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變:白蛇不白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7-27 09:50
在中國,恐怕很難找出比《白蛇傳》更為家喻户曉的民間傳説,其中舟遇許仙,酒後現形,仙山盜草,水漫金山,被壓雷峯塔等橋段讓人耳熟能詳,故事反映和揭露什麼,很多人能唾沫橫飛地説上好一陣子。如今,就算有人不怎麼了解,上網一搜,也可將《白蛇傳》故事起源的五個説法以及過去百年間被搬上舞台銀幕的諸多佳作一網打盡。

搜索引擎可以告訴人們,《白蛇傳》的故事起源於唐宋年間一個個異事,有唐玄宗天寶年間的洛陽巨蛇事件,有宋話本《西湖三塔記》,也不排除受印度古老的“雙蛇攪海”創世神話影響的可能。唯一的缺憾是,這些説法支離零碎,不僅無法揭示出隱藏在故事深處的秘密,而且很多一看便知是《白蛇傳》廣為流傳後人們時光倒轉回去編排的。
《白蛇傳》的秘密就隱藏在白娘子修成人形來到人間的那三千年時光裏。如果不怕“畫蛇添足”的話,這些隱秘可分解為若干小問題加以研究,一問遠古神話中人面蛇身的女媧和伏羲是人的祖先,為何白娘子卻不幸淪為害人精?二問害人的蛇精最初形象就是個女妖嗎?三問民間對蛇精的憎惡懼怕如何轉變為對白娘子抗爭現實壓迫的全面支持?
回答上述三個問題,就能基本弄清楚《白蛇傳》故事演變的歷史脈絡,這是一段由神“跌落”至妖、又由妖到爭取做人的“蛇變”歷程。
(一)
在中國的遠古神話中,蛇是吉祥物,神靈的化身,根本就不是什麼妖怪。
現代考古發掘出來的三千多年前的殷商青銅器可作為一個佐證,器上所雕刻的龍其實都是蛇軀,説明那時龍蛇不分,蛇是龍的模範,膚色更可能是多色的。
黃帝神也龍蛇不分。《史記》卷二七《天官書第五》雲:“軒轅(黃帝),黃龍體。”《山海經·海外西經》雲:“軒轅……人面蛇身。”揉黃土做人的女媧神,她是最早的國母,也是人面蛇軀。

作為“炎帝”後代的周人以武力伐殷,建立新的周王朝,龍神的地位被極大凸顯,而蛇神似乎被“降級”,轉而以龍的輔佐形象出現,龍與蛇逐漸顯現天壤之別。
戰國時期的秦國文獻《呂氏春秋》卷十二記載:“晉文公反(返)國,介子推不肯受賞,自為賦詩曰:有龍于飛,周遍天下,五蛇從之,為之承輔。”晉文公是春秋霸主,介子推是晉文公早年落魄流亡時期忠心跟隨的一位大臣。從介子推不肯受賞的詩中可坐實,那個年代的蛇是輔佐龍的。
根據《白蛇傳》隱含的白蛇前世的線索,我猜想,白娘子差不多是從此時開啓做人修煉的。她已然非凡地預見到,做蛇將不如做人。
戰國時期,龍鳳呈祥走向最高的神壇,不過,蛇也還未失去最後那一圈吉祥的靈光。
1900年,在敦煌石室發現《解夢書》是迄今為止我國最古老的占夢書,也是研究民間關於夢的風俗觀最為珍貴的敦煌寫本。《解夢書》雖是唐人視夢為生活指南的記錄,但是其中多數的古老觀念源自戰國或更早的上古時代。
在《解夢書》中,夢見蛇都是吉祥之兆。比如,“夢見蛇羣,大吉利”、“夢見蛇入懷,有貴”、“夢見蛇入門,屋中財物”、“夢見蛇,選人妻吉。”這些源自古老的夢信仰是與先民神話結合在一起產生的,對今人來説仍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
據一部民俗大通史記載,在江蘇省淮安市高莊戰國墓出土的青銅禮器上,可以看到馴蛇師的形象,頭上有兩隻角,一手抓法器,一手抓蛇。另《山海經·海外東經》載:“雨師妾在其北,其為人黑,兩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雨師妾是先秦神巫形象之一,為馴蛇兼祈雨的巫師。
由上可知,蛇的神性被進一步道具化,功用僅相當於法器,尚存祈雨的神力,表明蛇神的地位進一步下降了。
把蛇從統治神壇上徹底拉下來的,大概始於掀起龍圖騰新高潮的漢代。漢王朝締造者為使取秦而立之舉符合天意,於是以龍種的神聖正義之名開啓對妖魔化身的蛇的屠殺。
司馬遷撰《史記》雲,劉太婆在大澤邊休息睡着,電閃雷鳴,天昏地暗,劉太公去找她,看見一條龍趴在她身上,後來便懷孕生下劉邦,故劉邦是龍種。劉邦做平民時,殺死過一條蛇,有神説蛇是白帝兒子,殺死它的是赤帝的兒子。

