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根:東京奧運會——“陰間”開幕式不“陰間”_風聞
陈根-知名科技作家为你解读科技与生活的方方面面。2021-07-25 07:27
文/陳根
頂着“不排除最後一刻被取消”的巨大風險的東奧開幕式,可能是近年來各國各機構領導人、贊助商出席最少的一次開幕式。雖然場內進行開幕式的同時還能聽到場外抗議舉辦奧運會的聲音,但也終於在延期一年後的北京時間7月23日7點順利開幕。
東奧開幕式當之無愧成為了全球的焦點,畢竟,彼時里約奧運最後的“東京8分鐘”,讓大家都對日本辦奧運燃起了期待和好奇。**然而,就是當時讓人們燃起期待和好奇的“東京8分鐘”****,**在東奧開幕式的如今,卻受到了網友們的吐槽——帶着“這是什麼陰間開幕式”的話題,直奔微博熱搜,閲讀高達6.8億。
作為一屆疫情期間辦的奧運會,東京奧運會開幕式是否真有網傳的“陰間”和令人失望?從文化角度再次靠近這場特殊的表演,或許東奧開幕式比我們想像得都要深刻。
“陰間”藝術之起源
根據話題下的討論,網友們對於“陰間”的評價多半是來自奧運會開場忽然出現的紅色線條。交錯的紅線拉扯着,象徵着疫情期間糾結複雜的情緒,也代表着人體內神經和肌肉的運轉,有舞者在其中表演。舞蹈演員森山未來,用一段靜默的舞蹈,表達對因為疫情逝去的人們的緬懷和哀思。
**值得一提的是,被頂上話題熱門的諸多動圖,卻並不是奧運會開幕式上的表演,而是在開幕式前幾天向觀眾播放的日本文化慶典。**不論是東奧開幕式的正式表演,還是向觀眾播放的日本文化慶典,其所用“舞踏”形式展現和傳遞的文化內涵,都不是“陰間”一詞可以概括和打趣的。
相反,東奧開幕式的正式表演以及作為“預熱節目”出現的日本文化慶典,都傳遞了一種有虧損有留白有黑暗有哀思的文化,而非一味的讚揚、漫溢的驕傲和盲目的自信。一個人從無邊曠野中生長出來,一束光照進無限黑暗裏,安靜、悽美甚至寂寞。這看上去消積,卻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激勵生命的方式。
**想要理解這種藝術形式,就不得不瞭解日本舞踏誕生的背景。**發韌於 1959 年的日本舞踏,承襲德國表現主義舞蹈風格以及後現代主義藝術的反思精神,在舞蹈的王國裏,開出一朵異色的內省之花,震撼全球舞壇和當代藝術界。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日本作為侵略國,不僅給中國帶來了空前的災難,也讓自己在戰爭中陷入了可怕的深淵。**1945 年戰敗後的日本,東京、大阪被夷為平地,廣島、長崎遭原子彈轟炸,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的街道、零碎的煙筒和瓦礫。
船舶、機械、運輸被迫中斷,工業體系幾乎完全被摧毀。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戰爭寡婦、孤兒,飢腸轆轆的復員兵。已亡人無處安葬,未亡人無枝可棲,戰爭將現實與人性血淋淋地撕開在人們面前。
在這樣的社會狀況下,一方面,日本政府希望能從戰爭衰敗中快速掙扎,起來以挽救垂死邊緣的日本物質經濟;另一方面,蘇美冷戰,朝鮮戰爭爆發,日本又對美國來説有着極為重要的戰略地位。1951年9 月 8 日,日美兩國於舊金山簽訂《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日美同盟正式確立。
從此,美軍在日本幾乎無限制地設立軍事基地及工廠。不對等的**“安保條約”的簽訂,引起了日本社會極大的不滿和憤慨。**從表層意義上來講,歐美國家所製造的現代工業科技,使日本完美的自然環境遭到改變和破壞;從深層意義上來説,這些技術打亂了日本人民與自然之間的“傳統之神聖”的界限。
1960 年,日本當局與美國續訂新“安保條約”,此次條約雖很大程度上糾正了不對等性,但是國民所關注的敏感問題仍未得到實際解決——民族獨立與反戰問題。於是,自美日自條約協商續訂之日起,日本國民就掀起了戰後規模最大的社會運動,史稱“安保鬥爭”。
舞踏藝術的誕生,正是在“安保鬥爭”的契機下,社會思潮進入“反抗”的表現。舞踏一詞由日文的兩個字符構成,“舞”就是舞蹈,“踏”就是踩踏的步伐。現在舞踏既被用來描述獨舞,也指羣舞,所指不同,但卻平行。

