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格雷戰爭為何而起？——記蔡德坎•格伯藤薩將軍專訪_風聞

前文

2020年11月，埃塞俄比亞政府軍經過不到1個月的戰鬥，宣佈全面控制提格雷地區，埃塞俄比亞北部提格雷地區組織“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提人陣）”退往山區。埃塞俄比亞政府軍佔領提格雷地區後，大規模處決反對派人員，激化了與當地羣眾的矛盾，提人陣則依靠提格雷中部山區和一些農村地帶與埃塞俄比亞政府軍展開周旋，多次發動反擊，逐步掌握提格雷地區的主動權。2021年6月，提人陣發動大規模攻勢，一舉攻佔提格雷地區首府莫克萊市，並陸續奪回了提區中部和東部的主要城市，截至6月底，提格雷防衞軍已經斃傷了數千名埃塞軍隊和厄立特里亞軍隊，並俘虜了至少7000名政府軍成員。

本篇文章為提格雷國防軍中央司令部成員蔡德坎·格伯滕薩（Tsadekan Gebretensae）將軍與Dimtsi Weyane新聞社記者達莫拉·葉海亞（Damora Yahya）所進行的訪談記錄的完整譯文。

補充：蔡德坎·格伯滕薩（Tsadekan Gebretensae），生於20世紀50年代，是提格雷國防軍中央司令部成員，領中將軍銜。1976年，蔡德坎加入提人陣，成為埃塞俄比亞內戰的主要指揮官之一。 戰後，他成為埃塞俄比亞國防軍總參謀長並參與埃塞俄比亞的重建，1998年至2000年，他還領導了一場反擊厄立特里亞入侵的戰爭。2020年提格雷戰爭爆發後，他重新加入提人陣軍事領導層。蔡德坎被一些地緣政治研究機構譽為非洲最優秀的軍事思想家和戰略家之一。

蔡德坎·格伯滕薩（Tsadekan Gebretensae）

​譯文內容

達莫拉·葉海亞：向Dimtsi Weyane新聞社的聽眾致意，今天在這裏的嘉賓是一位提格雷的優秀子孫，他參加了提格雷與法西斯和侵略軍（注：指的是埃塞俄比亞政府軍和厄立特里亞）的鬥爭。這位自由戰士是（提格雷國防軍）中央司令部的成員，他正在為提格雷的事業發揮着他那無可挑剔的領導才能。中央司令部隸屬於提格雷政府，該司令部成立的目的是為了領導人民抗擊侵略者。今天我們所邀請到的這位嘉賓是作為中央司令部的領導層的一員進行戰鬥的，蔡德坎·格伯滕薩將軍。

蔡德坎將軍參與了我社今天的活動，就提格雷全境反法西斯和反侵略鬥爭的情況進行答疑，同時他也對提格雷力量發展到目前狀態所依靠的積極性因素，以及其他有關問題作出回答。感謝蔡德坎·格伯滕薩將軍的到來，我們希望你能對我們的問題給予詳細的回答和解釋。

首先我的問題是，當前的戰爭是如何開始的？大家都知道你曾在亞的斯亞貝巴（指的是蔡德坎將軍在埃塞俄比亞首都的活動）做過一些事情。那麼這場戰爭原本可以被阻止嗎？亞的斯亞貝巴當時發生了什麼？你在和當局方面的交涉中做了哪些努力？戰爭是怎麼開始的，真的能被阻止嗎？

在採訪之後的2個月間，提人陣發動大規模攻勢，一舉收復大部分提格雷地區。紅色：埃塞俄比亞政府；綠色：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藍色：厄立特里亞政府；紫色：親政府的阿姆哈拉族民兵。

蔡德干將軍：如果問題是戰爭是否可以避免或者説是否有必要進行，那麼這場戰爭是沒有必要的，本應該被避免。所有的人民所遭受的損失和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本不應該發生。從這個方面來説，答案是不可能避免的，因為戰爭不是由一方單獨進行的，也不能僅由一方單方面阻止。在一場戰爭的初期，宣戰的軍隊本就是為了用武力強行實現他們的要求，在這種情況下不管做出什麼樣的努力，都沒有機會阻止他們。

這場戰爭是由伊薩亞斯政府（厄立特里亞政府）和阿姆哈拉族精英階層發動的。這是一場由阿姆哈拉精英階層與伊薩亞斯政府聯手發動的戰爭，同時他們得到了外部世界的支持。當他們確信有足夠的力量以征服提格雷人民時，他們發動了戰爭。