漢高祖斬蛇的故事是後人編撰的。《史記·封禪書》中用心記錄下一段劉邦的“黑色幽默”,説的是戰國末期騶衍之徒(騶衍,五行説的創始人)編織出秦代周是以水德代火德的新理論,秦始皇聽了就宣佈自己是黑(水)帝。然後,漢高祖入關,不知道黑帝是秦人的天帝,只聽説秦祠四帝,即白青黃赤帝四祠,馬上説,“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就這樣,劉邦莫名其妙地做了和秦始皇一樣的黑(水)帝。
當然,劉邦的錯誤很快被發現了。不過,什麼黑帝白帝,其實都是胡扯瞎掰,既然是胡説,錯誤就被默許了,於是繼續瞎編排一出斬蛇無不順理成章。這樣就不動聲色地將劉漢王朝的神主牌從黑帝的神位矯正到了赤帝的神位。
皇族既然造作出如此神像來,巫師們豈有不遺餘力地光大之,同時也賣力地將蛇異化、妖魔化。
此時的白娘子應該正蟄伏洞中專心修煉,恐怕還未聞知人間吉凶已變,而後世更讓她始料不及,人對所有“異類”具有近乎本能的排斥和迫害,這將令她深陷人間身份認同的困境。
(二)
在被列為《白蛇傳》起源的一些説法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來害人的蛇精似乎不是女妖精,而是男蛇精。
先來看“洛陽巨蛇事件”,這在新舊兩唐書中都有收錄。事件發生在唐玄宗天寶(742—756)年間,洛陽邙山出現一頭長度達30米的巨蛇,這比5800萬年前已滅絕的泰坦巨蟒還要長一倍。巨蛇準備水漫洛城,震驚整個大唐帝國,最終被天竺高僧善無畏制服。
《舊唐書》這樣載道:“天寶中,洛陽有巨蛇,高丈餘,長百尺,出於芒山下。胡僧無畏見之,嘆曰: “此欲決水注洛城。”即以天竺法咒之,數日蛇死。祿山陷洛之兆也。”
北宋大文豪歐陽修編撰的《新唐書》差不多也如上記載,但不見有最後這句“祿山陷洛之兆也”。歷代史學家公認,成書於唐亡後不遠的《舊唐書》比《新唐書》的可信度要高。
因此,《舊唐書》對“洛陽巨蛇事件”的評價性用語“祿山陷洛之兆也”,是解讀該事件的要件。《舊唐書》認為巨蛇事件是隨後發生的安祿山攻陷洛陽的不祥之兆。巨蛇事件是虛,而安祿山之亂是實,暗指安祿山是一條狡猾而邪惡的老蛇。
宋朝之前,被認為在害人的蛇精幾乎是清一色的男妖精,可以舉出許多的例子。
1、陶潛著《搜神後記》卷十有一篇《女嫁蛇》,故事雲:
“晉太元中,有士人嫁女於近存者,至時,夫家遣人來迎,女家好遣發,又令女乳母送之。既至,重門累閣,擬於王侯。廊柱下有燈火,一婢子嚴妝直守。後房帷帳甚美。至夜,女抱乳母涕泣,而口不得言。乳母密於帳中以手潛摸之,得一蛇,如數圍柱,纏其女,從足至頭。乳母驚走出外,柱下守燈婢子,悉是小蛇,燈火乃是蛇眼。”
《女嫁蛇》後世則演化為另一則故事《蛇郎》。

