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打一星,是不是瘋了?_風聞
影探-影探官方账号-美日韩剧资深鉴赏员,电影专业老司机2021-07-24 14:41
作者| 甜茶
來源| 影探
5分鐘能做什麼?
講個笑話:
5分鐘能看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中譯本計26萬字,講述100年間7代人,只看這5分鐘就夠了。
有人當真了,順便踩一下原著:
“被嚴重高估的小説。”
“原書又臭又長,車軲轆話一堆。”

儘管這本書被餘華和莫言奉為神作。
僅開頭一句及並現在、過去、未來的話,都被後來者(包括餘華、莫言)臨摹再臨摹。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無獨有偶。
4月份《指環王》重映,遭遇相同的口碑困境。
“難看,又臭又長。”
“三個小時等不到高潮……好失望。”
“三個小時連個結尾都沒有……辣雞!”

批評是自由,打一星是權利。
但。
我懷疑的是背後粗暴的邏輯:
字太多片太長,沒高潮好失望。
簡而言之,消耗時間,缺乏快感,必須差評。
沒關係,有代餐。
5分鐘能看完《百年孤獨》,3分鐘就能看完《指環王》三部曲。
還有2分鐘看完《亮劍》,5分鐘看完《人間失格》,5分鐘看完《教父1》,12分鐘看完《三體》,16分鐘看完《後翼棄兵》……


你看這現實——
原著無人問津,文化速食為王。
經典早被殺死,神作也已投降。
>>>>看懂它不如殺死它
如果你翻開《三體》的打分區,給一星的評論不外三種。
文太長,一星。
沒高潮,一星。
太囉嗦,一星。

《三體》共3部,計90萬字,體量不小。
12分鐘看完《三體》,固然不囉嗦不冗長。
甚至可算高潮迭起:
三體人發現地球**→三體人佔領地球→三體人撤離地球→三體老家殉了→**地球殉了。

但。
這可稱作故事,卻與寓言與文學無關。
《三體》有太多巧筆,非得是真看真讀才有體味。
比如在第二部開篇,“黑暗森林”法則被揭示。
劉慈欣花大篇幅寫一隻爬行在墓碑上的螞蟻:
褐蟻繼續橫爬,下一道凹槽是一個封閉的形狀:“0“,這種路程是“9“的一部分,但卻是一個陷阱:生活需要平滑,但也需要一個方向,不能總是回到起點,褐蟻是懂這個的。
絕非贅筆。
螞蟻以為自己掌握的自然規律,其實只是人類的手工痕跡。
映照着,宇宙面前,人類也是自以為是的蟲。
什麼是絕望?
絕望就是“無知”不算什麼,“有知”才是走向滅亡的第一步。

《三體》出場人物有百餘,那些被短視頻拋棄的人物,隨便拎一個都值得分析。
比如青銅時代號艦長尼爾·斯科特。
戲份極少,但有大用。
“叛逃”至外太空的青銅時代號星艦襲擊摧毀了夥伴量子號,並將同袍的屍體貯存以備食用。
道德不忍,法律不恕。
在接受法庭審判並被判處極刑後,斯科特對全人類留下了這樣的警告:
生命從海洋登上陸地是地球生物進化的一個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魚再也不是魚了;同樣,真正進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
所以,人們,當你們打算飛向外太空再也不回頭時,請千萬慎重,需付出的代價比你們想象的要大得多……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我時常佩服劉慈欣下筆的膽魄。
他不試圖和解,也不試圖安慰人。
《三體》的姿態是審判式的,充滿了對人性的不信任。
而12分鐘只能看到一個腦洞,卻窺探不到作者的內心。

老舍曾説:“改我一字,男盜女娼”。
意思是篡改我原文,如同男盜女娼下作之流。
這是文人血性。
一字尚不可改,不知老舍若見到5分鐘讀完《茶館》會作何感想。

學者劉擎用一個詞形容這種現象——
童稚化。
“童稚化的標誌就在於,我們不太能夠延遲滿足。”
這是一個看爽文要跳頁,看AV也要拉進度條的時代。
>>>>理解它不如簡化它
看過一分半鐘改編《雷雨》,平均每10秒就有一個反轉。
老爺有外遇,生一個女兒;夫人出軌管家,生一個兒子;兒子女兒相愛了,最後全死了。
狗血。刺激。
有評論認為這一分半鐘把《雷雨》講完講全了。