EPRDF（注：埃塞俄比亞人民革命民主陣線，提格雷人陣執政時期其領導下的政治聯盟）建立了多地區聯邦主義，這使得自梅內利克二世皇帝時起的時長百年的一元化制度逐漸消亡，當阿姆哈拉族的精英階層意識到這一趨勢時，他們自然試圖鞏固自己的權力，阻止這一趨勢發生。後來，他們終於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代理人來執行他們的政策。阿比·艾哈邁德（現任埃塞俄比亞總統）來自奧羅莫族，他在阿姆哈拉精英階層的鼓勵下進入EPRDF內部並獲得權力。正如他們所承認過的那樣，安達爾加丘·齊格和貝哈努·內加（注：阿姆哈拉族中的高層人物）將阿比與伊薩亞斯拉攏到一起，他們一直與伊薩亞斯密謀推翻聯邦體制，並向他通報了他們一直以來所做的各種努力，上述皆是公開的秘密。阿比·艾哈邁德是他們所找到的一個很好的執行者，通過阿比的政令，他們（阿姆哈拉精英階層）開始着手摧毀埃塞俄比亞的聯邦體制。

埃塞俄比亞各族羣佔比圖，奧羅莫族和阿姆哈拉族在人口上佔據了大部分

在厄立特里亞的統治者——伊薩亞斯這一方面，他對於他在20多年前所發動的戰爭的結果極為不滿並懷恨在心。事實上，自從20年前的戰爭開始時，厄立特里亞政府就開始走上錯誤的政策路線。在厄立特里亞人民的不懈鬥爭這一基礎上厄國獲得了獨立，但在建國以後，由伊薩亞斯政府領導的一批決策人士認為，厄國的發展不應以國內資源為基礎，他們認為厄國應掠取外國資源作為發展動力。埃塞俄比亞成為厄立特里亞當局這方面戰略的主要執行地。甚至在戰爭之前，也有一些（厄立特里亞）團體仍然在以各種方式剝削埃塞俄比亞。他們通過外匯從埃塞俄比亞購買黃金，並在厄立特里亞本國出售，這種做法使得埃塞俄比亞的銀行業就像在為一家名為紅海公司的外國公司服務。（注：“紅海公司”應指一家與厄立特里亞相關的以掠取埃塞資源為目的的公司）不僅如此，厄立特里亞當局也從埃塞政府的內部對其採取行動，他們進行了一些暗殺與綁架，當綁架事件加劇時，我們強烈反對他們的行為。厄立特里亞的軍事力量已經建立了很長時間並保持不變，但我們（注：這裏的“我們”指當時在提人陣領導下的埃塞政府）的軍力與之相較有一個明顯的問題：我們為了組建一支包容阿姆哈拉、奧羅莫和其他各族裔的埃塞俄比亞軍隊，不得不分散或退役許多提格雷軍人。

1998年，厄立特里亞的伊薩亞斯當局對提人陣執政期間的埃塞俄比亞發動大規模入侵，戰爭以埃塞的軍事勝利告終，但在隨後聯合國主導的談判中厄立特里亞佔據上風，大部分爭議地區如圖中所示被劃分給了厄立特里亞（綠色被仲裁給厄立特里亞，紅色被仲裁給埃塞俄比亞），提人陣主導下的埃塞政府拒絕這樣的裁決，繼續維持對一些爭議地帶的軍事佔領。2018年阿比上台後，阿比領導的政府向厄立特里亞承諾將會撤軍。

我們的軍隊規模非常小，他們的軍隊是我們的軍隊規模的3倍（注：從這裏可以推斷出當時埃塞軍隊中的提人陣主力軍大約在5萬人左右）。考慮到這一點，他們認為他們可以壓垮、擊敗、壓制我們。他們打算輕鬆地執行他們的戰略，搬空埃塞俄比亞的經濟。然而戰爭沒有按照他們的計劃進行，他們未能實現挖掘埃塞俄比亞經濟的目標，他們目光短淺，看不到長遠的道路。我們在戰爭中加強了軍事作戰能力，從而改變了戰爭局勢。此後，厄立特里亞的軍力在戰爭中損失慘重。回顧歷史我們可以發現，埃塞俄比亞也一樣損失慘重。最終戰爭以我們大家都知道的方式結束了（和平談判）。厄立特里亞的慘重損失引起了其國內對埃塞的普遍怨恨。

