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山之後,再無作詞人?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7-27 16:31
“你充滿創意的作詞靈感就在那裏等你,讓方文山老師幫你找到它……”
《方文山作詞課程》打出瞭如上宣傳語。課程已於王力宏創辦的知識付費App“月學”上線整整一個月,7月26日正式開班,抖音店鋪的銷量僅為165份。
王力宏曾在7月12日和7月18日開了兩場“直播帶貨”,其中第二場與方文山視頻連線,小葫蘆數據顯示這場直播觀看數為439萬,《作詞課》銷量僅為37份,次日衝上微博熱搜的是“方文山正在給周杰倫新歌寫詞”,比起周杰倫的新歌,廣大網友顯然對學習怎麼作詞缺乏興趣。
“月學”的抖音店鋪
曾幾何時,提起華語樂壇的優秀詞作者,人們腦中會浮現黃霑、林振強、黃偉文、姚若龍、易家揚等一串名字。若干年後不免發現,能叫得出的還是那幾個名字。
是作詞人“斷代”了嗎?音樂學院通常不會專設“作詞系”,國內唯一以“音樂填詞創作”為核心的專業賽事“金蝸牛填詞大賽”從2015年至今每年舉辦,第六屆報名選手超1.6萬人,但沒有培養出具有大眾影響力的新人。
“學歌詞有什麼意義呢,學了能幹嘛?”樂評人、音樂製作人鄒小櫻向毒眸直言,“現在連音樂製作的門檻都那麼低,何況歌詞寫作。每個人都會玩諧音梗、都會押韻,(學歌詞)不存在真實的需求。以前在公司一天到晚都會收到一堆人給我發歌詞,這種東西沒有意思。”
多位詞作者認為,過去一批詞人之所以能從幕後走到台前,一方面是因為作品個人風格突出,另一方面則與他們所合作的歌手關聯密切。
“被大眾熟悉的作詞人減少”背後,其實是從唱片時代到數字音樂時代,“頂尖流行歌手”的斷代,和流行音樂產業模式不可逆的轉型。
最後一位詞人?
成名後的方文山,在採訪中所面對的第一個問題,總和周杰倫有關。“網易王三三”有次直接詢問:“會不會反感每個採訪裏都提周杰倫?”
方文山每次都答不會。24年前兩人同時出道,在同一家公司作為默默無聞的新人搭檔開始打拼,他認為這是種“革命友誼”。儘管兩人的首次接觸並不愉快,一句話沒説,記憶裏比自己小近10歲的周杰倫“對自己的音樂非常自信,還有就是拽拽的”,接到周杰倫要求修改歌詞的電話時,方文山態度不佳,當時他以為簽約了就能發表,“愛用哪首自己挑就行,還打來幹嘛”。
28歲被簽約前,方文山打過各類雜工。他曾在《圓桌派》裏完整梳理自己的“工作”歷程,小學撿鋁罐、中學當球童,幹過送報紙、送牛奶的活計,服完兵役在工廠上班,負責給傳送帶上的電路板擰一個螺絲、點一點防鏽膠水,“每個人都只做一個動作”,當場被調侃和《摩登時代》裏的卓別林一樣。
方文山起初只知道自己喜歡影視,還上過編導班,但進不去影視圈,“想到和世界對話的方式”還有寫歌詞一途,決定“以量取勝”。他把自己的歌詞本添加索引做成書後,通過CD封底的信息找製作公司,“比如寫了重要歌手5名,製作人4名,那這家公司就寄9份”,他預估這樣寄出100份會有五六個人回覆,結果只有吳宗憲一人聯繫他。