暗黑舞踏非“陰間”
1959年5 月,全日本舞俑協會舉辦新人舞俑競賽。土方巽在這次競賽中發表了他舞踏生涯中的第一個作品,也是歷史上“舞踏”成其為舞踏的首部作品——《禁色》。這部作品改編自三島由紀夫的同名小説,原小説根據法國作家惹內的真實故事所寫成,描寫的是少年的同性之愛。
土方巽的《禁色》全長 15 分鐘,背景音樂充滿了緊張的喘息和呻吟,最後以男孩身下的一隻活雞,在焦躁的喘息聲和掙扎尖叫中,被活活夾死在雙股之間,全劇達到了最高潮。
整個舞台灰暗不明,觀眾看不到任何熟悉的現代舞蹈動作,“宛如用身體書寫一首晦澀難懂的詩歌”。**也是從這個時候起,舞踏從最先作為一種對於非日本傳統舞蹈類型的概括性的總稱,被由土方巽與大野一雄開創的“暗黑舞踏”****的定義所取代,**特指日本戰後崛起的前衞舞蹈。
“暗黑舞踏”在《日本舞蹈辭典》中被定義為:**“一種被昏暗意識包圍起來的身體動作”,**而開創者土方巽將“暗黑”定義為暗藏在社會歷史背後被排除的身體記憶。土方巽與大野一雄試圖要創造的,是一種屬於日本獨特的舞蹈形式,這種舞蹈形式必定是要超越在西方現代舞蹈和日本傳統舞蹈形式之上的。
現代主義藝術的核心精神正在於自我批判式創新,土方巽決定不盲從西方的舞蹈美學理念,而從自身的日本本土文化內省出發,慢慢找尋到一種幾近原始的舞蹈語言表達方式:**周身塗滿白粉、五官肆亂變形、身體蜷縮顫慄、性別倒錯、精神渙散。這種超現實主義的新興舞蹈風格,**就是此次開幕式引起人們熱議的舞踏。
舞踏的美學就是強烈否定任何定義與詮釋,因為這些定義與詮釋將會限制住舞踏舞者所能在身上喚醒起的各種可能意義。在舞踏的形式表達中,亦是充滿了社會批判意識以及對權威的挑釁,這也正是回應了當時白熱化的西方文化霸權抗爭運動。
美國學者蘇珊·克蘭在她 80年代著作《The Dance Of Utter Darkness》一書中認為,暗黑舞踏運動,大致而言就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日本戰後殘破景觀下的一種製成品。因為它所喚起的形象經常是怪設般的美麗,同時也陶醉在陰暗與卑鄙的人類行為當中。
這種評價對於當時的暗黑舞踏來講是一種他者視角下的舞踏,儘管有其歷史的侷限,但卻揭示了當時暗黑舞踏作為一種後現代藝術,深刻顛覆和挑戰着人們的審美價值原則。舞踏的誕生,刷新了人們對現代藝術、現代舞的固有觀念,向“古典主義”現代舞發出挑戰。
作為舞踏的創始人,土方巽與大野一雄在這場保守與前衞、傳統與西化的藝術抗爭中找到了結合點。同時,舞踏在世界上的突出影響力,使其以獨特的民族姿態,為日本現代舞在世界現代舞林中爭得了重要一席。

舞踏是身體的迴歸
事實上,在舞踏之前,自然的身體並沒有被賦予足夠多的表達權力。而舞踏者的身體則不同於古典意義上的舞蹈的身體,它不為展示美與力量,它迴歸自然,太日常,讓人難以辨識,無法理解。身體不是明確的,所有自然的東西都不明確。
在人們傳統理解的自然身體裏,慾望往往被社會道德定義為低下、污穢,因為它模糊、殘忍、非理,且不可控。而舞踏的身體卻由深處散發出無意識的能量,作為一種不被認可的被詛咒的精神力量,對明確、受控的社會體系造成威脅。
土方巽曾説:“舞踏就像擺弄着生命、巍巍立起的屍體。”土方巽把舞踏者的身體當作户體,它沒有力量,缺乏內涵,只是一塊塊在存在中逐漸喪失了動機和渴望的空洞的肉,由這些肉塊搭建起一個異樣的空間。正因為如此,“我們和死者握手,它們才能賜予超乎我們身體以外的力量,那是舞踏無限能量的來源”。
至此,也就可以理解日本舞踏在此次開幕式上的意義,這是用舞蹈哀悼了新冠疫情期間全世界去世的逝者,這也很好詮釋了日本文化中舞踏的藝術內藴。畢竟死亡和新生一樣,是生命本源,以它為靈感而迸發出的藝術,無疑是具有力量的。
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初次觀看森山未來的舞蹈,會發現他的動作緩慢,四肢僵硬,有些恐懼,又有些無聊,讓人無法觀看下去。但是**,如果細細感受,反覆多次觀看,卻能感受到一種既柔軟又強韌的美好。即使人物穿着簡樸,形式單一****,也能透過此看到生命。**

森山未來白衣裹身,粉飾過的陰森面容,如神如佛如鬼,看似可怕、猙獰,實則深深觸動生命的本質。在起進行獨舞表演時,偌大的舞台上瘦弱的他顯得那麼渺小。就如大千世界,每個人的存在都微不足道,消逝或是重生,都是這個世界的準則與規律。
舞踏者的身體是秋季土地上層層疊疊的落葉,不知出處,積滿塵埃,在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裏等待被發覺,被誤解,被清掃,而在不知全貌就給日本舞蹈輕易判以“陰間”的評價,並加以嘲諷,無疑是一種優越感的泛濫。
沒有人否認2008年的奧運開幕式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一屆,它有着極致的美和光明感,宏大又磅礴。但是,日本此次的舞蹈也充分展示了其文化的神秘與聖潔,尊重文化的多元,這也是奧運至少應該有的包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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