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新鄉,我們的家還在水裏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7-28 09:02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向治霖
新鄉第二中學,一處政府組織的安置點。在其中,仍有許多穿着校服的稚嫩面孔。
不過,他們手裏不再捧着書本,而是在校園裏來回穿梭,搬運着泡麪、餅乾、麪包和礦泉水。他們都是學生志願者。

新鄉二中的學生志願者、老師志願者、職工志願者,正在準備晚飯發放(攝影/向治霖)
除了這些學生,新鄉二中的所有的老師、工作人員,現在全部回來了,成了義務工作者。
目前,鄭州水已退去,新鄉、衞輝的情況暫時難言樂觀,很多人還不得不暫住在臨時安置點。安置點條件説不上好,但安全和温飽不成問題,只是這些樸實的農民,都被泡在水裏的家所牽掛。

在安置點處的村民們(攝影/向治霖)
如果不是遭遇洪水,他們的蔬菜瓜果該有收成了。
1
家在水裏
23日下午起,幾百名被救援和轉移的附近村民來到了這裏,大多來自後興莊、小朱莊、前興莊、西曲裏、張興莊。
新鄉二中靠近小朱莊,因為在共產主義渠旁邊,村莊受災非常嚴重,積水最深處超過2米。一直到24日下午,小朱莊的居民才基本疏散完成。他們之中,許多是被救援隊接送到這裏的。

曾經,這裏是共產主義渠北面的岸,7月24日中午,它已經只能通過路燈、電線杆等大致辨認(攝影/郭嘉亮)
如果回到小朱莊,在依然沒有褪去的水面上,會看見漂着的木板,大塊的泡沫,還有許許多多塑料袋紮起來的“氣囊”。當時的村民們,就用它們完成自救。
後興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今年62歲,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然很激動,“我當時就用的氣墊牀,抓着它呢,一步步走”,當時,水淹到了她的胸口。
後興莊的村幹部在後方用喇叭喊:往前走,往前走,到高速公路大橋上面,到那就安全了。平時半小時的路程,撤退的村民們互相拉扶着走,在水中趟了一個多小時。

小朱莊內的人員在這一天基本完成疏散,但在更北邊,綠茵河畔等小區內還有人員被困。各式救援車輛將居民們送到安置點(攝影/郭嘉亮)
每個人的家、農田,或者是蔬菜大棚等,都成汪洋。後興莊的地勢相對高,但水位也淹沒了一大半的大門。
土豆、玉米、蔬菜,現在在水裏怕是爛了。“我家種的西紅柿,成本兩萬多,長得可大個兒了,如果收成能有個五六萬”,張興莊的一位村民唸叨着。但她也知道,農地沒買保險,這些錢真的打水漂了。

7月24日,新鄉市牧野區北環路,留守店鋪的商户(攝影/郭嘉亮)
2
受傷的人們
在新鄉二中的安置點處,很難見到壯年男性,大多是老人和婦孺們。
“18歲以上的中青年男性都留在村裏,巡視、加固堤壩”,一位安置點的幹部説,這是為了把老百姓的損失儘量減少。

小劉不到17歲,身高有1米92,但按照規定,未成年人不能留在家鄉救災(攝影/向治霖)
村民們在安置點裏安全無憂,但心裏惦記着家,時間很難打發。小劉不滿17歲,沒什麼消遣的事,只好發呆放空。他擔心的倒是家中學習用的資料和書,這場水患過去,他就讀高三了。
安置點處有村民400多人,加上幾支救援隊人員,人數將近1000。

新鄉二中安置點處,救援隊員們的牀鋪。這時,他們正在災區搶險(攝影/向治霖)
在醫務室,4名醫護完全無法停下。護士藝芯告訴記者,很多人被水泡過之後,腳上開始腐爛發癢,光是這個情況,人數就統計不過來。
安置點的醫護們,主要忙着四件事:一,不少患有慢性病的村民,逃出來時沒有帶藥,她們負責給藥;二,對安置人員做健康檢查和治療,尤其是發燒的、感冒的;三,負責對接安置點處的病人與市區醫院的轉移;四,處理水患引起的大量病症,如腳掌發爛等等。

醫務室為疏散人員治療(攝影/向治霖)
另外,4名醫護還要防範新冠疫情,此時的新鄉,人員異常龐雜。來自全國的各色人員彙集在這,令疫情成為潛在隱憂。
牧野區區政府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全區有19個安置點,從26日起,已經組織好了人員、正在進行快速的核酸排查。
新鄉二中的安置點,同時也是幾支救援隊的駐紮地。教學樓後方的樹蔭底下,一位湖北直隸的救援隊隊員將手搭在椅子上,手臂纏着繃帶。