簽約第4年,周杰倫的首張專輯《JAY》發售,其中收錄的《娘子》讓方文山獲得第12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提名,兩人在樂壇一鳴驚人。
學界一般認為,2003年發行的《東風破》是“中國風歌曲的分水嶺和里程碑”,確立了“三古三新”(古辭賦、古文化、古旋律、新唱法、新編曲、新概念)的標準,這首歌的傳唱範圍擴大到全部華語地區,並讓方文山拿下第四屆百事音樂風雲榜“最佳作詞”獎,自此,方文山與周杰倫找到了一條穩定創作路線,“中國風”逐漸成為兩人的標誌性符號。
《東風破》收錄於2003年專輯《葉惠美》
某種程度上,**04-05年被普遍認為是華語樂壇的高光時段,同時也是唱片時代的“最後輝煌”。**那兩年井噴式地出現了一批傳唱大街小巷、霸佔KTV點歌榜的流行歌,現在列舉也依舊耳熟能詳,僅2004年就有:周杰倫《七里香》、林俊杰《江南》、張韶涵《歐若拉》、五月天《倔強》、S.H.E《波斯貓》、飛兒樂隊《我們的愛》、陳綺貞《旅行的意義》……
在“全球華語音樂榜中榜”2005年年度評選中,方文山作詞、周杰倫作曲的《夜曲》包攬5項大獎,而從2005年1月起,“網絡歌曲”迎來第一波傳播高潮。楊臣剛《老鼠愛大米》、龐龍《兩隻蝴蝶》和唐磊《丁香花》這三首代表歌曲隨網絡發酵,紅遍大江南北,“平民歌手”的大門被敲開。
如今在B站搜索“夜曲”,獲獎之夜視頻的默認排序還在前列
網絡歌曲不需要工整、專業、有意藴的歌詞,極盡通俗化、口水化,在各類音樂榜單上的熱度卻不輸給上述若干流行作品。盛況之下,詞人凋敝最早的苗頭已露。
站在樂壇頂點的周杰倫和方文山不太受影響。2007年周杰倫專輯《我很忙》中收錄的《青花瓷》讓他時隔4年再次登上了央視春晚,當時新浪網調查顯示,08春晚的“觀眾滿意度”為新世紀以來最高,《青花瓷》則位於“歌舞類”節目榜首,網友稱“周杰倫終於在中老年羣體中也打響了知名度”。
《青花瓷》問世同年,方文山出版了書籍《關於方文山的素顏韻腳詩》,次年出版《中國風——歌詞裏的文字遊戲》,正式在作詞領域“開宗立派”。
當數字音樂時代由早年的互聯網下載進化到靠App和流媒體平台時,一貫保持每年一張專輯速度的周杰倫第二次停了一年,2013年,方文山發起“西塘漢服文化周”,並執導電影處女作《聽見下雨的聲音》,其身份已不再侷限於“作詞人”甚至“音樂人”。
方文山執導的電影處女作《聽見下雨的聲音》
就如周杰倫之後再無“流行天王”,從公眾認知的角度,方文山之後也沒再出現“詞壇旗手”。
填詞這件“小事”
“作詞”是唱片工業鏈中的一環,通常“先曲後填”,併為歌手量身定製。
由此也就有了某歌手“御用詞人”的説法。台灣詞人樓南蔚30餘年寫過近300首歌詞,是林志炫《鳳凰花開的路口》《浮誇》等作品的填詞者,她向毒眸分享了早年唱片業的慣常工作模式:
“以林志炫的《時間的味道》和《熟情歌》為例,我們會先討論這次在專輯中要説些什麼內容,要展現他人生中的哪些歷練、這個階段要表達什麼情感。然後幫他邀歌,向一些作曲人或版權公司找到適合他的歌曲。專輯10首歌的旋律都定了,再安排每首歌的歌詞大概要講什麼故事,聯繫作詞人把歌詞填進來。根據曲風適合哪位詞人來決定邀請誰。最後進入製作階段。”
林志炫《熟情歌》
