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小朝廷，投機、冒險、殖民、剝削_風聞

　　文/勞拉申

　　圖文：審稿-蟹黃撈飯、製作-七七

　　音頻：講述者-勞拉申、製作-賽安

　　封面圖：©Shutterstock

　　加里曼丹島也叫婆羅洲，古稱渤泥，金庸小説《碧血劍》的男主隱居於此，相傳也是南明小朝廷所在地。這裏地處南洋，天高皇帝遠，是獨立小朝廷的絕佳選址，不僅被中國人青睞，還被英國人垂涎。一位英國海盜就在此自立為王，製造了一個存續100多年的白人小朝廷，還與大英帝國對峙，不服母國管束。

　　加里曼丹島是世界第三大島

　　全島以熱帶雨林氣候為主，廣佈熱帶雨林

　　大部分屬印尼的國土，北邊少部分屬於馬來和文萊。

　　▾

　　婆羅洲的白人小朝廷。

　　圖：電影《吉姆老爺》劇照

　　▾

　　馬來西亞面積最大的行政區在婆羅洲，分砂撈越和沙巴，中間隔着個微型國家文萊，這是為什麼呢？始作俑者正是這個白人小朝廷。這段故事已被淡化，中文世界關心者寥寥，但小朝廷的軼事狗血卻不少。

　　沙巴和砂勞越也是馬來西亞最大的一級行政區了

　　中間還夾着一個小國——文萊

　　▾

　　世襲白人王國

　　東馬來西亞之所以分兩個州，是因為曾有兩撥不同的英國人勢力：沙巴屬大英帝國，砂撈越屬布魯克王國。

　　▾

　　英國與布魯克王國的關係，某方面像清朝與台灣明鄭政權的關係。兩者有個共同第三方：荷蘭。鄭成功驅逐荷蘭人後將台灣收回中國，英國為對抗婆羅洲的荷蘭勢力，扶植詹姆士·布魯克在砂撈越掌權。人性之貪婪與對私權的迷戀，古今中外皆不能免：鄭成功收復台灣後建立鄭氏小朝廷；詹姆士·布魯克掌握砂撈越後，也建立家族世襲的布魯克王國。有趣的是，明鄭由鄭氏三代經營，布魯克王國也是三代經營，鄭氏與布魯克都有海盜背景。

　　布魯克王國旗幟

　　圖：wiki

　　▾

　　詹姆士曾是英國東印度軍官，卻並不想輔佐女王，想自己稱王。獲得一筆豐厚遺產後，他不願當保守富二代，選擇做風險投資：用遺產買了一條船，自駕到新加坡，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上了新加坡對岸的婆羅洲，一個連接新加坡與澳大利亞兩大英屬殖民地的巨大孤島。

　　首任拉惹詹姆士·布魯克（1842-1868年在位）

　　▾

　　詹姆士代表英國幫文萊蘇丹平定叛亂，抵達砂撈越後，他就琢磨起土著王國的運營，不僅與文萊蘇丹交好，還到蘇拉威西島觀察當地武吉士王國的統治模式。一年後他露出獠牙，向蘇丹敲詐勒索，將艦炮運到宮殿門外逼宮，蘇丹被迫引狼入室，門口的野蠻人成了新蘇丹，也就是拉惹。

　　拉惹（Raja）源於梵文，指代舊時的印度王公或土王，帶有濃厚的封建色彩。英文名砂撈越王國（Sarawak Raj），Raj也是英屬印度的稱呼，透露着布魯克與英國分庭抗禮的野心。

　　布魯克王國貨幣

　　圖：Banknotes.ws

　　▾

　　布魯克王國表面是英國人統治，內核是土氣的封建王國。不僅奉行世襲制，還採用伊斯蘭法律，規定王位傳男不傳女。來到土著叢林的布魯克如入無人之境，骨子裏的帝王迷戀終於找到了出口。

　　第二任拉惹查爾斯·布魯克

　　（1868-1917年在位）

　　▾

　　布魯克認為，與其給大英帝國打工，不如趁機充實自家腰包，創造私家王國。布魯克對土著收取沉重賦税，中飽私囊，被後人稱為獵頭者（Headhunters）。

　　末代拉惹維那·布魯克

　　（1917-1942和1945-1946年在位）

　　▾

　　與區區23年的明鄭不同，布魯克王國存活了105年（1841-1946年），除二戰時期日本佔領的三年外，均實際控制砂撈越，甚至二戰結束後還重返復闢。英國一度還默許其存在，承認合法性。

