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米婭出走以後——伊朗難民女選手的奧運之旅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1-07-27 21:18

在7月25日的女子跆拳道57公斤級銅牌賽中,難民代表團的伊朗裔女選手奇米婭-阿里扎德被土耳其選手逆轉,與獎牌失之交臂,這是奧運會難民隊自2016年成立以來距離獎牌最近的一次。
2016年裏約奧運會上,年僅18歲的奇米婭曾為伊朗代表隊奪取銅牌,一時間被捧為國民英雄,各地都豎起了她的廣告牌。後來她在2020年初來到德國申請政治避難,並以難民身份參加本屆奧運。
之後,她便遭到伊朗官方媒體全面封殺,卻在東京奧運首輪比賽中碰巧對上了伊朗隊員,伊朗媒體還是不得不給予報道,但無論是解説還是文字報道中,都避免提及“奇米婭”的名字,只稱呼她為“對手”或者“對方”。

● 奇米婭阿里扎德(左)在比賽首輪遭遇伊朗同胞 / 比賽截圖
最終,奇米婭輕鬆擊敗自己當年的師妹娜西德-吉婭妮,順利晉級。
賽後,按照本國政府宗教規定佩戴頭巾的伊朗隊女教練給了摘掉頭盔後任由頭髮自由散落的奇米婭一個大大的擁抱,並親吻了她的面頰。社交媒體上,一向以激進民族主義著稱的伊朗體育觀眾非但沒有因為奇米婭 “背叛反噬”、“踩着同胞晉級”而憤怒,反而為她獻上取得佳績的祝福。奇米婭在第二輪擊敗衞冕冠軍、英國選手瓊斯後,不少伊朗網民甚至把她封為“當代奧圖薩”(奧圖薩是波斯帝國創立者居魯士大帝的女兒,曾為維護帝國穩定作出了重大貢獻),期待她在奧運賽場上能繼續為波斯民族贏得驕傲。
為何奇米婭能在“叛逃”之後,依然得到伊朗民眾的喜愛和支持?
奇米婭出走德國後,曾經對媒體透露過自己選擇政治避難的原因,一是在伊朗尤其是政府下的體育部門男性對女性的性侵害已經成為制度性的現實,二是她對被強制要求穿戴宗教服飾佩戴頭巾強烈不滿,認為這會給運動員的心理和競技狀態帶來負面影響。

●奇米婭與丈夫在國外 / 奇米婭的個人社交媒體
對於第一點,奇米婭出於個人隱私,並沒有展開細説。但流亡美國的女權主義者馬西-阿琳內嘉德自曝的個人經歷卻可讓人窺見伊朗體制內性別壓迫和歧視的冰山一角。20年前她擔任伊朗議會記者工作時曾拿到某議員金融腐敗的直接證據,並通過報道公之於眾。結果,伊朗政客們先聲稱她通過當腐敗議員的情婦,在牀上竊得證據。阿琳內嘉德矢口否認後,政客和宗教輿論又質疑她“是同性戀需要看心理醫生” “肯定被人強姦過所以仇恨體制”。後來阿琳內嘉德前往美國,談及部分伊朗體制內人士的精神狀態:“他們總是以為男性聰明絕頂做事滴水不漏,總是以為女人愚蠢無能只能通過身體才能獲取一席之地。”
體制頂層的政界尚且如此,中下層體育界的情況可想而知。
關於第二點,由於伊斯蘭教規定女性不能在公開場合露出頭髮和身體甚至身體的線條,諸如體操泳、跳水等項目基本與伊朗女運動員無緣,而各種競技性球類比賽項目,宗教服飾也極大限制了女性身體活動性。加上缺乏國家政策和資本鼓勵,伊朗女性選手陷入成績糟糕-人才匱乏的惡性循環。
伊朗德黑蘭健身房教練莫森認為,伊朗人體質兼具東方的柔韌和西方的強壯,具有很強的運動天賦,所以伊朗男排男足能在國際舞台上有出色表現,“如果放開對女運動員的種種限制,我不敢説伊朗女排能成為世界第一,但絕對不輸任何亞洲強隊。”
能讓伊朗女性自由選擇的競技體育類別,只剩下少量諸如射擊這種不易被宗教服飾干擾成績或諸如擊劍這樣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項目,伊朗女性才被鼓勵參加,也能不時在國際比賽上取得好成績。
奇米婭的跆拳道項目則算是個擦邊球——比賽服裝寬鬆,胸部有遮擋,頭盔又可以遮住頭髮,恰好避開了伊斯蘭教對女運動員衣着的種種紅線。同時,跆拳道又因為具有很強的身體對抗性和觀賞性而廣受民眾喜愛,進而能給運動員帶來豐厚商業支持。
即便是這樣,跆拳道也沒能逃過宗教保守人士的非議。奇米婭里約奧運奪牌後,伊朗年輕女性間掀起了學習跆拳道的熱潮,更多的青少年運動員開始參加國際比賽,引發部分清真寺宗教長老們的不滿。後者認為跆拳道選手在比賽時踢腿時“露出襠部觸犯真主”“導致伊朗近年來自然災害頻發”。
奇米婭最終選擇離開伊朗,也是受夠了諸如此類對女性運動員的侮辱。而她也不是唯一對體制不滿而離開的運動員。最近5年來,伊朗一共有59名高水平運動員前往他國避難,涵蓋跆拳道、足球、手球、柔道、摔跤、體操、賽艇、國際象棋等各領域。其中,除了奇米婭的離開,最具戲劇性的當屬柔道名將莫拉伊。