不僅如此，而且在此後的20多年裏，厄立特里亞各地都有廣泛的宣傳聲稱：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TPLF）應對厄立特里亞的貧窮、失業和該國的所有困境負責。他們（厄立特里亞當局）沒有反思自己的政策，也沒有努力糾正之前的錯誤，而是將自身的所有問題外化。厄立特里亞一貫致力於宣揚政治仇恨[反對提格雷]，其導致的結果是，這兩方（厄立特里亞人和提格雷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愈發糟糕。當這一切發展到一定程度時，伊薩亞斯和他的追隨者們正等待着合適的時機來完成復仇，他們的這種思維是短視的思維，是一種看不到長遠道路的思維，他們根本就沒考慮過如何改善兩國人民的關係。

在第一次戰爭期間（注：此處指1998年至2000年的埃厄戰爭），他們（厄政府）依靠以6期軍事訓練中心畢業生為主力的15萬軍隊，在以提格雷為主的原埃塞軍隊已被解散的這一背景下發動了戰爭。他們以為他們能打垮我們，能用軍力壓制住我們。但他們的那些想法是目光短淺的，而且是不切實際的。

（注：埃厄邊境戰爭，於1998年5月爆發，綿延經年。最後埃塞俄比亞收復所有被厄立特里亞佔領的領土，重創厄立特里亞部隊，取得戰爭勝利。埃厄邊境戰爭這是一場兩個世界上最貧窮國家之間的戰爭，被駐厄首都阿斯馬拉外交官和記者歸納為“二次大戰的裝備，一次大戰的戰術，拿破崙時代的戰地救護。”）

埃厄戰爭（1998-2000）期間，提格雷地區一座山上的埃塞軍士兵，提格雷地區的高原地形很容易開展伏擊戰，2020年至今的戰爭中，擅長游擊戰術的提人陣再次充分利用了這一地形，予政府軍和厄立特里亞軍隊以沉重打擊。

他們一直在為他們發動的[和輸掉的]前一場戰爭準備復仇。阿比·艾哈邁德上台執掌埃塞政局後，阿比讓他們相信他們的機會來了。他們和阿比聯合起來了。為了摧毀提格雷人的政治信仰和領導地位，他們開始與阿姆哈拉精英階層合作，聯邦主義被阿姆哈拉精英階層視為其主要敵人，而提格雷為主的領導層正是在上一次戰爭中讓伊薩亞斯及其追隨者戰敗。

在所發生的一切中，他們也得到了外國勢力的幫助。伊薩亞斯一直在與外國勢力進行斡旋。他一直在對阿拉伯國家説，“你們已經得到了紅海東部，我將賦予你們紅海西部”，他一直承諾將紅海西部航線賦予阿拉伯國家，這條航線一年的經濟價值約為1萬億美元。為了考慮馬薩瓦以南的阿法爾民族（注：一個人數不多、政治信仰上與厄立特里亞當局有鬆散的聯繫的社會）的利益，埃塞俄比亞也開始介入其中。由於伊薩亞斯長期斡旋，幫助阿拉伯人控制紅海沿線的整個貿易路線，同時也關照阿姆哈拉族的利益，並將埃塞俄比亞納入這一體系中，伊薩亞斯通過阿拉伯人和阿比當局相互聯絡起來。在此之前的一段時間中，伊薩亞斯已經與阿拉伯人達成協議，允許阿拉伯人將阿薩比港用於軍事和非軍事目的。同時為了進一步吸引阿姆哈拉精英的注意，伊薩亞斯當局開始傳播一個承諾，即在厄立特里亞建立一個海軍基地，並設想以此推行“大埃塞俄比亞”這一概念。這個海軍基地的用途主要是護衞紅海沿岸的阿拉伯貿易，並守衞紅海的重要地區。

埃塞俄比亞現任總統阿比·艾哈邁德，他由於親歐美的政策而頗受西方社會的讚譽，2018年，阿比因主導和厄立特里亞的和解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通過向阿姆哈拉精英階層提供如此吸引人的誘惑，並確保得到阿拉伯人的技術支持後，伊薩亞斯與阿姆哈拉以及阿拉伯人聯手，開始有組織地籌備和合謀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在認為已經準備完好之後就發動了戰爭。另一面，為了用和平方式解決問題，我們（提格雷人）一直在與相關的那些著名政治家進行討論，我本人也參與了討論。這一努力的實質是為了確保聯邦主義憲法得到尊重，並通過討論解決其他問題。