　　末代拉惹的弟弟Bertram Brooke

　　他兒子是末代王儲。

　　圖：wikiwand

　　▾

　　沒有哪個國家可以無限容忍這種小王朝，清朝武力滅明鄭，英國對這“走偏門”的“野路子”也瞧不上，1946年將其吞併，納入英國殖民地版圖。但英國缺乏清朝魄力，不僅犧牲了一位總督，還被敲詐大筆錢財，布魯克家族敲詐了英國政府大筆養老金，連同百年來搜刮的鉅額財富，1946年離開砂撈越。

　　小朝廷的狗血

　　東方孤島上一個模仿蘇丹國和印度土邦的白人小朝廷，本身就是離奇的怪物，滿載奇聞異事。

　　宮鬥戲碼少不了

　　王位繼承問題是一切朝廷的棘手大事。初代拉惹詹姆士無子嗣，王位爭奪戰就在他的兩個外甥和私生子間展開。外甥約翰早年隨舅舅創業，立下汗馬功勞，是欽定繼承人，可最終舅甥反目，約翰被驅逐出境，王位傳給另一個外甥查爾斯。

　　約翰·布魯克

　　圖：wikipedia

　　▾

　　末代拉惹維那也無子嗣，不得不欽定侄子安東尼為王儲，可叔侄最終反目。安東尼因婚姻問題與伯父爭執，被剝奪王位，雖然後來恢復王位，但叔侄結怨已深。1946年伯父出賣布魯克王朝和侄子，換取私房錢，引發安東尼憤恨，他聯合土著勢力與伯父和英國作對，捲入總督謀殺案，被英國情報機關逮捕。

　　同性戀與子嗣

　　婚育與子嗣是關係王朝命運的大事，蹊蹺的是，布魯克王國的三位拉惹中，兩位沒有子嗣，甚至沒有王后。

　　首任拉惹詹姆士不僅沒子嗣，也沒夫人，一生未婚。傳言他與文萊王子是同性戀，還與一位英國男性貴族是戀人。他還與英國女首富伯德特·庫茨男爵夫人戀愛，後者不僅幫他還債，還被他欽定為繼承人。雖一生未婚，但傳言詹姆士有個私生子。

　　末代拉惹維那也沒兒子，只有三個女兒，不得不將王位傳給侄子，最終將這個小王朝葬送。

　　砂撈越的拉斯普丁

　　離奇的是，布魯克王朝的滅亡竟與沙俄有異曲同工之處，也有個拉斯普丁式妖孽人物。

　　Honey M著名的迪斯科歌曲（拉斯普丁）

　　▾

　　拉斯普丁是末代沙俄王室滅亡的助推手，這個擅長跳大神的騙子贏得沙皇夫婦信任，執掌沙俄大權。麥克布賴恩（Gerald MacBryan）就是沙撈越的拉斯普丁。

　　▾

　　麥克布賴恩是英國人，自稱能通靈，能講流利馬來語，皈依伊斯蘭教。倚仗巧嘴滑舌和編造的靈性論，他獲得拉惹夫婦信任，傳言他與末代王后通姦，還與拉惹的三個女兒有私情。

　　末代拉惹夫婦

　　圖：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

　　受蠱惑的拉惹將談判重任交給麥克布賴恩，不出所料，這位妖孽誘使蘇丹簽訂協議，將沙撈越割讓英國，百年布魯克王國毀於一旦。此後，麥克布賴恩返回英國，在精神病院度過餘生，1953年死於香港。

　　念念不忘榮耀的後人

　　即使滅亡半個多世紀，布魯克後人仍對布魯克王國念念不忘，一再追溯祖先的“光榮事蹟”，順便收割新一波周邊價值。布魯克家族在沙撈越瘋狂斂財，財富至今仍以家族信託形式流傳。末代王儲的孫子傑森·布魯克負責家族信託，他與母親多次重返古晉，倚仗布魯克名號收割價值。

　　傑森與母親接受馬來西亞媒體採訪。

　　圖：Hmetro.com.my

　　▾

　　傑森母子瞻仰先人紀念碑

　　圖：TheBorneoPost

　　▾

　　在加拿大還有另一個布魯克分支埃斯卡，他是第二任拉惹與馬來人的私生子,從熱帶雨林王國遷徙到高寒雪國，在安大略定居。加拿大作家根據他的故事，創作文學與戲劇作品。

　　小説《加拿大拉惹》根據布魯克

　　在加拿大的私生子軼事創作。

　　圖：canadianrajah.com

　　▾

　　留下什麼？

　　儘管臭名昭著，布魯克王國還是給沙撈越帶來一些改變，成就了今天的砂撈越。

　　華人在布魯克王朝時期大幅增長，佔砂撈越人口的24%，今天沙撈越大部分華人都是個時期過來的，布魯克王國的大部分税收也來自華人。為此，華人還曾發動叛變, 古晉石隆門地區的十二公司在客家首領劉善邦的帶領下，就曾企圖從布魯克王朝獨立出去。