2、魏晉時期,幹寶撰《搜神記》卷十九《李寄》講述的是一則“女殺蛇”的故事,故事梗概是在東越閩中庸嶺之地(今福建將樂縣),大蛇變成妖精,居然“下令巫祝”,每年給它送十二三個童女吃,後來由智勇雙全的女孩子李寄主動獻身蛇洞,誘蛇出洞,斬殺了大蛇。越王聽説後,便娶李寄做了王后。因為民除害,巾幗英雄李寄的故事流傳至今。
3、唐朝李隱撰《瀟湘錄·王真妻》講了一則少年變蛇的故事,雲:
“華陰縣縣令王真妻趙氏者,燕中富人之女也。美容貌,少適王真。泊隨之任,近半年,忽有一少年,每伺真出,即輒至趙氏寢室。既頻往來,因戲誘趙氏私之。忽一日,王真自外入,乃見此少年與趙氏同席,飲之歡笑,甚大驚訝。趙氏不覺自僕氣絕,其少年化一大蛇,突奔而去。真乃令伺婢扶掖起之,俄而趙氏亦化一蛇,突奔俱去。王真遂逐之,見隨前出者俱入華山,久之不見。”
上述“少年變蛇”的故事在西南的怒族、白族中至今還有流傳,影響深遠,已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篇《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
4、《西遊記》雖創作在明朝,講的故事卻是發生在唐朝。《西遊記》中有許許多多的女妖精,可就是沒有女蛇精,但有幾個男蛇精。
在《西遊記》第十七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唐僧的寶袈裟被熊羆怪偷走了,孫悟空在尋找袈裟的路上,看到一幕:“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裏高談闊論。”
當孫悟空聽到“黑漢”向其他兩位吹噓盜得寶貝袈裟一件,他按耐不住,“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蛇怪。”
此外,在第六十七回孫悟空與豬八戒合戰紅鱗大蟒精,原著裏説的很清楚,那是一條男蛇精。然而,拍成現今的電視劇,卻被導演習慣性地當成了女蛇精。
5、不由感概,大唐盛世男蛇精竟如此花樣繁多。唐朝薛用弱撰《集異記》一卷《朱覲》篇,講述的則是殺死男蛇精的故事。
故事原文:“朱覲者,陳蔡遊俠之士也。旅遊於汝南,棲逆旅。時主人鄧全賓家有女,姿容端麗,常為鬼魅之幻惑。凡所醫療,莫能愈之。覲時過友人飲,夜艾方歸,乃歇於庭。至二更,見一人著白衣,衣甚鮮潔,而入全賓女房中。逡巡,聞房內語笑甚歡,不成寢。執弓矢於黑處,以伺其出。候至雞鳴,見女送一少年而出。覲射之,既中而走。覲復射之,而失其跡。曉乃聞之全賓,遂與覲尋血跡。出宅可五里已來,其跡入一大枯樹孔中。令人伐之,果見一蛇,雪色,長丈餘,身帶二箭而死。女子自此如故,全賓遂以女妻覲。”
作為遊俠之士的朱覲,有識鬼魅之術,估計是墨門之徒。而那條蛇則應是與人爭奪愛情的鬼魅,當被“墨俠”朱覲暗箭射殺之後,他渴望的愛情對象最終成了勝利者的妻子。

男蛇精被殺死在了樹洞裏,該輪到葫蘆娃們把女蛇精揪上場的時候。
此時,白娘子或許已經欣喜看到自己修出了四肢健全的人形,她掐準時間動身前往人間尋覓自由和愛情。然而,她對在人間的身份認同困境將帶來的精神煎熬幾乎沒有準備,也不可能預感到這煎熬對於困境的加深。
(三)
帶着女性韻彩的白娘子是如何落入人間為其編排的悲劇的呢?在《白蛇傳》的故事流變中,可以展示出人間地雷陣的一角。
1924年6月,北平京華印書局影印出版了一本失傳幾百年的古籍《清平山堂話本》,著名學者馬廉為話本的出版作序並明言,這個版本出自日本內閣文庫所藏的殘本,沒有序目和刊刻時間,是由日本友人澤規矩也先生把殘本照片帶到北平來,後由古今小品書籍印行會以照片交付京華印書局影印流傳。
在當年影印的15篇殘本話本中,有一篇叫做《西湖三塔記》,這是迄今為止可以看到的關於白蛇故事雛形最早版本。據考證,《西湖三塔記》屬宋代話本,距今已有800多年。而“清平山堂”是明朝嘉靖時期(1522—1566)大藏書家錢塘人洪楩的齋名。
《西湖三塔記》所記述的,是妖魔利用人的慾望騙人害人,最終被道士收服鎮壓的老套子,藉此宣揚所謂懲惡揚善,劫色戒欲之類的套話。故事中所收服的妖怪不是一個,而是三個,分別是白蛇精、烏雞精、水獺精。
三個妖怪被鎮壓的地點不在雷峯塔,而在西湖的“三潭”之下,就是現在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的那三座石塔。這個故事多經流變,在明朝天啓、崇禎年間才出現以白娘子為題材的戲劇。