雖有多首歌由樓南蔚填詞,但不難發現其工作範圍不止填詞,在兩張專輯中的署名職位均為“製作企劃”。事實上,唱片業中專設A&R崗,職責涵蓋發現藝人、人設包裝、專輯企劃、宣傳發行等,而企劃兼任作詞人曾在業界非常普遍,姚若龍、易家揚等都是企劃出身。
**在這樣的生產模式中,“詞”本來就不是獨立作品,是在為歌手服務,以全職作詞人身份出道的概率極低。**樓南蔚近年才有幾次“先詞後曲”的合作經歷,如林志炫《你是我左邊的風景》、歌浴森《水鏡阡陌》,分別是單純先寫了首詩、通過一幅畫來寫,亦有為戲劇而作,如蕭敬騰演唱的電影《誤殺》片尾曲《亡羊》:“這些對我來講都不是以前固定模式的創作,過程都比較特別。”
一般情況下,接到寫詞邀約後詞人們都會花一段時間熟悉旋律,“反覆聽demo,記下結構、字數、句型,到完全被它充滿,走路的時候旋律都在腦袋裏面再動筆。”樓南蔚説,她完成一首歌的時間通常在5-7天,但也有如林志炫的《沒離開過》,“到説要進錄音室了才交稿”,前後歷時3個月。
與歌手金海心合作過《陽光下的星星》等歌曲的作詞人羅茜則對毒眸表示:“寫得快幾個小時就夠了,一氣呵成的東西往往是感覺最對的。慢的話幾天幾周也不好説,羅大佑一首《童年》就寫了四五年。”
《童年》最早收錄於張艾嘉同名專輯
她認為寫詞的過程“像熱戀”,“不單要考慮表述什麼,還要考慮發音這個人聲樂器,考慮怎麼讓文字和旋律自然咬合……和那首曲子‘來不來電’很重要,多巴胺內啡肽催產素各種分泌,詞曲交合的感覺讓你欲罷不能。”
收入方面,據數位從業人士透露,大陸一首曲子的費用在3-5萬之間,一首詞的價格大概在5-6千,素人作者下限2-3千,著名詞人上限因人而異。如果詞作者簽約了版權公司,製作公司付給版權公司的費用通常1萬起步(版權公司有抽成)。
台灣唱片業早年的“行規”是一首歌總預算3萬新台幣,其中曲1.8萬,詞1.2萬。現在大部分詞作者單篇價格區間為1.8-2.5萬新台幣(約合人民幣4-6千)。
值得注意的是,這是指剛發行時的預付版税,如果一首歌曲後來有被翻唱、被綜藝節目使用等情況,另需支付的版税往往才是成熟詞作者真正看重的收入來源,這部分收入無法預估。
羅茜的另一重身份是“演出策劃人”,近年做了不少音樂文化類的工作,雖然“歌詞創作一直貫穿其中”,也不由得感嘆:“如果光靠寫歌詞就能謀生,那可就太開心了。”
“唱片業都完蛋了,還要作詞人幹嘛”
“當沒人在乎(整張專輯)的時候,我就失業了嘛。現在大家只知道我是樂評人,不知道我是做唱片的。”鄒小櫻坦言。
鄒小櫻在2010年後入行,依然認同“老師傅們”曾採用的“企劃決定歌曲、根據主題邀詞”的專輯製作模式,並在2020年為汪蘇瀧策劃了專輯《大娛樂家》,用“討好受眾的大娛樂家”概念來闡釋汪蘇瀧的狀態。“好的詞人能給歌手賦能,比如李宗盛給梁靜茹做專輯《一夜長大》,是小女生受到傷痛的感覺,阿信給梁靜茹寫《燕尾蝶》,因為當時她正在轉型……這些事其實是A&R做的。”A&R、企劃職位減少,新露頭的詞人就也會減少。
汪蘇瀧《大娛樂家》
有部分作詞人認為,“唱片時代對頂級藝人作品的人文內涵更為重視,那麼文人的作用必然引人注目”。不過流行音樂產業的商業邏輯,本質上沒變過——消費者為歌手及其作品買單。即便在唱片工業的黃金年代,歌曲也是為“人設”服務,詞是歌手的狀態表達。
