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頭都邑的手工業考古_風聞
中国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官方账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2021-07-27 21:36
摘要:二里頭遺址六十年的發掘積累了大量與手工業相關的考古遺存,為認識二里頭文化時期的手工業經濟提供了條件。本文在系統梳理相關材料的基礎上,對二里頭都邑遺址的手工業佈局、生產技術以及生產組織的已有研究成果進行了概析,並對研究不足、研究思路與方法進行了總結與展望。
二里頭遺址自1959年發現以來,至今已歷經62年的發掘,發現大量遺蹟、遺物,已出版報告兩部,簡報、簡訊60餘篇。二里頭遺址的面積之大,所發現遺存的規格之高,表明了二里頭遺址是東亞大陸青銅時代最早的王國都邑,二里頭文化是青銅禮樂和王朝文明的形成時期。二里頭遺址在文化分期、都邑佈局、聚落形態、生業經濟、政治模式等諸多方面都已取得眾多的研究成果,為認識中國早期國家的特徵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二里頭都邑前後存續200多年,有着強大的經濟基礎,除農業以外,手工業產業在其中也發揮了重大作用。二里頭都邑眾多遺存中包含了大量與手工業考古相關的材料,自20世紀60年代便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21世紀以來隨着二里頭都邑圍垣作坊區的發現,進一步推進了二里頭都邑的手工業考古研究。下文將從手工業生產地點、生產技術以及生產組織三個方面展開對二里頭都邑手工業考古的總結,以期更好地認識當前研究的進展與未來努力的方向。
一、生產地點
手工業產品生產地點包括大規模的作坊、小型作坊和加工地點。對手工業產品生產地點進行調查、發掘與研究,不僅可以復原手工業生產流程與工藝,也有助於產業佈局、生產組織等問題的研究,因此是手工業考古的重中之重。確定生產地點通常要藉助與手工業生產直接相關的原材料、加工工具、生產設施、半成品、成品、廢料,並且需要關注各類遺蹟、遺物與生產現象之間的相互關係。二里頭遺址早年發現了鑄銅作坊、制骨作坊、部分陶窯,近年確定了綠松石器加工作坊,並發現了一批手工業產品加工地點。
目前二里頭遺址內發現的鑄銅遺存主要集中於二里頭遺址的Ⅳ區和Ⅴ區,也就是圍垣作坊區和宮殿區。圍垣作坊區南部發現有較大範圍的青銅器澆鑄工場、陶範燒烘工房和陶窯,熔鍊銅料的坩堝、陶範、熔爐碎片、銅礦石、木炭、銅渣等,因此該處存在一處鑄銅作坊應當是確鑿無疑的。圍垣作坊區內的鑄銅作坊在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就進行過發掘,揭露面積近3000平方米,根據發掘與勘探結果推測其總面積在1.5萬到2萬平方米,主要使用時間為二里頭文化二期早段至四期晚段。在二里頭宮殿區雖發現有部分銅渣、銅礦石等冶煉遺物,但一直未尋找到冶鑄相關的遺蹟,因而暫無法判斷該區域是否存在鑄銅作坊。
二里頭遺址的制骨作坊目前較為明確的有兩處,一號制骨作坊位於遺址Ⅴ區、宮殿區東部四號基址南側,該處制骨作坊在1959~1960年期間已被髮掘(當時屬於Ⅱ·Ⅴ)。1999~2006年的發掘報告中,Ⅴ區發現的骨料也較為集中,離1959~1960年發掘區北側不遠,推測兩者屬於同一生產區。一號制骨作坊內發現大量骨料、骨器、礪石等制骨遺存以及與加工場所、水井、灰坑等生產性遺蹟,面積約500~600平方米。二號制骨作坊位於遺址Ⅵ區的祭祀區附近,1983~1986間即在該處發現大量骨料、骨器半成品以及骨料坑、燒土面、房址等生產性遺蹟。除兩處較大的制骨作坊之外,至少有5處地點發現與制骨有關的遺存,分別位於宮殿區東部、南部和西部的第Ⅲ、Ⅳ、Ⅷ區。但由於這5處地點的相關遺存無法構成完整的制骨產業鏈,因此學者們將其稱之骨器加工點。