明末,馮夢龍(1574—1646)編撰《警世通言》,其中第25卷有一個和《白蛇傳》最為相近的故事:《白娘子永鎮雷峯塔》。在這個版本中,法海依然是一位替天行道的“正面人物”,故事的整個架構還沒有脱離妖魔惑禍人終被收服的套路。
後來,這個故事被梨園伶人搬上舞台,反覆上演,反覆修改,悲劇在不知不覺中獲得了來自民間底層觀眾感同身受的同情。這期間,有與馮夢龍同時代的陳六龍寫的劇本《雷峯記》,有清代乾隆前期由黃圖珌和陳嘉言父女先後改編的《雷峯塔》。
一直到乾隆三十六年(1772),出現了署名“岫雲詞逸改本,海棠巢客點校”的《雷峯塔傳奇》,白蛇的神話故事才最終定型,變成了至今流行的樣式:三千年修行的白蛇羨慕人間生活,變化成白娘子和小青一起來到杭州西子湖邊,白娘子為了保護自己同許宣的戀情和家庭,與前來收服自己的法海和尚生死搏鬥,端陽節白娘子卻情不過喝了許宣的雄黃酒,現出原形嚇死了丈夫,為救活嚇死的許宣,白娘子冒死盜回仙草,被救的許宣聽信法海逃離家園躲進金山寺,白娘子為搶回丈夫,發動各路水族助戰,水漫金山寺與法海決鬥,最終失敗被鎮壓在雷峯塔下。
那位“海棠巢客”,就是字仰松、號岫雲的大清劇作家方成培。此後,這個本子在各種地方戲曲中被改名為《白蛇傳》,長演不衰。
從此,民間對白娘子的同情心逐漸被發揮到了極致,既然白蛇不能生而為人,那就給她一個生“兒”為人的希望。於是,又新添了一節:白娘子被鎮之前產下一子,長大得中狀元,塔下祭母,將白娘子救出,全家團聚。
不能讓白娘子白來一遭處處有大愛的人間!這樣就完美地符合了國人的審美觀。
民國以前,白娘子一見鍾情的那個男人一直叫許宣,大概在20世紀20年代,民國文學作品可能是筆誤把許宣寫作了“許仙”。魯迅在《論雷峯塔的倒掉》一文中説:“我的祖母曾經常常對我説,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有個叫做許仙的人救了兩條蛇,一青一白,後來白蛇便化作女人來報恩,嫁給許仙了……”
始建於北宋初年的雷峯塔是在1924年9月25日轟然倒塌的。那一年,杭州城人心惶惶,到處盛傳孫傳芳的隊伍要打過來的小消息。那一天,經歷千年風雨的雷峯塔意外倒掉,對於當時很多杭州人來説,也許是一件比孫大帥的大兵進了城更可怕、更離譜的事。
一個月後,魯迅寫了《論雷峯塔的倒掉》。儘管這篇短短的文章還誤把在西湖邊的另一座寶塔“保俶塔”指為了雷峯塔,但魯迅借雷峯塔的倒掉而吹響的戰鬥號角卻是振聾發聵的。
魯迅高歌白娘子為爭取自由和幸福而決戰到底的抗爭精神,揭露封建統治階級鎮壓人民的殘酷本質,對維護封建宗法制度的權勢者進行批判,揭示出扼殺人民自由、阻擋社會發展的封建制度必然滅亡的歷史規律……

21世紀的曙光降臨之際,雷峯塔的底座殘桓被風吹雨打80年之後,新的雷峯塔又重新矗立在了西湖邊的夕照裏。
傳説,不是事實;新塔,不是舊塔。希望白娘子對此不要介懷。我相信,在她數千年慈航苦渡的修行裏,早已測量出人性的深度。只是不知魯迅在九泉之下會作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