儘管張藝謀都沒有這般本事。
畢竟兩個小時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也沒摸到《雷雨》的底。
想到《雷雨》,先想到亂倫,是把它看淺了也看歪了。
它的政治寓意與階級對峙才是重點。
曹禺為《雷雨》寫序:
我是個貧窮的主人,但我請了看戲的賓客升到上帝的座,來憐憫地俯視着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
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着,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裏打着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着巨大的口。
我尤記得初讀時的靈魂震顫。

曹禺説:“舊社會制度和統治者,我痛恨,什麼時候你們滅亡了,我跟着一起死掉都心甘情願”。
他構思五年,寫了一年,是耗盡精血之作,也非得演員豁出命才可演繹。
但少有人在意了。
《雷雨》成了鬧劇的代名詞,成了用“反轉”和“狗血”便可道盡的一分半短視頻。
它為後來者打的樣還是隻有“亂倫”二字。

觀今日影視劇,你會發現那種“急吼吼”的狀態。
“爽”是宗旨,“撕逼”是噱頭,“反轉”是賣點。
狗血多,味精重。
只有直給,沒有寓意,不再有餘味
誇一部劇,也只剩“太好哭了”“太好笑了”,然後詞窮。


我們太缺少氣定神閒的劇。
也缺少氣定神閒的好演員。
哭是咧嘴哭,笑是咧嘴笑,這是演員演繹也是觀眾情緒。
“十年才出一部”的《風聲》。
不知有沒有人注意過倪大紅,他在裏面只能算個龍套。
倪大紅飾演卧底特工,一個瘸子,全程木着一張臉。

有場戲。
他偽飾成清潔工,收拾這羣角鬥困獸的餐盤,這其中坐着間諜。
當李寧玉發瘋摔盤時,所有人都看了過去,只有他留了個背影。


反常吧。
但這是角色本能,是下意識。
這叫藏着演,這叫可解讀的空間。
如果你看5分鐘短視頻去了解《風聲》,看了直接萎了,根本看不出箇中玄妙。
什麼是閹割?
這就是一種閹割。

經典兒戲化,佳作簡單化,既然標杆都垮了,那劇只能越來越爛。
速食劇幹掉優質劇,短視頻幹掉速食劇。
打開某音某手,再看短視頻內卷。
幾秒鐘便有一個反轉。
幾分鐘便是一個故事。


追求高效敍事,追求情緒煽動。
追求及時快樂,追求短暫刺激。
然後。
我們失去史詩,失去美學,最終也將失去敍事,失去情緒……
>>>>改變它不要順隨它
戴錦華曾講現代生活悖論:
“我們一直在節約時間,我們一直在追求效率,結果我們的生命越來越沒時間,我們越來越沒效率。”

慢成了奢侈,未知也染上負面意義。
能花五分鐘看完絕不多花一分一秒。
提高效率,即時兑現。
今天看過的科普就要變成明天吹出去的牛逼。
此刻瀏覽的東西就要兑現下一秒的情緒輸出。
信息爆炸,但耐心全無。
資源易取,但視野更窄。
越多樣越空虛,越豐富越貧乏。
別説電影和書籍,甚至我們連一首歌的時間都不願再給自己,15s某音熱曲就可以反覆顱內高潮,然後很快厭棄。

我想起一些匠人,他們克服時間。
劉和平,耗時七年,籌拍經七次投資七次撤資,才有了《北平無戰事》;郭寶昌,十六歲動筆,兩度入獄,三次書稿被焚,歷時四十餘載,才有了《大宅門》;高滿堂,跨黑吉遼三省,跋涉上萬公里,又經五次修大綱,三次修劇本,才有了《闖關東》。
還有王家衞,為拍《一代宗師》,帶梁朝偉拜訪葉問之子葉準,梁曾説“再不拍我就老了“,影片籌備加拍攝共耗時十年之久。
太多太多。
但常難有敬畏心,以為幾分鐘速看才穩賺不賠。

書籍,電影,音樂……
本是生命的延展,而非圈禁之地。
當一星湧來,差評當道,泄憤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我害怕,喂到腦子裏的是經過多次咀嚼的文化殘渣。
我恐懼,奉壓縮簡化變質的流食為高效的唯一正解。
那文學走向何處?
那電影走向何處?
那人又將走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