二里頭遺址目前尚未發現明確的製陶作坊,但歷年發掘了不少與製陶相關的遺存。就遺蹟而言,二里頭遺址內已發現了十餘座陶窯,但這些陶窯較為分散,並未形成陶窯集中分佈羣。1959~1978年間共發現陶窯7座,其中一期陶窯1座(ⅣY12),三期陶窯共5座(ⅨY1、ⅨY2、IVY2、IVY3、ⅣY12),四期陶窯1座(ⅤYl)。這些陶窯形制相近,一般由窯室、窯柱、窯箅和火膛組成,保存狀況較好。所發現的陶窯主要在Ⅸ區與Ⅳ區,Ⅳ區陶窯均位於鑄銅作坊內,應是鑄銅作坊區的組成部分,IX區則可能是製陶作坊區所在,但目前還沒有明確證據。Ⅴ區發現的一座陶窯,其打破一號宮殿基址,屬於一號宮殿基址廢棄後的遺存。就遺物而言,僅包括少量陶拍、陶墊,對製陶生產地點、流程瞭解較少。
二里頭遺址內唯一可確定的一處綠松石器加工作坊位於宮殿區南部的圍垣作坊區東北部,緊臨作坊區的北牆。綠松石作坊以料坑2004ⅤH290為中心,總體面積不小於1000平方米,其間發現有加工工具、原料,以及加工嵌片、珠的石核、毛坯、半成品、成品、殘次品、廢料等大量與綠松石器加工過程相關的遺物。除此之外,4號基址東部及東南的2003ⅤT36內出土千餘粒綠松石料,可能是一處加工地點。
二里頭遺址內至今沒發現大規模的石器加工作坊,但在宮殿區東北部、西南部、作坊區東北部等存在多處石器加工地點。遺址東北部Ⅲ區2000年發掘區近千平方米範圍內,發現有較多石料、骨料、角料和工具,可能存在生產石器、骨器和角器的作坊或較大加工地點。
二里頭都邑出土的數量眾多、工藝高超的玉器,應該是同銅器、綠松石器等貴重手工業產品一樣,在二里頭都邑的圍垣作坊區內製作的。但與制玉有關的遺存,蚌器、牙器、漆器等多種質料手工業器的加工地點都無線索,有待繼續探索。
總體上看,作坊區處於靠近宮殿區的都邑中軸區(圖一),且外圍設有圍垣設施,表明其為上層統治階層所控制、壟斷,併為之服務,具有官營性質。其中的鑄銅作坊和綠松石器加工作坊設施齊全,工序繁多,技術水平高超,都經過長期反覆使用,表明這一時期的青銅冶鑄和綠松石器製作已經實現了專業化、規模化的生產。遺址內雖有大規模的作坊及圍垣作坊區,但並未將手工業生產嚴格限定在作坊區和作坊內,而是較為分散,甚至在宮殿區內也分佈有小型作坊和加工地點;多處生產地點同時生產多種質地的產品。這些情況反映了二里頭早期王朝多種制度初創時的相對不成熟特徵。

二、生產技術
生產技術是手工業產品研究的基礎,是生產系統專業化的重要組成要素,也是考察不同時期手工業生產發展水平的關鍵。隨着科技手段的廣泛介入,二里頭都邑各類手工業產品的生產技術研究取得許多突破性的進展。
二里頭一期銅器數量很少,僅有一些銅塊與小型工具,二期在原先小型工具的基礎上已經能夠製造較為複雜的空腔器銅鈴、鑲嵌綠松石的銅牌飾,三期最大的突破在於採用“複合範法”鑄造的銅爵與銅戈、銅戚等青銅兵器的鑄造,四期能夠鑄造青銅容器的種類更加豐富,如銅盉、銅鼎、銅斝、銅觚等,這些青銅容器最終成為三代青銅禮器的源頭。從合金成分看,一至四期純銅所佔的比例不斷減少,青銅的比例不斷增加,含砷青銅的量相對在減少,銅器材質與器類已形成一定的對應關係,冶金技術從發端邁向成熟和規範。從金相組織看,二里頭遺址大多數銅器是使用鑄造的方式製作而成,僅有少部分兵器與工具採用退火與冷鍛工藝,這可能是基於功能的考慮,而到了二里崗時期工匠們對器物與不同工藝之間關係的認識則更加清晰。銅器生產中的採礦、冶煉在其他地區完成,熔鍊和鑄造的活動集中在圍垣作坊區內的鑄銅作坊中。總之,銅器材料的選擇、製備工藝的基本規範和方法在二里頭文化時期已經形成,多範合鑄工藝、高超的鑲嵌技術表明了二里頭遺址銅器鑄造在接受外來技術的基礎上,已經取得了重大的創新與突破。
陶器的製作技術研究包括原料製備、成形技術、裝飾方法、修整方法以及燒成工藝等多方面的研究,截至目前,已有許多學者對二里頭文化陶器的製作技術進行了探索。大多數研究表明,二里頭遺址的陶器主要採用泥條盤築工藝,加上拍打(滾壓)、刮削等,也有一些模製加泥條築成、泥條拉坯成型、快輪一次拉坯成型等,技術模式的使用與器物的形制功能有很大的聯繫。化學成分、材料性能以及燒成温度的分析表明,二里頭文化一至三期的原料選擇較為隨意,四期晚段日用陶器的陶土原料成分表現出很強的一致性,但到了二里崗文化時期陶土的成分發生了明顯變化,顯示出了原料製備傳統的轉變。