● 伊朗柔道名將莫拉伊,在這次東京奧運上,他進入了決賽 / 維基百科
2019年東京柔道世錦賽,伊朗體育部看到以色列選手率先進入決賽,勒令莫拉伊在半決賽消極比賽故意輸給實力遠遜於自己的比利時選手,以避免因與以色列選手交手給予以色列存在的合法性。最終,以色列選手奪冠,莫拉伊則喪失了職業生涯中最佳奪金機會,憤而叛逃德國,並向國際柔道組織披露這一黑幕,導致伊朗柔道隊至今仍被禁賽。目前,莫拉伊代表蒙古國出戰東京奧運,並已經進入了男子81公斤級決賽,很有希望奪金。
這些流亡海外的文化和體育名人成為奇米婭的最堅定和最高調的支持者。當伊朗國家媒體評論員嘲諷以難民身份參賽的奇米婭為“沒有國土的可憐蟲”時,同樣流亡海外的伊朗藝人古勒阿芙尚妮發推鼓勵奇米婭説:“我們就是彼此的國土”。
如果説,伊朗的體育精英們因為國內的種種不公和束縛,為了個人更好的發展,為了實現更快、更好、更強的奧運理想,選擇離開故土,或許能夠博得伊朗國內民眾的理解,但像奇米婭這樣擊敗母國的選手依然能獲得掌聲,折射出伊朗近年來各領域人才外流,年輕人普遍盼望移民的現實。他們都以奇米婭為榜樣。
給奇米婭點讚的額伊斯凡達6年前醫科畢業後因為國內經濟凋敝找不到工作,一直失業在家,沒事擼鐵。靠着英俊的面龐和健碩的身體,他倒是談了很多女朋友,可惜最終沒人願意跟他結婚,就是因為在訂婚這臨門一腳上女方家人看他沒正經工作,儘管他家境在德黑蘭還算優渥。
於是伊斯凡達下定決心離開伊朗,從前年開始學習意大利語,今年春天通過了意大利語考試,即將前往米蘭讀醫科。父母雖然支持他出國,但還是擔心他從小嬌生慣養難以適應外面的環境。伊斯凡達就拿奇米婭的經歷寬慰父母。
奇米婭決定避難時,東京奧運尚未因新冠疫情改期,這意味着短期內無望拿到難民身份的奇米婭將錯失奧運,但她去意已決:“我還年輕,未來還有大把機會。”最終,賽事由於疫情延遲,她幸運地趕上了奧運會並取得了佳績。
伊斯凡達也這樣看待離開故土的未來:“一開始肯定很難,但長痛不如短痛,咬牙堅持下來會獲得更多。”
像伊斯凡達這樣的伊朗人不在少數。據伊朗記者穆吉塔巴-侯賽尼統計,過去十年間,伊朗每年有超過18萬碩士以上學歷持有者移民他國,其中25萬工程師和醫生移民美國。而更多的年輕人,或因自身能力不足,或因為經濟條件限制,是身在伊朗心在外的“精神難民”,他們都從奇米婭的成功中看到了自己未來成功的希望,也衷心地支持她在奧運會能取得佳績。
至於那些不願離開故土的伊朗人,大多也為奇米婭感到驕傲。他們一直努力向那些被伊朗政府激進外交政策和西方媒體渲染報道而嚇壞的世人證明,伊朗人不是恐怖分子,而是聰慧理性和友善和平的民族,能夠積極融入周邊社會,為當地社羣做貢獻。
在他們眼裏,奇米婭已經接過了網球名將阿加西、美國航空航天局前負責人納德里、已故斯坦福大學頂級數學教授瑪麗安-米爾扎哈尼等伊朗裔文化精英手中的火炬,點亮了波斯民族新的驕傲。
7月27日下午,奇米婭在Instagram發帖,向支持她的伊朗民眾表示了感謝。她在貼文中寫道:“我是一個女性,我是伊朗的孩子,我是跆拳道選手。我在鬥爭中長大,並將繼續鬥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