　　沙撈越首府古晉有貓咪之城的美譽。詹姆士到達古晉時詢問城市的名字，此時恰好有貓路過，土著人以為他問貓怎麼説，就用馬來語回答Kuching，即古晉。古晉有很多建築遺產。拉惹舊行宮（Astana）混合馬來、達雅克與歐式碉堡風格，是典型的婆羅洲建築。婆羅洲最古老的博物館沙撈越博物館，1888年由第二任拉惹修建，內部設計沿襲安妮女王風格。瑪格麗塔碉堡 （Fort Margherita）取自第二任王后的名字，是古晉的風景名勝。

　　▾

　　雖非英國正統，布魯克卻非常重視爵位，紛紛與英國貴族女性通婚。拉惹的配偶叫拉妮（Ranee），從她們的油畫和攝影中，仍能窺見那個時代的風尚。

　　詹姆士的緋聞情人伯德特·庫茨

　　圖：shannonselin

　　▾

　　初代拉妮瑪格麗特（Margaret Alice Lili de Windt）是舊王宮和碉堡等經典建築的建造者，在她的定妝照上，其打扮與20世紀初的歐洲王室無異，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在作品中曾多次提到她。

　　圖：chestofbooks

　　▾

　　末代拉妮塞維亞（Sylvia Brett）是被英國時尚媒體反覆記載的時尚偶像，她還是位著有11本書的作家，為布魯克王國研究留下了珍貴史料。

　　▾

　　末代王儲的母親格拉蒂絲（Gladys Milton Palmer）同樣風華絕代，她身穿印度紗麗的照片是20世紀婆羅洲攝影的經典，她從基督教改宗伊斯蘭教，還創辦電影公司。

　　▾

　　布魯克對自然科學研究非常支持，英國博物學家華萊士在馬來羣島做田野調查，寫作論文《論演化》，與詹姆士的資助分不開。

　　白人小朝廷的傳奇經歷也是作家的創作靈感。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説《吉姆老爺》就以詹姆士為原型。1965年《吉姆老爺》被搬上熒幕，著名影星彼得·奧圖爾繼飾演“阿拉伯的勞倫斯”後，又扮演熱帶叢林中的白人土王。

　　小説《吉姆老爺》

　　▾

　　圖：電影《吉姆老爺》劇照

　　▾

　　吉卜林的小説《要做國王的人》（The Man Who would be the king）也影射布魯克王國。兩個招搖撞騙的英國人決定在落後地區自立為王，他們在印度偏郊被土著人奉為神，建立了國家。1975年這部小説被搬上熒幕，電影《國王迷》由老戲骨肖恩·康納利主演。

　　▾

　　再思考

　　布魯克王國可謂一段奇葩，卻真實反映了19-20世紀東南亞的荒誕。這個以馬來土王自居的白人王國，本質與英國殖民者無異。荒謬的是，彼時的土著人看不透事物本質，當布魯克王國被英國吞併時，馬來人走上街頭，希望繼續留在布魯克王國，拒絕英國接管，高舉橫幅：我們不願被殖民。

　　圖：wikiwand

　　▾

　　無論布魯克王國還是英國，都是殖民者。末代王儲安東尼曾通過話術麻痹馬來人，把自己描述成關愛土著、保護蘇丹國的救世主形象。其實，無論哪股英國人勢力掌權，土著都是被壓迫者。

　　末代王儲與他的馬來子民。

　　圖：Thetimes.co.uk

　　▾

　　儘管布魯克王國已被歷史拋棄，但布魯克後人還是被砂撈越的粉絲追捧。

　　傑森·布魯克重返古晉，被當地粉絲追着要合影。

　　圖：Travelweekly-asia.com

　　▾

　　新加坡學者Farish Noor 2019年在TED發表演講《為什麼殖民主義仍舊被浪漫化？》，他説：“我們中的一些人，儘管身處後殖民時代的亞洲，卻仍舊對殖民歷史持有較浪漫化的看法，透過玫瑰色的眼鏡，覺得那段歷史仁慈、美好或愉悦，哪怕歷史學家深知，壓迫、暴力與黑暗才是其真面目。”

　　▾

　　今天，仍有人對布魯克的統治不乏讚美，例如廢除馬來奴隸制、引進自由貿易、發展現代化等，而其對土著人的橫徵暴斂卻忽略不提。殖民者最厲害的地方，並非真槍實彈或糖衣炮彈，而是思想催眠。一個國家的文化自信建設，才是民族長遠發展的根本。