相關研究也表明二里頭遺址陶器胎體原料的選擇帶有明顯的目的性,與器物的種類與功能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除普通的日用陶器之外,二里頭文化時期的印紋硬陶、白陶以及特殊禮器的製作技術是學者特別關注的對象。通過對二里頭遺址出土印紋硬陶與泥質軟陶的化學成分、物理屬性進行了研究,得出了印紋硬陶與泥質軟陶所用胎料差別明顯,前者的原料只可能是高嶺土或瓷土的結論。二里頭遺址出土白陶、印紋硬陶、原始瓷原料三者間化學組成與燒成工藝的對比分析表明,它們的胎料明顯區別於普通的日用陶器,具有更強的耐高温性。
由於二里頭遺址存在功能分區的事實,一些學者開始關注不同分區內存在的陶器製作技術差異。二里頭遺址出土陶器的空間分析揭示了製陶技術隨時間變化在不同等級區域之間的異同情況。不同區域內所生產的陶器皆有較為穩定的礦料來源,但同一區域的不同時期,儘管仍在同一範圍內獲取原料,但具體的採料地點或地層深度並非一成不變。此外,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異系統陶器”一部分使用的是外來工匠的製作技術,另有一部分是用本地技術仿製的。
二里頭遺址出土逾千件石器,包括收割工具、砍伐工具、挖掘工具、加工工具、製作工具等15大類20餘種。石器所使用的石料種類達32種,其中以砂岩、安山岩為主,且大多數石料種類均可在伊河兩岸出露的地層及岩層中獲得。除此之外,作為中原腹地的聚落核心,二里頭遺址還利用在其政治控制下的二級聚落來獲取一些周邊相對稀少的石料並在當地進行初步加工,鞏義稍柴遺址與偃師灰嘴遺址可能承擔着這樣的角色。二里頭遺址石器製造工業自一開始就已經對石料進行有選擇地開發,並在長期實踐中充分認識到石材物理特性與所造器物功能之間的對應關係,通常是一種石材對應一種或少數幾種石器。
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玉器與綠松石器是二里頭文化最具代表性與創新性的器物之一,因此對於其製作技術的研究歷來為學者們所重視。就玉器而言,其種類豐富,包括刀、璋、鉞、戈、戚、圭、柄形器等多種。大量的實驗考古與微痕分析工作已經表明二里頭的玉器已經能夠熟練運用管鑽與實心鑽、鋸片切割、減地、陰刻、打磨等技術,尤其是鑽孔技術,有學者推測當時已經使用輪盤和轆轤軸承裝置。二里頭文化時期的綠松石製品達到了中國歷史上最為興盛發達的階段,其種類包括綠松石管、珠、片、飾件、銅牌飾、龍形器等多種。綠松石管、珠相關器物的製作可能使用了打製或磨製、對向實心鑽穿孔等技術;大量製作綠松石器可能使用了青銅工具進行切割。嵌片工藝是將綠松石嵌片鑲嵌於銅質器物、有機質器物以及玉器上,可能使用了打擊或研磨等技術,這是二里頭綠松石器製作技術中可稱特色的技術。但總體上看,二里頭遺址出土玉器、綠松石的製作技術與龍山時代無太大區別,沒有形成自身獨到的工藝,只是將已有的技術與特有的器物形制相結合創造出新的玉石器文化。
二里頭遺址出土骨、角、蚌、牙、貝、螺器數量經統計約3200件,包括成品與加工遺留物兩類,這裏主要就研究較為深入的骨器製作技術作一介紹。骨器成品包括骨鏃、骨簪、骨錐、骨雕、卜骨等,其中以骨鏃與骨簪為主,數量佔總數的三分之一左右。製作骨器的原料主要來自黃牛、羊、豬、梅花鹿、小型鹿科等動物的骨骼,其中黃牛是二里頭遺址最為重要的骨料來源。就選取的骨骼部位而言,主要選取長型管狀骨進行骨器加工,而掌骨和蹠骨是骨料的首選。骨器加工所使用的方法有砍砸、切割、鑽孔、磨光等,而所發現的具有加工痕跡的動物骨骼上切割痕跡最為普遍,具有明顯的分佈規律,技術已經比較成熟。需要説明的是,卜骨的原料主要為牛、羊、豬、鹿科的肩胛骨,似乎更傾向於使用牛的左側肩胛骨作為卜骨。
三、生產組織
手工業生產的專業化是指若某種物品的使用者比生產者多,即可以説該物品已經實現了專業化生產。手工業生產的專業化與生產組織之間有着密切關係,一方面生產的組織形式是判斷某一社會是否出現專業化的重要指標,另一方面通過對專業化存在與否以及程度高低的判斷可以推斷生產組織的類型。手工業生產專業化及其生產組織研究是手工業研究的核心內容之一,它與社會複雜化或説社會政治結構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二里頭遺址各類手工業中的專業化生產及其生產組織研究由於受遺蹟系統性與產品數量的限制,總體來説十分缺乏,目前所見這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銅器生產與陶器生產領域。
