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孩子説不的時候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7-28 20:44
企圖偷親一下,結果鼻子被咬掉了。
是誰的錯呢?
1837年的英國故事了,當時登載在4月30日的《貝爾週報》第六七版上。
説前一年的聖誕節,托馬斯·薩佛蘭先生跟卡洛琳·牛頓小姐一起聊天,在場的還有牛頓小姐的姐妹,大家是熟人。
牛頓小姐的姐妹説自己男朋友在伯明翰,他不在家期間,誰都不能吻自己。薩佛蘭覺得這話是挑逗自己,就擅自親了那個姐妹一下。姐妹覺得這是玩笑,沒太當事,牛頓小姐不高興了,覺得很冒犯。
薩佛蘭先生就也試圖親牛頓小姐一下,未遂,倆人還差點打起來了,最後爭執之間,牛頓小姐咔嚓一口,咬掉了薩佛蘭先生半邊鼻子。
這事上了當地法庭。薩佛蘭先生狀告牛頓小姐咬他。牛頓小姐則輕描淡寫地説,別人無權在公開場合親自己,自己丈夫比沒丟掉鼻子之前的薩佛蘭先生都要帥多了,要親就找自己丈夫親。
法庭最後宣佈牛頓小姐無罪。法官的説法:
“先生們,我的意見是,如果有位男士違背一位女士的意圖,試圖親吻她,她有權咬掉他的鼻子。”
陪審團有位調皮地補了句:
“吃掉都行。”
這個故事裏,最滑稽的是薩佛蘭先生的自以為是。聽了女士的説話,他風流自賞,自以為人家在挑逗他,擅自親了;親完還企圖再親,結果丟了鼻子——這會兒再意識到人家不是開玩笑,晚了點。
盲目自信要不得。
女孩子説不,那就是不。
但並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有這樣咬人鼻子的勇氣。
加西亞·馬爾克斯《迷宮中的將軍》裏,有一段寫玻利瓦爾的。他老人家解放拉美時,有一晚借住在某莊園,夜不能眠,光膀子出來溜達,月光下見到一個女奴雷娜·瑪麗婭·路易莎。
小説原文是:
姑娘委身於他既不是出於肉慾,也不是生於愛情,而是由於害怕。
因為害怕,她沒反抗,只在事後告訴玻利瓦爾説:“我是女奴,老爺。”
玻利瓦爾酷酷地説:“現在不是了,愛情把你解放了。”
第二天玻利瓦爾用100比索跟莊園主人買下了她,解放了她:從此她的確不是女奴了,是自由人了。臨走前,他問她:
“你想留下來,還是想跟我們走?”
作為自由人的雷娜·瑪麗婭·路易莎微笑着:
“我想留下,老爺。”
大家大笑。房東笑得快瘋了,把100比索的錢包扔回給玻利瓦爾,“拿去幹您的事業去吧,閣下。不管怎樣,姑娘是解放了。”
當然,玻利瓦爾是拉美的傳奇解放者,但這個故事裏,他顯然也有點高估自己的魅力。
他替她贖身解放了她,是他的解放者做派;但臨了人家並不想跟他走,畢竟,“姑娘委身於他既不是出於肉慾,也不是生於愛情,而是由於害怕。”
只是,許多自戀的人,會將對方的這份害怕,當做對自己仰慕的一部分。
世上大多數感情,並不是非黑即白的。並不是不喜歡就會咬人鼻子,喜歡了就歡天喜地。中間有許多感情,是湊合的、將就的、摻雜着利益斟酌,甚至害怕的。不咬鼻子,不一定就是喜歡了;喜歡了,也不一定代表心裏沒有敬畏。
有些傻人有傻福的,並不知道這個,還自戀到總以為自己到處受歡迎,什麼都該是自己的。
比如賈寶玉小時候頗為自我中心,聽到襲人説自家妹妹要出嫁,就覺得不自在,之前還尋思過,把這姑娘一起拉到自家才好;後來看齡官心裏有賈薔,敢情別人也有意中人,回去就感嘆:
“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吧。”
這方面,雖然王婆、西門慶與潘金蓮都不是好人,但王婆給西門慶安排的計策,卻有幾分道理。

按王婆的説法,西門慶追潘金蓮,不能光靠有錢有勢、相貌魁梧有算了的,那是有進度條的:
請潘金蓮做裁縫,10%。
請來家裏做針線,20%。
肯連着幾天來,30%。
西門慶過來,潘金蓮不走,40%。
潘金蓮肯跟西門慶説話,50%。
王婆出門購物,60%。
潘金蓮肯在王婆出門購物時與西門慶獨處,70%。
潘金蓮肯跟西門慶吃飯,80%。
王婆要出門買酒,讓他倆再次獨處,90%。
到此為止,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都立刻取消行動。
最後10%最難:王婆不許西門慶動手動腳。還得説些甜淨的話,要假意拂落筷子,低頭撿時,去潘金蓮腳上輕捏一下,潘金蓮依然不拒絕時,100%。
這當然是姦夫淫婦一連串奸計,不值得鼓勵。但王婆腦子,明顯比英國那位沒鼻子的薩佛蘭要清晰:一定得多次確認潘金蓮的意思,才算是了。
西門慶奸詐狡猾,卻也沒自戀到動不動以為“這娘們哪怕拒絕我其實也是喜歡我,我生撲就是了”。還是用盡心思,循序漸進,多次反覆地得到了潘金蓮的認可,才出了手。
當然這三人組都大大地對不起武大郎,但至少西門慶對潘金蓮,那是充分博得同意的了。
自戀到以為全世界都喜歡自己的,多半早晚會吃虧。好一點的,大概會在某個節點,像賈寶玉似的意識到,“我竟不能全得了”。
糟糕一點的,可能就會被咬掉半個鼻子什麼的,那時才明白,世界並不圍着自己轉。
畢竟,早近一千年前,連西門慶這路大流氓,都懂得要小心翼翼,靠甜淨的話語來反覆確認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