但在表現上,今時的娛樂體系不同往日,曾經歌手與歌迷之間的連接點是“作品”,歌手需要用心打磨每張專輯、做好每場演唱會,歌迷也需要通過每首歌去了解歌手。流量經濟興起後,偶像與粉絲可以直接連通,“作品”這個“中間環節”被抹除了。
國際唱片業協會(IFPI)的《2021全球音樂報告》顯示,全球錄製音樂產業收入連續6年增長,肖戰單曲《光點》位列全球十大單曲榜第7,流媒體對等銷量達14.8億,這是IFPI自1933年成立以來,88年內唯一入榜前十的中國明星。該協會2020年的報告就將《偶像練習生》出道的陳立農列入案例觀察,其首支單曲《幸福特寫》在流媒體上突破了千萬大關,從中可見一斑。
肖戰單曲《光點》
當藝人本身的能量被無限放大,位於“作品”背後的作詞人自然也就被掩蓋了。“以前會因為一首《紅豆》記住寫詞人,現在會因為蔡徐坤或吳亦凡的某首歌而記住他背後的作詞人嗎?歌手這個職業其實是不太行的,得做愛豆才行。”在鄒小櫻看來,“泛音樂產業”的市場擴大了,但“純粹的音樂行業”並沒有,音樂綜藝裏也在大量消耗以往的經典作品。
何況“愛豆”也能自己寫詞。從定義上看,狹義的“流行音樂”是一種曲風,即Pop Music,而廣義的“流行音樂”即某個時代被聽得最多的歌,無可忽視的時代大勢是,自15年前“網絡歌曲”走紅起,**“作品欣賞”就已經讓位於“個人表達”。**如果歌詞只是自我表達的一部分,質量無關緊要,自寫自唱當然更加合適。
這種趨勢體現在傳統的流行樂壇裏,是“唱作人”比純“歌手”更受青睞。過往五年金曲獎“最佳作詞人”,分別是謝銘祐《路》、李宗盛《新寫的舊歌》、宋冬野《郭源潮》、陳信宏《成名在望》、吳青峯《他舉起右手點名》,獲獎者全是獲獎作品的演唱者。
體現在互聯網語境中,《野狼Disco》《學貓叫》等洗腦神曲與曾經的《香水有毒》《豬之歌》等一脈相承,都是最接地氣的平民化表達。而《2020中國音樂產業發展總報告》顯示,數字音樂用户規模超過6.07億人,同比增長9.2%,網絡音樂用户滲透率達到71.1%,“抖音神曲”已不是獨立分類,而是“流行音樂”的子類。
除了受到偶像經濟和平民表達的衝擊,傳統唱片業創造的“流行音樂”還受到了“獨立音樂”的衝擊,民謠、嘻哈、搖滾等小眾形態都在相繼成為“流行”,聽眾的選擇更多、審美更加多元。
這些形態本來是唱片體系裏的邊緣地帶,而大部分獨立音樂人(團體)都一手包辦含詞曲在內的全部環節。“(音樂市場)跟着整個娛樂產業走,現在消費者取得音樂的途徑太容易了,市場分眾化,很難再借由獨家渠道去塑造出一些天王天后級的人物。”樓南蔚説。
曾和頂尖歌手綁定的詞人,看上去也就銷聲匿跡。“寫歌詞現在當作一份職業肯定就是死了,這個行業正在消失。唱片業都完蛋了,還要作詞人幹嘛?”鄒小櫻的態度更加悲觀,“新人單靠寫詞很難出頭,因為市場沒那麼多需求了。另一方面,又覺得找一個優秀的填詞人真的很難,不缺錢也難,行業萎縮到只剩下頭部的作者可以用。”
華語聽眾是最在乎歌詞的一批聽眾,這是種刻在血脈裏的審美慣性。人們或許還在等待下一個方文山,但隨着唱片業的沒落,“職業詞人”似乎已成往事。
文|廖藝舟
編輯|趙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