二里頭文化二期以後,隨着圍垣作坊區的修建,鑄銅活動開始集中於專門的鑄銅作坊內,走向大規模專業化生產。作為二里頭王朝時期最為高端複雜的手工業技術,鑄銅作坊坐落於毗鄰宮城的圍垣作坊區內,明顯是方便王室貴族對其進行控制與監管。在鑄銅作坊區內發現有18座集中的房址,而這些房址等級較低,可能是作坊內的管理人員與生產人員的居住場所。在該區域內目前發現了26座墓葬,其中的成人墓絕大多數都只隨葬陶器,小部分隨葬有銅器、象牙器、玉器等貴重器物,因此可推測這批墓葬中大多數墓主應為從事具體生產活動的工匠,少數高等級墓葬可能是管理人員。
二里頭遺址出土的陶器在各類遺物中數量最為龐大,且也發現了與製陶相關的遺蹟現象,有助於從間接與直接兩方面的證據對陶器生產組織進行研究。正因如此,二里頭遺址陶器生產組織的研究在各類手工業生產中嘗試次數最多。有學者以陶爵生產的標準化程度研究為切入點,將陶爵與普通陶器的標準程度進行對比分析。結果表明,二里頭文化早至晚,陶爵的標準化程度不斷提高,且一直高於普通日用陶器,進而推測二里頭遺址的陶爵已經實現了專業化生產。朱君孝、李清林等通過對二里頭遺址不同區域的日用陶器進行化學分析,分析結果表明,遺址內存在多個聚居區,各區內都有自己的製陶作坊,有各自穩定的礦料來源,為本區域居民生產產品;遺址各區域陶窯能生產不同器型的陶器,未達到按產品類別組織生產的專業化階段。張海重新利用了朱君孝、李清林等對二里頭遺址日用陶器的化學分析數據,對其統計方法進行了改進,且更加強調分期的影響。研究結果表明,二里頭遺址各個時期的確存在多個具有獨立礦料來源的製陶作坊,屬於以家庭或家族為基本單元的小作坊式生產,與龍山晚期差別不大。通過對二里頭遺址多個小區的陶器的成型工藝進行觀察,發現無論在繩紋走向還是在標準化程度方面,不同時期、不同區域之間都存在着差異,表明不同區域間之間陶器專業化生產程度不同,可能與各區有自己獨立的生產作坊有關。
四、問題與展望
二里頭遺址發掘工作雖已達62年,但發掘面積尚不足整個遺址的2%,二里頭都邑手工業考古在生產、流通、分配、消費各個環節上的研究尚不甚完善。發現方面,尚未發現製造玉器、石器、蚌器、漆器等手工業器的作坊和相關線索,即便已經認定的綠松石器加工作坊、制骨作坊,也僅發現了一些料坑和一些礪石,缺乏能體現完整或局部工藝流程的遺存。在生產方面,各類手工業研究存在明顯不平衡的現象,生產的各種工序、生產佈局、產業結構、生產者的研究均不夠深入。鑑於此,首先需要對各類手工業產品的原材料、生產工具、生產設施、工藝技術、生產流程進行全面研究,力求復原各類手工業生產的完整操作鏈。其次,手工業生產在二里頭都邑經濟體系佔據着舉足輕重的地位,研究手工業的產業佈局及產業結構將有助於解釋手工業生產在早期國家形成與發展以及城市化進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與所起的推動作用。再次,手工業生產的主體——手工業者,也是手工業考古的重要研究對象,需要對其生活方式、組織結構、管理方式、經營方式進行深入探討。最後,手工業產品流通、分配與消費是手工業考古的重要組成部分,三者之間關係密切,二里頭遺址的手工業考古研究在這一方面仍較為薄弱。為此,要進一步探討各類手工業產品在流通與分配模式上的差異,並研究不同產品在不同等級、性質的聚落與不同身份的人羣中的消費情況。只有對二里頭手工業的生產、流通、分配與消費進行結構性、系統性的研究才能更好地勾勒出二里頭都邑完整的經濟體系,充分理解二里頭都邑手工業生產與王國政治、文化之間的互動模式。為解決這些問題,二里頭遺址未來會繼續將系統鑽探與適度發掘相結合,同時在經濟考古的理念下開展多學科合作的材料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