在提格雷一方，沒有人反對這一努力，我還得到了支持。在亞的斯亞貝巴，我與阿比·艾哈邁德以及其他人會晤了三次，討論了這個問題，但很明顯，他無意和平解決這個問題。特別是在最後，我提出了我的觀點，如果他執意與提格雷人戰鬥，如果他不和平解決這個問題，這將把國家帶到一個危險的境地。

在之前許多的採訪中，我表明過提格雷人有巨大的優勢。首先，提格雷的人民是萬眾一心的，這意味着沒有意識形態上的兩極分化，而且他們在生活上團結一致，這對於他們來説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第二，你可以稱提格雷人為政治團體。他們不會通過傾聽任何政黨和其他影響來形成自己的政治信仰。相反，他們利用自己的政治知識和判斷，自己得出結論。第三，他們（提格雷人）有着深厚的軍事傳統，在過去的戰爭中為擺脱壓迫做出了大量犧牲。這不僅是游擊戰爭時期的情況，也為一代代歷史所證明。

阿比·艾哈邁德·阿里問我，“你是（真的）在説這個，還是只是為了政治目的（而宣稱）？”

然後我回答説：“我之所以這樣説，不是為政治目的説話，而是因為我相信它。”

阿比接着説：“別搞錯了。沒有哪個社會不被武力和金錢征服。提格雷人也是如此。”

然後我告訴他，“如果這是你所信仰的，如果這是你所遵循的政策，那你就錯了。

”

最後，他告訴我“不要太擔心提格雷的人民。不要為提格雷的人失眠，我們會有辦法解決的。”這時（雙方的）態度就很明瞭了。就在這期間，奧羅莫族藝術家哈查魯·洪德薩（Hachalu Hundessa）去世。通過對話和談判實現和平解決埃塞俄比亞政治問題的機會開始明顯縮小，使用武力的不可避免性增加。在這以後，我來到了默克萊（提格雷地區首府）。

當前（阿比&伊薩亞斯政權）對提格雷的戰爭是對提格雷人民的戰爭。在歷史長河中，提格雷人有着他們自己的信仰和勝利，也有着為了作為人的權利而進行的反抗。此外，提格雷人民為了爭取建立一個被（阿比當局）拒絕了的多民族聯邦制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因此，提格雷人民被視為在埃塞俄比亞建立統一制度的唯一障礙——阻擋了伊薩亞斯&阿姆哈拉精英&阿拉伯國家這一聯盟的利益。因此，他們發動的對提格雷的戰爭不是因為提格雷的民族屬性，而是因為植根於提格雷人的信仰的政治意識形態。

左：提格雷地區在埃塞全國中的位置；右：提格雷地區簡圖

提格雷的穆斯林和基督教徒有着彼此互諒互容的悠久歷史，他們都生活在和平與和諧之中。這一地區在文化和信仰方面的狀況與中東截然不同。除此之外，正如我前面提到的，在歷史上提格拉人反抗征服、維護自己的權利並取得勝利的事蹟屢屢皆是。因此，他們知道，除非他們壓迫和改變提格拉人的信仰，消滅提格雷人民，廢除聯邦主義，否則他們不可能實行政策變革，不可能建立他們想要的那種為所欲為的單一中央政府。

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們動用所有資源發動了戰爭，這場戰爭既是源於阿姆哈拉精英推翻聯邦制度的企圖，也是源於伊薩亞斯對他自己發動的前一場戰爭的結局的不滿。戰爭的起源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伊薩亞斯將厄立特里亞的許多問題（飢餓、移民和其他問題）怪罪到提格雷人身上，他還有着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觀點，即提格雷是阻礙其國策執行的因素，同時提格雷導致了當初他們依靠外部資源發展國家的經濟計劃的失敗。

因此，伊薩亞斯為了實現和他的合作者阿姆哈拉精英想法一致，他們得到了阿拉伯國家的支持，從而發動了戰爭。所以，除非我們提格雷人改變我們的身份、文化和心態，否則這場針對提格雷的戰爭就無法避免。這場戰爭與提雷格人民解放陣線或其他機構無關。這場戰爭的發起並不突然，由於大多數提格雷人所堅持的身份、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入侵者堅信可以征服或者邊緣化提格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