受傷的救援隊員崔新尚。26日下午,他在安置點處休息(攝影/向治霖)
他叫崔新尚。26日中午在衞輝參與緊急救援,崔新尚乘坐的救援車發生車禍,往前撞上了一個“半掛車”。他坐在副駕駛位,手臂被撞傷,臉上也密密麻麻有四五道口子。
“不休息個兩三天是不行的了”,隊長張彪看着傷勢,評估説道。
然而聽着這些,崔新尚只是沉默着,自顧着抽煙沒有説話。他瞭解到,衞輝情況依然危急,預計還將接到衞輝的救援任務。
“去嗎?”
“去。”
3
被洪水追着跑
在衞輝,也有很多人待在臨時安置點裏。
如果不是這次極端暴雨的“襲擊”,今年74歲的段桂武,很難有到四星級酒店的機會。
7月22日,他從老家轉移到衞輝市區後投奔了城裏的親戚。他們家所在的衞輝市頓坊店鄉前稻香村是這次大暴雨中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

2021年7月26日,河南省新鄉市衞輝市,衞輝城區內澇嚴重,水深可達兩米,無數羣眾被困。25日起,來自全國各地的救援力量紛紛趕至衞輝,開展一場爭分奪秒的大轉移行動(攝影/郭嘉亮)
但洪水像是追兵,在親戚家住到第三天時(25日),那裏的水也漲了起來,他帶着兒媳和小孫子再次轉移。而這一次,“住”到了一個四星級酒店——中源陽光國際酒店。但這不能算作是入住,用他們的話來説,這叫做“逃難”。
酒店一樓有空地的地方都住滿了人,人們把紙板或領到的被褥鋪在地板上,就是一張簡易的牀鋪。

鋪着紙板睡在大廳的人們(攝影/郭嘉亮)
在這裏,空調失去了作用。幾百人的聚集使得酒店大廳異常的悶熱,人們呼出、散發熱氣,擋住了從大廳頂部中央空調吹出來的冷氣。

酒店內沒有空調,環境悶熱,小女孩給妹妹扇風(攝影/郭嘉亮)
因為熱,男人們大多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躺下。女人們撕一塊紙板作扇,一會給孩子扇風,一會給自己扇。孩童不知災難,三五成羣在大廳裏跑來跑去,臉上全是享受玩耍的笑容。
雖然沒人故意吵鬧,但一進入大廳,一片嘈雜聲迎面而來。走近一聽,全是在分享遭災時的落魄和家裏損失的故事。
回憶起7月21晚那場暴雨,段桂武歪了下頭,神情有些緊張。
他記得雨是從下午4點半開始變大的,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他們院子裏放了個塑料水桶,3分鐘左右的時間,桶就被雨水裝滿。
晚上的時候,不見雨小,段桂武他們還去加固了圍村堤的幾個缺口。圍村堤是1957年挖的,在那前一年,村裏遭了大水。之後,為了發大水時能救村裏人的命,他們繞着村子挖了一圈堤壩。
印象中,1963年再次發大水時,水漫過了堤,他們又加高了圍村堤,之後再沒遭到水禍。

面對災情,市民垂淚(攝影/郭嘉亮)
但這次特大暴雨遠遠超出了他們的經驗和預料,22日早上9點,圍村堤被沖毀,洪水“衝進”了村裏。水漲得很快。段桂武從門口進家裏拿個鐵鍬的時間,就漲了快20公分。
衝進來的不僅是雨水。前稻香村西面山上,有三個水庫,22日凌晨,村裏的大喇叭播放水庫可能泄洪的通知,讓他們做好撤離的準備。到了第二天,村子突然成為“孤島”,2000多人被困,農田成為汪洋,村幼兒園一層被淹,水深處有2米多。
後來他們被轉移出去,段桂武帶着一家人去了市裏孩子小姨家,25日又被水逼到了酒店。
孫莉香比段桂武晚來一天。記者見到她時,她剛到酒店,看到有人離開,她就趕緊佔了那塊地方,丈夫、公公、婆婆和孩子還在過來的路上。

7月26日,新鄉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被洪水包圍,數千名患者被緊急轉運(攝影/郭嘉亮)
她家進水是在段桂武來到酒店的那天。當晚他們一家人被轉移到了衞輝市祥和大酒店,但剛住了一晚,第二天(26日)起來,那裏也開始進水。繼續轉移,在外面的積水裏站了5個多小時後,他們被救援人員接出,拉到沒水的地方放下,她跟着人羣到了酒店。

卡車一輛接一輛地把羣眾往城外轉移(攝影/郭嘉亮)
她家在衞輝市區東邊的友誼新村,那晚下暴雨時家裏反而沒什麼積水,反而在4天后水漫進了家裏。孫莉香知道這是衞輝泄洪的結果,但她還是難以接受在扛過暴雨之後,家卻被淹了。
她更心疼的是,自己印刷店裏那些機器和物料,算下來有十幾萬。提起這個她開始啜泣,“沒法弄了,沒法弄了”,她重複地説。
兩小時後,孫莉香原本佔下的地方住下了一個帶嬰兒的年輕媽媽呂紅。呂紅剛從新鄉市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撤過來。因為衞輝市內水位繼續上漲,新鄉市醫學院一附院斷水斷電,9000餘病患、家屬和醫護人員急需轉移。

