停的時候,才決定離去。
她轉過身,只走了兩步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再重逢就是來生了,可思念在此刻便已噴湧而出。
親愛的,你終究還是跨過了那條江。

隆冬,爺爺走後,獨自哭泣歌唱的奶奶
雪停時,奶奶坐在漫山的白色裏,面對墳冢唱起了從前爺爺最愛的歌謠。她又想起了上一次聽這首歌的場景:
那是春天剛來的時候,爺爺陪着奶奶去屋外的衞生間如廁。奶奶怕黑,便拜託爺爺唱歌為自己壯膽。
初春,牽着奶奶的手,高聲歌唱的爺爺
“爺爺在這裏陪我一下吧。”
“好。”
“不要走開。”
“好。”
“在這兒好好待着。”
“好。”
“千萬不要走開啊,我會害怕的。”
“好。”
“不能走開啊。”
“好。”
記得,千萬不要走開啊。
有些人
相愛一生
仍覺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