攝影/郭嘉亮
呂紅丈夫是新鄉市醫學院一附院的醫生,需要協助病人轉移,所以她跟婆婆抱着剛滿9個月的孩子先轉移出來。但出來後不知道去哪裏,就先到酒店落腳。她感到幸運的是,自己孩子還沒斷奶,不然孩子很難撐下去。
4
不堪重負的酒店
中源陽光國際酒店是衞輝市最高端的酒店之一,以往只有在辦婚宴或大型會議的時候才會如此人員密集,經理王兵從未想到,酒店有一天會被因暴雨而無家可歸的人擠滿。

7月25日,衞輝市比干大道,受災羣眾在酒店裏休息。這家酒店為非指定安置點,商家自發為受災羣眾提供援助(攝影/郭嘉亮)
人是從7月22日開始大量湧來的。因為酒店處在地勢較高的衞輝市南邊,在洪水淹沒大半市區時,酒店一直無虞。他們想到救援人員和一些困在外面的人無處休息的問題,7月21日,酒店發出一條可以接受上述人員短暫休息的信息。
信息發出的第一天,到酒店的還都是一些暫時休息的人員,從第二天開始,現場情況超出王兵他們的預料。

卡車一輛接一輛地把羣眾往城外轉移(攝影/郭嘉亮)
大量從重災區轉移出來的人羣開始湧進酒店,無處可去的人們直接住了下來。“人都要吃飯的,我們不可能趕人家走。”王兵告訴記者,酒店就這樣從一個提供暫時休息的地方成了臨時安置點。
因為沒有任何準備,22日那天湧來的人羣,都鋪着紙板睡在了大廳。第二天,救援物資被陸續運到酒店——被子、水、方便麪、麪包等,由酒店接收後,分發給受災羣眾。


在安置點玩耍的孩童(攝影/郭嘉亮)
雖然酒店不拒絕受災羣眾進入,但王兵他們有很多擔心。最大的問題是受災羣眾的人數早已超出酒店的容納程度。7月25日,酒店粗略進行了統計,住在酒店的受災羣眾大約有六七百人。
儘管也有一些人陸續離開,但進來的人也是源源不斷。7月26日,因為衞輝市區水位上漲,大量受災羣眾被轉移出來後就放到酒店旁的馬路,人羣自然就進了酒店。
人員爆滿導致酒店環境衞生和空氣質量變差,增加了疾病蔓延的潛在機會。同時,酒店也沒有專門的醫療部門,一旦出現緊急情況,根本無法應付。
所以在酒店大廳很多顯眼的地方,都貼了一張告知書,上面寫道“酒店不是政府指定的受災羣眾安置點,醫療服務無任何保障,希望大家儘快找到合適的政策安置點或投靠親朋好友暫時落腳。”

安置點公告(攝影/郭嘉亮)
“我們也在跟市政府聯繫,希望可以將羣眾儘快轉移到指定的安置點。”王兵説。
受災羣眾大量湧進酒店後,志願者緊接着出現。有些是被招募來的,有些是看到這裏人多就進來幫忙。
到飯點的時候,志願者們抱着瓶裝水、麪包、方便麪一個個地發。物資暫時充足,瓶裝水在酒店大廳門前碼了兩大堆,方便麪和麪包也摞了好幾層。缺的是被褥,有些人還在鋪着紙板睡,有些人來了後沒有被子,又去更遠的地方轉移。

堆積在路肩的救援物資(攝影/郭嘉亮)
還有些缺乏的物品,它們是牛奶、花露水、香腸,甚至是牙膏、牙刷和梳子。
為了把這些東西發給最需要的人,志願者徐靜(化名)在人們把她圍起來時停止了發放。過了一會,她跟同伴把物品搬到大廳一個角落,然後一點點裝在塑料袋中,提着袋子在大廳裏轉。
她把牛奶給了老人和兒童,把花露水一部分給了帶嬰兒的母親,一部分讓幾個人一塊用。梳子給了長髮的女性,牙膏和牙刷給了那些什麼都沒帶的人。

受災羣眾領取物資(攝影/郭嘉亮)
19歲的志願者小蔣在一個角落裏,拿着紙板給一位老人扇風。
昨天(25日)他從揚州偷偷坐火車來了新鄉,之後又轉到了衞輝。災情發生後,他一直關注,“看新聞説這裏缺人,我就坐不住了”。
從家裏走的時候,他想的是能跟救援隊去“前線”救人,所以臨走時偷偷給父母和女朋友留了“遺言”。
出門的時候,父母問過他去哪裏,他説去買個冰棍就回來。
而事實是,中源陽光國際酒店無法撐住那麼多天。7月27日,酒店貼出“緊急通知”稱,因為酒店接待能力有限,已不具備服務能力,存在重大安全隱患。還因氣象預報顯示近期還有大量雨水,酒店也難言安全。所以從即日起,受災人員開始疏散至政府安置點。
又是一場突然的轉移。
(文中部分採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